禽·兽

　　承境小镇，是一座非典型的江南水乡小镇。
　　小镇沿河而建，黛瓦白墙，青石板路，像是教科书里的绘图，美好而又古老，尤其是早晨，没有穿着时髦的人在走动，也没有破坏年代感的交通工具在行驶，一眼望过去，看不见什么现代的痕迹，连电线杆都隐在了小巷后头。
　　可以说它符合人们对于水乡小镇的所有想象，至于为什么说它非典型呢，很简单，因为它不是个旅游景点。
　　现在那些个古镇都矫情得很，一边挂着古色古香的噱头，一边可着劲儿地卖弄风骚，再好的古迹也会被搅和得不伦不类。承境小镇则不然，一不宣传，二不卖门票，三不卖纪念品，真想参观就进来看，没人拦着，想凹造型拍照片就拍，在哪儿拍随意，只要不私闯民宅就成，路旁有许多传承了多年的老铺子，老板都是实诚人，能跟老主顾拉家常，也能跟新客人唠唠嗑，偶尔误闯进小镇的人总能流连忘返。
　　这样的包容大气，承境小镇反而更有古镇的气度。
　　当年旅游局也不是没看上过这个小镇，但小镇里的人都倔得很，一辈一辈从小住到老的家，你说开发就开发？众志成城，旅游局的人愣是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所幸市里也不穷，一来二去就忘了这茬，小镇的人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日子，乐呵得很。
　　小镇倒也不是与世隔绝，它实际上离市区不远，沿着镇口的马路，开车不到半个小时就能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
　　小镇有许多年轻人就在市区上班，每天早上在镇上的铺子里买些早点，遛遛达达踱到镇口，边啃着包子边等公交来，一点都不着急，带着股小镇特有的悠闲从容。
　　米酒总是小镇里出镇最早的那个，但他绝不是小镇里起得最早的。
　　浸在薄雾里的小镇，幽幽地沁出了食物的香味，天色才会渐渐亮起。
　　米酒一如往常，拎着饭盒进了一家敞着门的店铺。
　　铺子没有招牌，店面也老旧得很，看着像是那种新闻里常常出现的被查处的黑作坊，但你要真这么以为，小镇的人估计会轮番上来向你扔烂菜叶，其中有一半人是吃过他家的早餐的，而另一半，是吃着他家早点长大的，说实话，烂菜叶还算好的，没扔臭鸡蛋已经够客气的了——“乔记”的名声不容玷污！
　　米酒每天早上来乔记吃早点，已经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因为来得早，没人跟他抢位置，坐的位子也是万年不换，紧挨着柜台，面朝店铺里间。
　　“六爷，小乔昨晚上又没回来？”
　　米酒半趴在桌面上，探头朝店铺里面看。
　　里面传出带着些许苍老痕迹的浑厚声音：“昨晚上回来过，只眯了两个钟头就又被叫回局里了。”
　　“这次的案子挺大啊。”米酒指间轻叩着桌面，厚得跟啤酒瓶底似的镜片反着光，显得他特别深沉。
　　“那可不，这都一个多月了，他一天到晚不是在局里就是在外头查案，难得回来也就睡个觉，局里有个动静又要着急忙慌地回去，可这么个查法，愣是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估摸着上头也瞒得紧。这阵仗，说不是大案我都不信。”
　　说着，乔六爷一手端着一碗粥，一手端着一盘包子走了出来，左腿有点跛，看起来走路不是很灵便的样子，但还算稳当。
　　米酒伸长手臂，接过粥和包子，乔六爷慢吞吞地转身，又走了回去。
　　米酒从旁边的筷笼里抽出两根筷子，慢条斯理地搅粥，问：“小乔什么都没说？”
　　“没。”
　　乔六爷晃晃悠悠又出来了，将手里的饭盒放到米酒左手侧，撑着桌沿坐到了他对面。
　　米酒来得太早，乔记里这时候一般没别的的客人，六爷就和米酒聊聊天，等米酒吃完，别的客人也差不多要来了。
　　“跟案子有关的事他半个字也没说，不过小乔大半夜走的时候跟我说了，让你晚上早点回家，别在外头瞎晃，看见奇怪的人也躲着点，没事儿就在家里呆着，别总是天南地北地乱跑。”
　　米酒咬了口包子，浑不在意，“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哪儿那么容易被人盯上，让他别瞎操心。”
　　六爷看着米酒啃完了整个包子，眉间皱出了两条褶，“你和你爷一样，长得恁好看，是该小心着点。”
　　米酒被一口包子噎得差点翻白眼，忙端起碗，灌了一大口粥下去才稍微好点。
　　六爷眉间的褶子更深了，“你慢着点喝，小心呛着。”
　　米酒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手的影子在他的镜片上掠了一个来回。
　　六爷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到了镜片上头，他凑近米酒，眼睛微微眯起。
　　“我说小米，你是不是换了一副眼镜？是度数又深了？怎么弄的？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自己注意点，累了就闭上眼睛多歇歇，别死撑着。眼睛你只有这么一双，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废了你哭都没地儿去。多大的人了，还要我念叨你？你怎么就不记……”
　　米酒后缩脖子避开六爷的打量，忙不迭打断了他，熟练地切换话题，无耻地出卖了某个正在勤恳工作的人民公仆：“六爷，放心吧啊，我就换了副眼镜，度数没变，别担心我，倒是小乔，再身强体壮，也经不起他这么折腾，要有个女朋友在身边照顾照顾他就好了，六爷你也能省点心。”
　　一般的老人都跳不出子孙后辈这个巨坑，有没婚嫁的，就操心他们有没有对象，有没生娃的，就操心他们什么时候制造下一代，有娃没成年的，就操心他们娃的学业，等娃成年了，就又开始操心他/她有没有对象这事儿，循环往复，没完没了。
　　米酒过往的经验告诉他，把话题往这方面扯肯定没错，反正小乔也不在场，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米酒毫无心理压力地拿他当挡箭牌了。
　　果不其然，六爷的思路被米酒顺利地带跑了。
　　六爷长叹一口气，“是啊，前些年还有姑娘愿意跟着他，但一个个不知道怎么就分了，这会儿他都二十八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我一说成家的事儿，他就跑得影都不见，照他这一年四季不着家的德行，别说能不能生个娃出来，能不能娶到媳妇儿还俩说呢。”
　　米酒吸溜着粥，往嘴里塞着包子，蹙着眉认真听六爷的话，面上看着是一副对六爷感同身受的样子。
　　对付老年人么，秘诀就是一个字——乖。米酒深谙此道。
　　六爷絮絮叨叨接着讲：“小米，六爷说这个可能不大合适，但是小乔和你一块长大，你不在看我的面子上，也要帮小乔想想啊，你要是有合适的姑娘，就给小乔介绍介绍，可以不？”
　　“可以，当然可以！”米酒干脆利落地点头答应了，看起来还很欢脱的样子，“六爷，你放心吧，要有条件好的姑娘，我第一个介绍给小乔。”
　　米酒的粥差不多喝完了，乔记的客人也陆陆续续来了，互相打过招呼，米酒仰脖将剩下的粥喝干净，捧起饭盒，三五步就走出了乔记。
　　门口停了辆电瓶车，看起来用了起码有五六年，车头灯的灯罩都碎了，两个灯泡被电线扯着，耷拉在车前，款式过时，除了有个电瓶，长得和普通自行车没什么差别，而且现在的电瓶大多在车座下面，这辆的电瓶却在车前架上，配置也落后，没有车速显示器，也没有能响彻整条街道的大音响，不符合当下乡村非主流中青年的审美。
　　这样的破车，就算大大咧咧地搁在马路上，都不会有人去偷。再说了，小偷偷了这辆车能干啥？倒贴都卖不出去，只能砸在自己手里，人工费都收不回来。
　　米酒把饭盒放到车头的筐里，理了下西装，然后跨到了这辆与他一身极不相配的车上，手腕一转，拧了下把手。
　　小破车哼唧了一声，甩着车把上的大红中国结，一溜烟就窜出了十来米远，期间伴随着疯狂的颠簸。
　　米酒就这么一路颠到了市中心的某座大厦底下，搁其他人身上，这会儿不恶心呕吐也要捂着腚咬牙切齿，米酒却神色如常，拿起筐里的饭盒，也不锁车，大步迈开，向大厦的旋转玻璃门走去。
　　一辆救护车恰好在这个时候呼啸而过，米酒的衣角被带得飞翻而起。
　　不远处，一个环卫工拄着大扫把，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这俩月怎么老有喝高了倒路边的？扫垃圾老扫出个人来算是什么事儿？一个月我就这么点工资，吓出个好歹来怎么算……”
　　米酒瞅了眼救护车潇洒帅气的背影，随即捧着饭盒急匆匆往里走，热腾腾的小笼包已经有点凉了喂，再冷下去就不好吃了，得赶紧的。
　　电梯停在了17层，门一打开，入眼就是“英山婚介所”五个大字，不是印刷出来的那种，而像是有什么人拿着大毛笔直接把字写在了墙上，虽然笔画苍劲有力挺好看，但还是简单到让人怀疑这里是不是正经做生意的。
　　时间还早，婚介所的前台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米酒熟稔地拐过前台往里走，发现里面有灯亮着，便走过去打招呼：“早上好啊！”
　　“好……”
　　姚奇有气无力地回应，眼下青黑，两眼无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歪坐在椅子上，手指却快速有力地敲击着键盘。
　　看着不言不语，浑身却写着“我好困我好饿老板好没人性小员工好悲惨”的姚奇，米酒难得地觉得有那么一点过意不去。
　　“啧啧，熬一个晚上怎么就成这样子了？平时还得好好锻炼身体啊。”米酒打开饭盒，拈着一个小笼包递过去，“来，赏你一个。”
　　姚奇的视线仍留在显示屏上，乖觉地张开嘴等投喂。
　　眼看着小笼包就要到姚奇嘴里了，凭空却出现一只手，将它夺了过去，然后迅速地塞进了这只手的主人嘴里。
　　季素桐吧唧吧唧嚼了两口就咽了下去，动作快得来不及制止，米酒心痛地看着她的嘴，要不是她及早咽了下去，米酒估计能把小笼包从她嘴里抠出来。
　　“那么看着我干嘛？我也熬夜了，吃你个小笼包不行啊？”
　　季素桐挑眉，面庞秀气依旧，跟平时唯一的区别只是妆容掉了个干净，完全不像姚奇那样惨不忍睹。
　　姚奇还傻愣愣地张着嘴，米酒却盖上饭盒，收起了心痛的表情，正色道：“我上了厕所没洗手。”
　　“……”
　　季素桐此刻的表情，咳，难以言喻。
　　让你有洁癖！米酒露出满意的微笑，愉快地抱着饭盒往办公室走。
　　被遗忘了的姚奇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米酒的背影，弱弱地问：“我的小笼包呢？”
　　“不给，总共就六个，现在只剩五个了。”
　　米酒头都没回，却在姚奇失望的时候，补充道：“今天下班后，我请你们吃宵夜。”
　　宵夜？小笼包都不肯多给一个，夜宵倒请得这么干脆，有问题啊绝对有问题！季素桐摸着肚子想。
　　姚奇就没那么多心思了，一瞬间原地满血复活，敲着键盘的手指都带着欢快的节奏。
　　季素桐放了罐咖啡在姚奇桌上，同情地看着他：“傻孩子，真好哄。”
　　米酒回了自个儿办公室，和往常一样，第一件事是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办公室没有窗，外头的季素桐和姚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里面突然叮铃哐啷响了一阵，然后又猛地安静了下来。
　　“老板，你没事吧？”
　　看在晚上米酒请客的份上，姚奇关怀地问了一句。
　　里面寂静无声，没有回应。
　　姚奇向后挪了挪办公椅，抬头看季素桐，“要不要去看看？”
　　“看什么看！活干完了？”季素桐转过身，踩着高跟鞋，“咵咵”地走了。
　　也对，工作要紧，活要是没干完，夜宵什么的都是天边的浮云。姚奇默默地将椅子挪回原位，接着干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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