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9.
　　接下来几日，连安大盗自然没有犯案。
　　叶思华越发高兴，因为只有她知道，连安大侠每天晚上会来叶府的屋顶上坐个半个钟头，默不作声地来默不作声地走。
　　就仿佛——只为了听叶思华东扯西扯的问候和藏在她心底的或大或小的旧故事。
　　“连安大侠，是你吗？你在听吗？”少女的眼睛完成好看的月牙状。
　　“你下次要劫富济贫的话还可以来我们叶府哦，我爹虽然已经去世了……说到我爹，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他叫叶成，是连安城有名的镖头。经他手的镖从来没有失事过，人送称号‘铁镖头’。他武功高强，并且对武学尤其痴迷，但他对我——和弟弟更是宠爱非常，我的武功就是他教我的呢，还有，我最爱的那把剑，也是我生日的时候他送我的，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滞音”。他也想教弟弟学武的，可是那个时候他还小，死活不愿意学，现在，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了……”
　　叶思华本不想说伤心事，但她将心底挖掘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看似坚强地自己实际上心底埋藏的全是软弱。
　　“连安大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爹爹因为一场意外去世后，弟弟也染病而亡，我在这世上除了娘我什么都没有了……但是，”叶思华话锋一转，脸上的哀色已然消失不见，“你不要以为我很可怜，我现在过得也挺好。前段时间收养的石吟，他真的很聪明伶俐，真的很像我弟弟呢……”
　　“连安大侠，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做个朋友吗？不行的话也没关系，毕竟你是连安大侠啊。”叶思华泪痕未干却面带笑意。
　　“……”
　　依旧是没有回应。叶思华回头看了眼蜡烛，烛泪缓缓滑下，不知何时，烛台上已堆足了融化又凝固的蜡烛。
　　看来，她讲这矫情的故事已有一个时辰了吧。
　　叶思华看了眼窗外，微微一笑，想必连安大侠早就听腻了逃走了罢。她起身，站到院子里，抬头看向屋顶，刷地一声，黑影从眼前划过。屋顶上转瞬空无一人。
　　他——他一直都没走！
　　激动从胸腔蔓延到全身，仿佛有什么滚热的东西从眼眶溢出。她毫不犹豫地飞上了屋顶，轻抚着连安大侠刚刚坐过的瓦片，心中一片柔情。
　　但她不知道的是，庭院里某棵大树后，坐着一个十岁的小男孩。
　　他同那连安大侠一样，听完了叶思华藏匿于心底的故事。
　　他同那连安大侠一样，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同那连安大侠一样，眼底不是没有悲悯。
　　……
　　次日上午，杜易水屁颠屁颠儿地跑来推荐字画，看到叶思华免不了又是一顿调侃。叶思华斜着眼睛，啧啧打量了半天，心想，真真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石吟在叶夫人旁边附和着夸赞这字画真不错，目光却一直往叶思华身上扫去。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叶小姐今日心情极佳，怕是因为如此，杜易水那厮才尤其多嘴，张口闭口叶大小姐。
　　大家看惯了他们之间的斗嘴，石吟也不例外，只是杜易水临走前他看到了他脸上难得一见的温柔。
　　是真情绝不是假意。
　　石吟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对于刚刚杜易水脸上的神情，他疑惑不解。莫不是杜易水聪明伶俐，故意用这种独特的方法引起叶姐姐的注意吧？
　　不然，哪个光靠卖画为生的穷书生能叫大户人家的大小姐们记住？
　　想到这里，石吟不由得往前挪了挪，恰巧遮住刚踏出房门便一步三回头脸上挂着表意不明微笑的杜易水。然后对着叶思华微微一笑。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石吟没有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而，他的心忽然一紧。
　　他知道，叶思华的好心情来源于那个曾经神龙不见尾的连安大侠。这几日，他每晚都出现在叶府，丝毫不似他往日的作风，石吟对连安大侠本没有太大念想，只是师父急切想找到他，叶姐姐渴望每日见到他，这不由得增加了他对此人的兴趣。
　　不过目前最关键的一点是，他还没把这事儿告诉师父。
　　“小石头，怎么了？最近没去见朋友吗？”叶思华忽然微微弯腰，对着石吟眨了眨眼睛。
　　石吟从纠结中挣脱，一怔，还没来得及思考，便答：“没、没有。”
　　叶思华笑着点头，伸手搭在他额头上，食指戳了戳他的脸颊道：“以后想见朋友白天也可以的，晚上多不安全。”
　　石吟呆呆地点了点头。
　　直到叶思华转身和叶夫人谈笑风生去了，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半夜出去见师父她都知道？只是她误以为自己去见旧友罢了。
　　石吟立刻陷入更大的纠结漩涡。如果没有师父的任务，他也许真的想一辈子呆在叶府吧。
　　————
　　10.
　　离一个月只剩最后一天了。石吟迟迟没有与师父见面。
　　石吟在接受任务之初，心想着一有连安大侠的消息就去报告师父，尽心尽力当个好徒儿，可是现在，他却犯了难。
　　那连安大侠不仅是师父口中的连安大盗，还是叶思华每晚等待的人哪。
　　这日，石吟想逃避所有压在身上的任务，前脚刚踏出大门，一个小女孩就往他手里塞了一封信。石吟当即捉住了那小女孩的臂，问：“这是什么？”
　　小女孩舔着冰糖葫芦说：“这是一位带着面具的伯伯让我给你的。他还给我买了冰糖葫芦。”
　　戴面具的伯伯？石吟连忙拖着小女孩走到叶府旁边的小巷子，打开信封，上面正是师父的字体。
　　“一月之期将近，速来树林。”
　　石吟的双手不由得颤抖起来，那十个字仿佛一把利刃，架在他脖颈上，叫他不敢喘息。忽地，一道灵光闪过，这小女孩见过师父？师父给她买了糖葫芦？
　　石吟再看时，那小女孩已晃着胖嘟嘟的身体即将淹没在人群中。石吟想到了横死在小巷子里的乞丐，冷汗淋漓，攥紧书信拔腿便追了上去。他猛地扣住小女孩的双肩，跳到她面前，那小女孩舔着糖葫芦乐呵呵地对她笑。
　　那糖葫芦，已经消失了一半。
　　那小女孩笑着笑着脸上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手中的糖葫芦忽然坠地。石吟连忙接住了她，随手抓了一个人往他手中塞了一锭金子，将小女孩放到他怀中道：“拜托，请你带她去找大夫。”
　　石吟转身，拔腿便往城外跑去。
　　城外紫竹林，戴面具的男人飘然而立。他一身紫衣，银白色的面具在阳光下闪着光。听闻声响，他转过身道：“石吟，今日起你不必再去叶府了。”
　　石吟的眸子陡然增大，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良久，依旧没有回答。
　　“怎么？不愿意？”
　　石吟低下头道：“徒儿听从师父命令。可我……还没同叶家告别……”
　　“告别就不必了，你觉得叶小姐知道你出卖了连安大侠，她还愿意叫你一声好弟弟吗？”
　　“我……”
　　“石吟，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无论有何收获，隔几天定会来见师父，可这次呢，这么多天过去丝毫不见你的身影，想必，你定是知道了什么，纠结着要不要告诉我吧……”
　　石吟心中一咯噔。抬头道：“师父，徒儿没用，这一个月未曾发现任何可疑之象，因对不住师父的期盼，所以才不敢告诉师父……”
　　“哦？”面具后似乎在浅笑。他向着石吟招手，石吟挪了过去。
　　石吟猛然感到头上一阵巨大的力量，他的世界转瞬天旋地转，这是……仙人指路！
　　师父对自己使用仙人指路！
　　石吟亲眼见过师父使用此术，通过此术师父可以准确读出对方的想法，但他手掌下的那些人哪个不是立马变成皑皑白骨？一滴滚烫的泪珠滑落，石吟闭上双眼，他的心脏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他对师父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然而下一秒，他头上的力量陡然消失。他抬起含泪的双目道：“师父……”
　　师父悬空的手掌落下，轻轻搭在石吟的脑袋上，他道：“傻孩子，开个玩笑吓吓你，为师怎么舍得失去你？”
　　一刹那，仿佛万物发芽，天地开花。纵然师父对旁人心狠手辣，对自己，还不是一如既往地信赖？
　　石吟悬着的心不仅完好无损地落了下来，还毫无征兆地融化成了一滩水。
　　“师父，连安大盗……恐藏匿于叶府附近。”石吟心想，莫不是师父只想同连安大侠切磋武艺吧，师父向来视权利金钱如粪土。
　　“何出此言？”
　　石吟还是忍着把连安大侠每晚现于叶府的事情咽下去，道：“每晚，我都感到附近不寻常的异动。”
　　“哦？你且回去同你叶姐姐告个别罢。”
　　石吟欣喜若狂，抱拳道：“多谢师父成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