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杀手与被杀者

　　许明朗已经多日没有电话来了，这并没有让做父母的有任何焦虑，没有人会为那个快二十了依旧不懂事、不读书、不孝顺的“混混”担心，除了顾裴云。顾裴云不是担心他不回来，恰恰相反，她提心吊胆，没有一日好过，生怕他哪一天回来，带着砍刀或汽油，要至唐红雪于死地。她阻止过一次，也许阻止不了第二次。

　　许丛灿这些天原本心情不错，他升官了，虽然只是县级的局长，但管着县里建筑验收的签字盖章，成天都能遇到拐着弯往他手里塞钱的人。许丛灿不贪财，可他好色，手上票子多了，夜总会里的妞儿也漂亮得劲些。他心情好到了极点，可偏偏唐红雪催促着他去办一件事，催了好些天，一件让他觉得他开口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抽自己脸的事。

　　“裴云啊，来，爸爸有话跟你说。”晚饭后，在唐红雪的几个使劲的眼色下，许丛灿在书房里叫住了路过、正要回房的女儿。

　　顾裴云一旦回房就会锁上房门，并且这个晚上都不会再出来了，这是她从十二岁那年的某个雨夜后开始保持的习惯，家里人都知道。唐红雪只觉得这个性格孤僻的女儿又作怪，懒得多问；许丛灿却对其中的缘由心知肚明，正因如此，他也只能闭口不提。

　　“什么事？”顾裴云远远地站在门口，把棉质睡衣的扣子慢慢扣上。

　　“来这边。”许丛灿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藤椅。

　　顾裴云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脚步。

　　许丛灿微微起身，动作略显夸张地把烟头灭在书桌的烟灰缸里，看似不经意地将自己的椅子往后移了一些，离藤椅远了一些。顾裴云调整了一下呼吸，走了过去，坐下。

　　“你有男朋友了吗？”这个问题一出口，许丛灿立刻知道自己问错了话，果然顾裴云的脸色马上阴沉了下来。

　　“爸爸、爸爸是担心你！”许丛灿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在外面跟谁说话都高高在上的，连在唐红雪面前都趾高气扬，唯独在这个继女跟前时刻小心。

　　“你妈妈那人你也知道，你不谈恋爱她就很着急，催着我给你介绍对象……”许丛灿结结巴巴地交代着，“你看你也23了，别人家的姑娘现在都生孩子了。”

　　“找不到合适的人。”顾裴云垂着眼应了一句，唐红雪念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找许丛灿做说客是早晚的事，不知道唐红雪是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她总觉得顾裴云非常听许丛灿的话。顾裴云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可是许丛灿接下来的话立刻又让顾裴云的脸色涌起冰霜。

　　“裴云啊……”许丛灿看了看门口，确定了唐红雪在厨房洗碗，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谈恋爱是不是因为那件事——”

　　“不是！”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的瞬间顾裴云厉声喝道，“我说了我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没有别的原因！”说完她就要走，可是许丛灿话没说完，连忙抓住她的手。

　　“你不要因为我就——”

　　“别碰我！！”顾裴云发出了她自己都吓到的尖锐吼叫声，随之而来的是厨房里盘子落地碎裂的声音，接着是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是她再也熟悉不过的唐红雪责备了。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对爸爸一点礼貌都没有！他跟你说这些也是为你好，你别狗咬吕洞宾！你看看咱们院子里，和你一起长大的那些小姑娘们都当妈了，你呢？这个不好那个不要，你以为你是天仙啊？你以为谁都配不上你啊？别自恃清高了！你多读的那几本书有个屁用！你能不能为我想想？别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在院里散步抱着的都是孙子孙女，只有我抱着一条狗！人家背地里怎么笑话我你知不知道？！”

　　顾裴云红着眼眶看了她妈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被她吓到手还僵在半空脸色苍白的许丛灿，无力地扶额，摇了摇头，走出了书房。

　　身后唐红雪的斥责还在继续，顾裴云的沉默只会让她更生气，话语更加咄咄逼人。顾裴云加快了步伐，逃命似的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飞快锁上，直到听到那一声“咔哒”锁芯入扣的声音，她才重重呼出一口气，靠着门背坐下。

　　还是那个不到六平米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原本只是一间储物房，夏天闷得蚊子蟑螂都不愿意进来，冬天冷得把所有的棉被裹在身上都感觉不到热气。这是唐红雪替她选的，在与另一个通透、采光好、带落地窗的房间之间，唐红雪替她选了这一间，另一间是给许明朗的，尽管他经常离家出走，那间房时常空着。

　　“他一个人的工资养着这个家，我又没工作，他不止养了我，还替顾玉楼养了你，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

　　唐红雪总是这么说，在把剩饭剩菜留给她的时候，在只去许明朗的家长会的时候，在拿不出钱给她报兴趣班却给许明朗买三位数的球鞋的时候。

　　顾裴云能理解，但是她不一定能承受。她那时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儿。

　　夜晚的温度降得很快，身上的棉质睡衣是穿了好些年的旧衣，棉絮从腋下的衣缝里露出来，扣子掉了一半，裹得再紧也不暖和。顾裴云看向黑暗中的床头，虽然一片漆黑，但是她知道那里有一只小小的粉红色的毛绒兔子，那是二十多年来她从顾玉楼那里得到的唯一的一件礼物。

　　十二岁的她见到了三十二岁的顾玉楼，他比黑白照片上的高瘦男人还要英俊，西装笔挺，面容冷峻，却抱着一只粉红色的毛绒兔子站在冬日夜幕里的校门口。

　　真正的父爱是什么样子呢，大概，就是粉红兔子那样吧，软软的，暖暖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它出现在她的十二岁，和顾玉楼一起。可是他还是来晚了，那一年很多事都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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