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杀手与被杀者

　　说来也奇怪，许明朗只听顾裴云的话，在他抢了许丛灿的钱包要离家出走的时候，死活不进军校的时候，抡起凳子要砸向唐红雪的时候。

　　“许明朗。”顾裴云站在唐红雪面前，背对她，张开双手，像守护幼崽的母鸡，眼神冷静地望着愤怒的许明朗，“她是我的妈妈，你想清楚，她是，我的，妈妈！”

　　许明朗眼里的怒火还在燃烧，举着凳子的双手却不自主地慢慢放下了。

　　“你要打她吗？你要打死她吗？”顾裴云一字一句地问，吐字清晰，语气里丝毫听不出她快要掩藏不住的颤抖。

　　最终许明朗仰起了头，怒火化成了泪水，嘶吼着夺门而出。

　　第一次见到许明朗的时候，她七岁，他五岁。他还是个胖嘟嘟的爱笑的小男孩，当许丛灿告诉他这是姐姐的时候，他开心得扑上来，黏在不知所措的她身上兴奋得像只满地撒欢的小狗。然后他就真的把她当成姐姐了。

　　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和姐姐手牵手，带领着一院子的小孩儿喊姐姐并将自己“孩子王”的宝座拱手相让，谁笑话姐姐别扭的普通话他就把谁揍趴下，姐姐出车祸脑袋要缝针他哭得比姐姐还厉害。

　　那时候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一套不到40平米的小木楼里，卧室里摆了两张床就满满当当了，顾裴云和许明朗在一张小床上一起睡了五年。

　　那时唐红雪开了一家小书店，为了防盗，她和许丛灿常常在孩子们睡着之后再去书店打地铺过夜。顾裴云几次半夜醒来，看见一旁的大床上没人，就光着脚丫穿着睡裙出门去找，在静谧的院子里，在空旷的楼道里，听听谁家有麻将声，听听哪里有笑谈声，再细细辨认有没有唐红雪的声音，有就回去安心睡觉，没有就继续找。这么找了好多次她才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一个踉踉跄跄、睡意朦胧的小男孩儿。

　　“你怎么不睡觉？”顾裴云看看他穿反了的拖鞋，睁都睁不开的睡眼，扯着他往回走。

　　“睡不着。”许明朗任她拽着，明明睡意昏沉的很。

　　半夜回到家后，许明朗抓着她的裙角沉沉睡去，顾裴云却还是睡不着，她害怕，害怕有一天唐红雪就这么半夜走掉了，害怕自己被再一次抛弃。她总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直到清晨外面木楼梯上响起唐红雪特有的脚步声。

　　不知是唐红雪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传达室的守夜人跟她说了什么，她渐渐地减少去书店过夜的次数，让许丛灿独自守着。可偏偏许丛灿有一夜忍不住手痒，出去打了两圈麻将，回去一看，整个书店都让贼搬空了。

　　那是唐红雪用全部积蓄开起来的小店，第二天她坐在空空荡荡的门面里，发了一整天呆。从那以后，唐红雪就有点不对劲了。

　　她给顾裴云剥小橘子，剥了一个又一个，顾裴云嘴小手也小，吃不赢，拿不住，掉了一个在地上，顾裴云立刻捡起来吹干净塞嘴里，可还没咽下去，就被唐红雪抽了一巴掌。

　　她每天给许明朗做三种早餐，一碗甜粥，一碗汤面，几块鸡蛋饼。许明朗挑剩下的就是顾裴云的。

　　她检查顾裴云的数学作业，发现错了三道题以上就把她的整本练习册都撕得粉碎。顾裴云用了整整两个晚上才把那些碎片粘好，可是交上去又被老师当众扔到脸上。

　　她给许明朗洗澡时会哼歌，是谁都没听过的乡下的歌谣。许明朗偶尔笑一声她会唱得更大声。

　　她不许顾裴云在许丛灿面前穿背心睡裙，可是在顾裴云避开许丛灿的触碰的时候她会骂她猪狗不如不知感恩。

　　她没有错过过任何一次许明朗的家长会，甚至连迟到都没有，精心打扮，盛装出席，笑容温柔，语言得体，跟每一个老师说“请多多照顾我们家明朗”。

　　……

　　好像，从那个书店被盗的夜晚起，顾裴云成了无枝可依的孤儿，寄住在了一个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

　　许明朗也变得奇怪了，他应该是最得利的人，却脸色一天比一天暗沉，身上也莫名其妙多了许多伤痕，最厉害的一次，是脑袋裂开了一道小拇指长的口子。

　　伤口狰狞，再深一点点就能看见脑浆了。

　　顾裴云放学一回家就看见了这鲜血淋漓的一幕，吓得脸色惨白。

　　听到了门口的倒抽气声，许明朗抬头瞥了她一眼，原本紧闭地嘴唇撒娇般地喊出了两个字：“姐姐……”

　　顾裴云突然流下泪来，扑上去打他的胳膊：“我叫你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你偏偏说不听！你要把自己弄死吗？弄死算了，别让我看见，你死别的地方去啊！”

　　小男孩儿看着她，疼得颤抖的嘴张了张，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哭什么哭，又没死！”唐红雪端着盘子从卧室里走出来，上面摆了酒精、碘酒、医用棉花、镊子还有一些药粉，“他洗澡的时候滑倒了，脑袋磕在水泥池子上了，看着吓人，消消毒上点药就好了，你别在这碍事！”

　　“你也是，跟你说多少次了，洗澡的时候要穿拖鞋，光着脚当然会滑倒啊！这么大的口子，我们做父母的看了多心疼。”数落完了女儿又开始数落儿子，是唐红雪一贯的作风。

　　听到母亲这么说，顾裴云揪着的心放了一半。唐红雪一向是疼许明朗的，她也学过几年医，她说没事就肯定没事了。

　　那道吓人的伤口也确实很快就痊愈了，只是那一小片不再长头发了，许明朗倒不在乎，有时头发留长点扎个小辫遮住，有时剃个光头。他越来越任性，身体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不是下楼梯摔的，就是打篮球跌的，要不就是体育课碰伤的。

　　要不是有一天半夜顾裴云听见了他的梦话，她都差点以为他四肢不协调了。

　　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求饶声，许明朗，那个阳光乐观的男孩儿，在梦里痛哭着求饶：“别打我了妈妈，求求你……疼……别打我了……”

　　顾裴云震惊得一夜未睡，直到天亮。第二天她就逃学了，躲在学校附近某个大楼的楼顶上，等低年级的许明朗提前放学了之后立刻跟着他回了家。

　　许明朗在路上磨磨蹭蹭了许久才回了家，进了家门。顾裴云没有进去，而是躲在一旁的楼梯口里，等待着。不到五分钟之后，屋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打骂声与哭泣声。

　　那些声音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顾裴云却觉得像是已经在自己脑子里播放了一百年，她浑身发抖，后背汗湿，手心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指甲抠出了深深的血印。

　　晚饭时许明朗的手臂上果然多出了几个棍棒的痕迹，许丛灿骂他爱打架爱闹事，唐红雪心疼不已地给他擦药酒。顾裴云冷眼打量自己的母亲，唐红雪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她不屑装模作样，她的关心与焦急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她的外公曾经提过的一个可能。在仔细观察了一个月之后，她终于确定了一个令她痛苦一生的事实：

　　唐红雪精神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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