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6.
　　叶思华回到家的时候石吟正在吃早饭。
　　满桌子的珍馐美食，石吟却拿着白馒头一口一口地啃。
　　叶思华忽的笑了。她记得当时给强子他们送食物的时候，他们可是抢着各种糕点拼命往嘴里塞呢。
　　石吟被这一笑竟悄悄红了脸，却仍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啃着馒头，只是一口比一口大。
　　“昨夜睡得还好？”叶思华坐在石吟对面，笑嘻嘻地看着石吟。
　　石吟不抬头，只点头，终于啃完了个馒头，又三两口喝完了一碗粥。他从凳子上起来，双手作揖，道：“叶、叶……”顿了许久又接着说道：“我、我吃饱了，我、我先走了。”说完逃也似地转头往外走去。
　　叶思华点点头又叫住了他。
　　石吟停在原地，慢慢转过头，依旧低着头，小声问：“叶、叶小姐——”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脸上的青肿竟在一夜间好了大半。
　　叶思华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脸，说：“叫我叶姐姐吧。”
　　“叶姐姐。”石吟说了这句话又立刻低下头。
　　“嗯。你叫什么啊？昨天你只顾着受伤和昏迷了，我连你叫什么还不知道呢。”
　　“石吟。石头的石，吟诵的吟。”
　　“石——吟——”叶思华点着头仔细咀嚼，“有趣的名字。”
　　石吟没有六岁之前的记忆，他的最早记忆是从四年前自己被师父带到身边开始的。这个名字也是师父起的。
　　“哦对了，小石头你要去哪儿啊，现在最好别出去，外面乱着呢！”
　　石吟一惊一乍，被这突如其来的昵称“小石头”震得心脏砰砰直跳。很快他抓住了重点，反问：“外面怎么了？”
　　“强子还有昨天欺负你的四个小乞丐死了。”叶思华慢慢站起来，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只是双目从未离开过石吟的脸。
　　石吟突然呆住了。脸上挂着的惊讶是难以言喻的，他眉头突然紧锁，眸子忽然放大却没有神采，身体僵住，一动不动。这一切都收在叶思华的眼睛里。良久，他颤抖地扶住了面前的椅子，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误食鼠药。”
　　“误食鼠药……”
　　叶思华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命运如此，也无需过多悲伤。”叶思华从头到尾观察了石吟的表情，只当他流露出的自然的震惊与悲伤是因他的确与此事无关，或是善良未泯，当时她并不知道——石吟的脑袋里已经乱成了一堆浆糊。
　　他确信，昨夜看到强子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就在这几个时辰内——
　　“叶姐姐，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
　　叶思华道：“天蒙蒙亮的时候被人发现，想必是死于寅时之前。”
　　寅时之前？石吟的眉头拧成一团。不，他们绝对不是误食鼠药！石吟与他们相处过几日，非常了解他们的作息时间，每日不到卯时他们是绝对不会醒来干活的。
　　“怎么了？”叶思华察觉出石吟的异常。
　　石吟摇头喃喃道：“他们不是误食鼠药……”
　　忽然，叶思华猛地扣住石吟的双肩，微微弯腰，一双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石吟漆黑的眼珠，问：“你知道些什么？”
　　石吟抬头道：“我只知道，他们绝不会在卯时之前醒。”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吃早饭……也该在卯时之后？”
　　石吟点点头。
　　叶思华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悠长，她道：“如果，是昨天晚上误食的呢？”她的目光变化迅速，转而看着石吟清秀的脸庞。
　　没错，昨晚她看到了石吟翻出了叶府。
　　可是，他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啊……
　　叶思华转念一想，目光里的坚定顷刻化为慈爱。
　　石吟低头不说话，忽然又抬头道：“叶姐姐，我可以出下府吗？”
　　叶思华看着他点点头，说：“可以。不过，你要干什么？待会儿我娘问起来我也好回答。”
　　石吟道：“去看看，他们被发现的地方。”
　　叶思华沉默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石吟道了声谢，便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叶思华站立在门前，看着那个小小的影子逐渐消失，心中一阵迷惘。
　　————
　　7.
　　石吟循着路人的指点，找到了这个小巷子。当然，他也看到了角落里的狗尾巴草——上面溅着的血已变为暗红。
　　他站着不动，双手却顷刻握拳。
　　摘星换斗！
　　师父的武术。
　　四年间他只见过一次师父使用摘星换斗，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对方吐出几滴鲜血后便死亡，身体慢慢变黑，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中了毒药而亡。
　　“小乞丐你怎么在这儿？你叶姐姐不要你了？”
　　石吟立刻转头，站在他面前的杜易水笑脸吟吟，自顾自地双臂环绕，左脚尖在地面上画着稀奇古怪的图案。阳光从侧方照下来，他那白皙的脸上闪着金灿灿的光。
　　石吟心下生疑，此男子是何时站在他身后的？是自己疏忽大意没注意到临近的脚步声还是他有着一身绝佳的轻功之术？他抬头上下打量了杜易水一番，没有说一句话，松开拳头，转身便走。
　　“喂，小乞丐，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我问你话呢！”
　　石吟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稳健的脚步没有丝毫改变。
　　“嘿，小兔崽子，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切，和叶大小姐一样目中无人！”杜易水挥着折扇在他身后埋怨。
　　石吟稍稍顿了一下，在他说到叶大小姐的时候。杜易水还没来得及看到他这稍稍停顿，便转身飘然离去了。
　　石吟再回头看时，笔直的路上竟没有了那个奸诈商人的身影。
　　当晚，石吟又趁着叶府寂静的时候飞出了院子。
　　叶思华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越过墙头，转身取了剑，也毫不犹豫地推开窗户，尾随着那黑影飞去。直到出了城墙，她恍惚间感觉到身后也跟着一个黑影。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跟随，一边心下起疑，这小鬼头是什么人，身后那个黑影又是什么人？
　　就在此时，迎面而来一阵疾风，下一秒她就被人捉住手臂，整个身躯失去控制向一侧倒去。她立刻伸手挣扎，然而那人却更快，叶思华双臂动弹不得，就连嘴巴也被什么东西捂上。
　　哗啦啦，一阵轻微的声响，她落于地面，刚才那阵疾风从她耳边飕飕刮过，啪地一声，身后的树干上已射了一支箭——不，那只是普通的树枝，那树枝上将一只山鸡钉到树干上，那山鸡的喉咙被贯穿，还在垂死挣扎。叶思华登时冒出一身冷汗。她猛地抬头，借着微弱的月光，她只能看清一双和这黑夜一般漆黑的眸子。
　　此人一身夜行衣，黑布蒙着脸，伸出手指放在唇前嘘了声示意她不要说话，叶思华点了点头，那人便松开捂着叶思华嘴唇的手。
　　叶思华屏住呼吸，顺着此人的目光透过灌木丛向前看去，她看到了石吟正对着一个人躬身行礼。
　　然而相隔较远，她什么都不能听到。她便想起身往前移一移，但是她刚要微微起身，肩膀就被人扣住。她转头，这人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目光里满是严肃。
　　叶思华伸头望了望，又回头看了眼钉在箭上已不再动弹的山鸡，便叹了口气，沉下了身子。
　　不知为何，叶思华觉得，身旁这个奇怪的黑衣人不是坏人。她微微转头，黑衣人紧紧盯着远方的石吟二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叶思华听不清他们的声音，看不清石吟对面那人的具体相貌，就连身旁这个黑衣人，她也只能看到他漆黑的、闪着光的眼睛。
　　她心下烦躁之际，远方的石吟忽然再次躬身行礼，而他对面那个人就像个幽灵一样凭空消失了。
　　“他……”叶思华转身小声地对黑衣人说道。
　　一句话还没说完，叶思华的脑袋就被摁下，一阵轻巧的步伐从身边经过，到达身后，拔下树枝，那山鸡的尸体滚落到他们不远处的脚边。
　　直到再也听不见那脚步声，黑衣人才松了手。
　　叶思华抬头，立刻环顾四周，除了这个黑衣人她再也感知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她便问：“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起身，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踏着树枝一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就如同另一个幽灵一般。
　　叶思华伸手抓不住大概也因为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四个字。
　　连安大侠。
　　传说连安大侠每每夜间出现，身着夜行衣，因此没人见过他的样貌，并且他从不开口说话，所以也没人听过他的声音。
　　连安城里轻功超过自己这么多的，除了传说中的连安大侠，她还真想不出第二个人。当然，如果爹爹在世的话……
　　叶思华轻轻叹了口气。
　　她回到家的时候天地依然静谧，就连石吟房间那紧闭的门窗似乎也在宣告着这和平安详的世界。
　　叶思华又一次失眠了。
　　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打开了她的思绪，相关的不相关的，高兴的痛苦的，平淡的激烈的，以及无数个疑惑。这些东西抽成丝紧密缠绕，缠在她的颈间心底，叫她喘不过气。
　　夜色如水，她心如汹涌波涛。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那个小小的人儿也是一夜未眠。
　　师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为何要急不可耐地找出连安大盗？对，师父和那些官吏一样称其为“大盗”。
　　石吟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模糊的天花板，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师父银色面具下那双如鹰隼般的双眼。
　　蓦地，石吟想到了师父临走前那段意味深长的话。
　　“如果你帮我找出连安大盗，你可以继续当叶小姐的好弟弟。”
　　如果找不到呢？为什么就当不成她的弟弟了呢？
　　石吟的心一紧。
　　按照师父的一贯作风——死人哪还有什么兄弟姐妹……
　　————
　　8.
　　石吟在叶府已住了大半个月，可他还是没打听到一丁半点儿关于连安大侠的消息。他睡到日上三竿，陪叶夫人游园赏花，欣赏杜易水送来的字画，或是被叶思华叫去一同上街闲逛。到了晚上，他便越过围墙，在连安城内漫无目的地游荡。
　　这半个月来，连安大侠一次都没出现过。
　　按照师父的说法，连安大侠定是连安城内的人。
　　话虽如此，连安城百姓千万，就算一个一个跟踪也要个好几年吧。石吟毫无头绪，再加上每次一看到叶思华的笑脸就想到师父的话，他不由烦躁非常。
　　这一晚，乌云遮住繁星，眼看暴雨降临，他不得不提前回府，就在他悄悄潜回叶府的小路上，他看到了叶府屋顶上那不寻常的黑影。
　　然而就在他靠近墙角想一探究竟的一刹那，那黑影忽然腾空，接着树林哗哗作响，那黑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石吟心中诧异此人轻功极强，没有多想便追了上去，可五百米之后，他已完全不知那人的方向了。
　　他是连安大侠。
　　没错。
　　今日一见，他轻功跟师父有得一比并且很有可能更胜一筹。
　　石吟放弃了追逐，返回叶府的时候，雨滴已从空中倾泻而下。他忙用袖子挡着脑袋，加快脚越过围墙，躲到屋檐之下。
　　他掸了掸身上落的雨滴，没想到这初夏之雨，来得又急又猛。石吟拉开窗户，刚扶着窗户一跃跳到窗台上，窗户忽然一紧他再也拉不动。
　　他猛地回头，那电闪雷鸣下，石吟看清了叶思华那张清丽的脸庞。
　　闪电接二连三从天际划过，石吟看到了她的杏眼，她的樱唇，她白皙的皮肤和微皱的柳眉。
　　“叶姐姐？”石吟当即惊呆在原地。
　　就仿佛偷吃的小贼被抓住了还拿着窝窝头的手一样。
　　他该怎么回答她的提问？
　　石吟的手掌心攥出了微微细汗。他瞪着眼睛，心跳急速增加，越是紧张越是编不出什么好理由。
　　这个姐姐——唉，石吟倏地低下头，他真的不想骗她啊。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潜入耳中那如天籁之音的话语却是：“小石头，你衣服都湿了，去洗个热水澡再睡吧，着凉了怎么办？”
　　石吟心头一震，猛然抬头，电闪雷鸣中叶思华的脸庞越发模糊，石吟松开窗户，跳进屋子，背对着叶思华喃喃道：“叶姐姐，你——你快去睡吧，我——会武功，有内力，没事的。”下一秒，他便关上窗户，黑暗中，即便他模糊了双眼也改变不了他所看到的世界。
　　叶思华呆在窗前，嘴角的笑慢慢消失，果然，他会武功，有内力。可是不管怎样，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就如当年叶思年那样，调皮贪玩，正是长个子的年龄啊。
　　终于，叶思华脸上消失的笑容又慢慢浮现，她轻声说：“那好吧，你赶快换干净的衣服，早些睡吧。”
　　良久听不到屋子里的回应，叶思华轻声叹气，转身往自己的别院走去。
　　刚刚还风雨大作，此刻却忽然云散月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香气，一院繁花落了大半，池塘里蛙声震天，永远充满生机活力。
　　少女的心思在这个突发暴风雨的初夏夜有如那姗姗来迟的星光一般，模糊但透亮。
　　今晚，连安大侠在她的屋顶上坐了一刻钟，听她讲了生活琐事。她确信，连安大侠一定听到了她的倾诉。
　　叶思华和普通百姓一样热衷于称他为“连安大侠”，即便她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前段时间家里还被他偷了一遍。但是她却悄悄仰慕着他，听他劫富济贫的事迹，哪怕这“劫富”的主人公落到了自家的头上，她不觉害怕反倒觉得荣幸至极。
　　她叶家，就缺那几个钱？
　　她觉得，她与连安大侠已然有了一丝联系。
　　从那日在树林间的初遇，到今日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家房顶，叶思华没有想许多，她只是单纯觉得高兴。
　　并且，她高兴的程度和对死去弟弟的怀念已经让她放弃了对石吟的正常怀疑。
　　和他半夜三更出去幽会的肯定是他往日的小伙伴。他肯定是因为白天出去惹人怀疑才晚上出去会好友的。嗯，肯定是这样。
　　叶思华用如此毫无逻辑可言的包庇性猜测说服了自己。
　　在她眼中，石吟仿佛已经成了叶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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