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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八月的许明朗是不会离家的，即使他一会儿在拉萨看牦牛，一会儿在长沙卖雕像，一会儿在丽江送快递。无论他在哪，八月总会回到这个被江水环绕的小县城。所以从进入八月的那天起，顾裴云就开始心神不宁。
“妈，许明朗最近要回来吗？”
“不知道啊，没听你爸说起。”
“哦。”
稍微安下心来，顾裴云便走进了浴室。南方的夏天就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她恨不得一天洗八个澡。正脱着衣服，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装作转身找拖鞋，用余光朝那扇磨砂玻璃门瞟了一眼，果然一张大马哈鱼似的国字脸朦胧地印在外面。又是他……
顾裴云转过身去，深吸一口气，喊：“妈妈，我忘记拿要换的内衣了！帮我拿！”
虽然免不了换来唐红雪的一阵怨气冲天的责骂，但好歹能安心洗个澡了。
洗了澡之后安安静静备了两个小时的课，准备回学校的顾裴云刚出门，手机就响了。来电号码1010的尾号，顾玉楼，多年以后他终于有了个儿子，尽管这已经是他和现任妻子的第四个孩子了，10月10号是那孩子的生日。
“嗯。”顾裴云一手接通电话，一手拿伞拿包，不喊爸爸不问什么事，反正他从来不在意她说过什么。
“我和郭俊琪见了个面。他说他还愿意和你在一起。”果然是单刀直入的话语，这样也好，省下了不少虚伪的寒暄。
顾裴云抬了一下眉：“所以？”
“你们可以和好。”那头的声音毫无起伏不冷不热，用似乎在说“天气不错”的语调说着决定别人人生的话。
顾裴云调整了一下呼吸，把那句“你有什么资格去见我的前男友”咽下去，用克制的语气问：“你为什么要去见他？”
回答依旧是令人厌恶的高高在上：“想见就见了。”
“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吗？”顾裴云深呼吸了好几次才使自己平静地问出这句话。
“他说你看小说看多了，成天想要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顾玉楼的耐心似乎也快用完了，毕竟他的时间很值钱，浪费在这个怪异的大女儿身上实在划不来。
顾裴云摇了摇头，失笑道，“你看，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过就是那些——”顾玉楼不耐烦的话还没说话就被顾裴云打断了，那是她第一次打断他的话，她也敢保证这是帝王一般的顾玉楼这辈子第一次被人打断话。
“我想要爱。”晴朗的天空忽然阴沉了下来，抬头看，上方飘来了一大片厚厚的云。顾裴云用汗哒哒的手攥紧了手机，说，“他不爱我，他只想找个人结婚过日子，恰好我就是那个符合他标准的人。”
即使隔着遥远的空间、即使双方周围的环境都很嘈杂，顾玉楼的嗤笑也清晰地传来：“那不就行了？婚姻不需要爱这种东西，因为爱情结婚的到最后都离婚了，你看看我和你妈，不可能有两个人是会相爱一辈子的！”
“真正的爱情就能持续一辈子。”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爱情。婚姻就是生活的将就。”
“全盘否定我的爱情观让你很有快感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裴云成了唯一一个敢对顾玉楼这样说话的人，当所有人在那个男人面前都卑微得像他的臣子一般唯唯诺诺与言听计从时，顾裴云更多的是拿起自己的刺，与他针锋相对，即使站在他面前像只渺小的蚂蚁，也勇敢无惧。
“我想要人爱我。我想要一个男人爱我。”一阵滚烫的风刮过，细小的沙石刺痛了她的眼睛，“我连真正的父爱都没有得到过，我就想找一个爱我的男人，哪怕他像父亲一样宠我护我把我捧在手心里，这有错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顾玉楼。”顾裴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吞下喉咙里的干涩，“你不爱我，没关系，请你别毁掉我对爱的信仰，我这一生，倾其所有，也只不过想换来这么点东西。”
直到挂断电话，通话结束，顾玉楼都没再说一个字，顾裴云顾不了他的心情，这一局，应该是她赢了吧。
这样的胜利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愉悦，她依旧过着自己毫无波澜的大学教师的生活，上了两节文学鉴赏，在办公室写了半篇科研论文，再抬头时已经是夜幕降临。
这会儿学校食堂也清场了，正寻思着是去吃碗面还是买个面包对付一下，唐红雪的电话来了，说是许明朗回来了。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顾裴云稍微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紧绷了起来：“我马上回家。你等我回来再睡。很快。”
“哦。”一般通话到这个阶段就应该挂断的，这回却没有，唐红雪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于是顾裴云一边脑袋夹着电话，一边收拾东西，等待着。
“顾玉楼给我电话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提起那个男人，唐红雪的语调里好像多了些轻快。
“嗯。”
“他说……你让他哑口无言。”
“是吗？那我还真是厉害。”拉上背包，锁上办公室的门，顾裴云敷衍地说道。
唐红雪迟疑着开口：“是我让他去找小郭的，你这么大了该结婚了，所以……”
“我知道。”顾裴云疲惫地说，“但是妈妈，你希望我的婚姻和你一样吗？匆匆忙忙结婚，匆匆忙忙生个孩子，再匆匆忙忙离婚？”
“……是不是我失败的婚姻影响了你，让你对婚姻有阴影了？”
“不，恰恰相反，我非常、非常期待婚姻，非常想要一个自己的家，但是我不能凑合，我不想我的孩子像我一样。”像她一样每天活在戒备与恐惧之中，像她一样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她根本不想讨好的人，像她一样不得不独自一人守护着一个她不想要的家。
“我以为，许丛灿对你很好。”唐红雪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啊，是很好。”看着外面繁星点点的夜空，顾裴云咽下了一口气，就如同她每天都要咽下无数次的真相与秘密，“但是……我的妈妈总在我和别人的小孩之间放弃我。你总是去许明朗的家长会吧。”
“是妈妈对不起你。”说完唐红雪就仓促地挂了电话。她快四十，离婚已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她从不觉得对自己的女儿有任何亏欠，她明明可以放弃她的，却始终把她带在身边。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以她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归宿。可是这一次，她道歉了，第一次为自己的年少荒唐给女儿道歉。
顾裴云到家已是晚上十点，许明朗正在吃唐红雪最拿手的蛋炒饭。他黑了不少，也长高了不少，额前的短发还在湿漉漉地滴着水。唐红雪坐在他对面，一边看着他狼吞虎咽，一边碎碎念。顾裴云进门时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有没有女朋友啊？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听见门响，许明朗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顾裴云，含着满嘴的饭露出一个鼓囊囊的笑容，算是打过招呼了。
拖鞋刚换上，许丛灿略显暴躁的声音就响起了：“这次又在外面花了多少钱？啊？这么大人了，要你读书不读书，要你工作不工作，只知道找我拿钱，我也一把年纪了，还能养你几年？！”
许明朗把笑容收起来，继续吃他的蛋炒饭。许丛灿则更加暴躁，拍桌子对唐红雪道：“你还指望他成家，他成家了就是我养他们夫妻两个！他有孩子了就是我养他一家三口！我告诉你，经济不独立，结婚就免谈！没出息的东西！”
顾裴云想，这也许就是她和许明朗能成为彼此世界里唯一的朋友的原因，甚至比朋友更深些。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各自的苦痛，一起忍受着各自的折磨，一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各自的秘密。他们就像镜子里的双生子，只是一个选择了自我放逐，一个选择了垂死挣扎。
“你干脆死在外面算了！”许丛灿怒气冲冲口不择言。
“好主意！”许明朗吞下最后一口饭，好奇宝宝一般看向许丛灿，问，“老许，我问你啊，像我母亲那样跳进江水里是不是特别给你省事儿？又是在八月，雨水正多的时候，江水一涨，尸体都被冲得找不到，火化费都省了。”
“你……”许丛灿顿时像被烧着了尾巴的狮子，吼道，“你有什么资格提你的母亲！她要是在世也会被你活活气死！”
“那就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了，要是她还在世，那她……”许明朗朝唐红雪撇撇头，只有顾裴云明白他要说什么，她立刻出声。
“许明朗！”
“OKOK！”许明朗看了看脸色发白的顾裴云，叹了口气，举起手说，“我回房了，明天见，晚安。”说完他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地漱了个口，慢悠悠地回房了。
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唐红雪默默收拾了碗筷、餐桌，许丛灿像个精疲力竭的老人，满脸的疲惫让他看上去像是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好在他还听你的话。”许丛灿起身想要拍拍顾裴云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有空帮爸爸多劝劝他。从小到大，他只听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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