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余的爱情

作者:木耳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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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幸女孩的婚姻


      邻村李启勇的故事,带给郭余的不仅仅是和大家伙一样的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就是他是打开郭余爱情的一本教科书。有了这本教科书,郭余和蛮子的爱情也就开始蠢蠢欲动地萌芽了。
      要讲清楚郭余和蛮子,首先就要讲一讲郭余的堂哥郭成。
      郭余的堂哥郭成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其实和郭余并无血缘,是郭家门里守寡的一个老太太收养的来逃荒要饭的孤儿。
      郭老太太年轻时就开始守寡,膝下无子,到了年老的时候,就想收养一名郭氏后人养老送终,可惜郭家人看老太太一无家产二无细软,收养孩子只不过是想有人养老送终,明显是一个赔本的买卖,也就纷纷拒绝。恰在这时,郭成就逃荒到了我们村,经大队书记同意,就收养在郭老太太名下,村里还给他分了地。
      郭成来的时候,大概有十几岁的样子,不过也不好说,看那个子,就是一个吃不饱长不足的的苦孩子。浑身上下,就是一层皮包着一身的骨头,眼睛却是很有神,清亮清亮的,,看人的时候,显得特别的真诚。也许就是这双纯净的眼睛打动了郭家老太太的心,她本来是打算用一碗剩饭打发一个要饭的孩子,没想到最后却收了一个儿子。
      本来郭家人谁也不稀罕老太太的过继计划,可是突然平白无故就来了这么一个外人进入郭家门里争食,这就让郭家人很不痛快,好像肉里进了一根刺,于是大家就对他莫名地反感。不仅家族里的红白喜事没他的份,就是正常的拜年什么的也不叫上他,完全把他弄成了个外人。
      在我们家乡,过年的时候拜年的人是按姓氏来分的。你看来了一拨一拨的人,要么都是李家的,要么都是王家的,所以,家族大的,就在大年初一这一天挺神气的。可是郭成恰恰就是个例外。每一年的大年初一,他都畏畏缩缩地跟在郭家一大帮子男人的后头,看他们神气昂扬地走这家串那家的,他郭成呢,就只好在他们离开后才一个人慢慢进去,给长辈问个安。我们这外姓人虽说心里挺同情他,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郭家门里的事,谁也插不上嘴。
      郭成虽然老实,可是心眼不少,他一看这样也不行,成年之后就带着他的寡母搬到村子最外头的一处荒地上搭了两间土房子,除了低头干活,啥也不管,就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和郭家不相关的人。
      郭成闷声不响地带着寡母过着清贫的日子,不只是郭家人忘记了他们,就连村干部也快记不得他们母子了,就这样,郭成倒也过上了几年清净的日子,虽说苦点穷的,可是也不闹心。再说了,那个时节,除了个别有点特殊背景的人家,大家伙儿的日子其实都过得差不多。就在大家都快要将村头的郭成完全忘记的时候,郭成却突然之间成了香饽饽了。
      80年代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村南边的太行堤下突然冒出了一盘一盘的土窑。那些土窑是专门烧制盖房子用的砖瓦的。那些青色的方砖和红色的小瓦,让我们这些孩子流连忘返。更让我们惊奇的是,那郭成竟然是个好窑匠,经他手烧出的砖瓦明显比别的窑匠烧的鲜亮而且质地瓷实,卖起来就比别人家的卖得快而且价格也好一些。据他自己说,他的家乡几乎人人都会这个手艺,他的这手好活儿,就是从小学会的童子功。我们这些孩子才不管什么童子功,我们喜欢的,是郭成在土窑里为我们烧出来的泥鸽子小鸭子形状的泥哨子,那些泥哨子吹起来清清亮亮的,比货郎架上买来的还好。郭成还会烧制一种叫小孩模的东西,那是一种用黄胶泥印制的各种人物花鸟平板画,经郭成的手烧出来以后,就成了孩子们疯抢的玩具。
      在我不多的童年记忆里,和玩具相关的就更少了,而郭成的小孩模就是记忆里最亮的一道影子。那时候玩小孩模的大都是男孩子,女孩子只能玩踢沙包或者是那种用鸡毛和制钱做成的毽子。那些大人都说女孩子是不能玩泥巴的,玩泥巴会让长大的女孩子出手汗,那样就绣不了花,做不了鞋,长大了嫁都嫁不出去。
      可是,童年的我,非常喜欢黄泥烧制的小孩模。那漂亮的花好看的鱼都是我所喜欢的,尤其是那些和大戏中的人物有关的小孩模,我就更喜欢了。
      也是凑巧,我父亲就是那一批窑主之一,我们家也请过郭成来烧窑。看到我那么喜欢小孩模,郭成就问我娘为啥叫一个女孩子玩这个,我娘笑笑说,俺闺女的手,不绣花,不做鞋,专门用来写字。
      郭成憨憨地笑着,说我娘是个有见识的女人。我娘,我当然佩服,可是我对郭成,也是很敬佩的。就是因为我娘的这句话,郭成就专门给我烧制了一些我喜欢的人物小孩模。他那样一个传统而老实的人,竟然也能接受女孩子的手不绣花不做鞋,这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现在想来,郭成,大概就是一个好脾气而且极易相处极易相信别人的好人吧。那时候,拥有小孩模的我,是一个被大家认为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多年以后,当我终于成了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大家都毫不意外地说,她从小就不跟人家一样。也不知当年的郭成是不是觉得我从小就与别人家的女孩子不一样呢。
      这一下,烧窑手艺超群的郭成就成了那些想发财的窑主的抢手货,也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人。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都缠着爸爸要他请郭成来为我们家烧窑,郭成一来到我们家的土窑场,我们就挤在他的操作间里不肯离去,一会儿要他捏泥鸽子,一会儿要他印小孩模,直到爸爸冲我们嚷嚷,说请郭成来不是陪我们玩的,而是要他烧砖烧瓦卖钱的,为此,我们私下里没少叫爸爸“老财迷”。
      很快郭成就成了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好像比那些窑主还富一些,因为窑主还是有赔有赚的时候,而郭成却是不需要本钱的手艺,只赚不赔。
      赚了钱的郭成开始想老婆了。
      那时候,窑厂里干活的都是一些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嘻嘻哈哈地斗着嘴,男人大多讲一些让姑娘脸红心跳的调皮话,女人呢,结了婚的就和同伴叽叽喳喳些夫妻间的小故事,没结婚的虽然愣是装作没听见,可是那耳朵还是伸出了好长。这样的聊天,不仅让繁重的劳动变得轻松些,也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他们聊天的时候,郭成就站得不远不近地听着,大多说时候,郭成是不插话的。富起来的郭成还是没有改掉那种离群索居的习惯,虽然,现在大家对待他的态度早就有了还大的不同,但郭成依然好像是个局外人。可是有一个人还是能逗的郭成开口,那就是郭余。
      郭余是郭成的堂兄弟,虽然年龄小了十几岁,但郭余天生是个油嘴滑舌的人。哪里有郭余,哪里就有笑声。经常是郭余讲着讲着笑话,忽然就来这么一句:“成哥,你就没觉着底下多点啥?”老实巴交的郭成就闷声闷气地吐了一口,说一声“瞎包”,扭脸钻进了他的窑洞里给土窑加媒去了。
      郭成虽然嘴上不说,但确实有了一些具体的想法。先是和寡母商量着要翻盖家里的那两间破破烂烂的老屋,后来,又让寡母穿着一身新衣服回了一趟好多年都不曾回去的娘家。寡母的娘家早就没了亲近的人,可是旁门左邻还是在的。郭成的寡母一回到自己的村庄就说自己有福,收养了个孝顺的儿子,然后就扯着自己的新衣裳给那些老姐妹拉家常,说到动情处,也是有几滴眼泪要流的。到最后,寡母就说孝顺的养子还没有个媳妇,就是自己死了也是闭不上眼的。那些热心的娘家人就安慰她说没事没事,这点忙自家人还是能帮的,放心吧,都给你留着心,只要有合适的,就给你们捎信儿。
      不久,就真的有一个人神神秘秘地上门了,说是自己的外甥女,家是外地的,家里姊妹多,有一个弟弟等着说媳妇,可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人不少,就是穷,盖不起新房子,就问郭成能不能拿出钱来替那家盖房子娶媳妇,要是帮小舅子娶上了媳妇,那家的大姑娘马上就送过来。郭成母子俩商量了一下,就把自己家准备翻盖房子的钱先做了女方的聘礼,由媒人捎过去。
      果然,不久之后,蛮子就来了,成了郭成的媳妇。
      蛮子是个外地人,一口娇娇巧巧的外地口音,就和她的嫩嫩的皮肤一样吸引人。郭成从不舍得让蛮子做粗活。平时,郭成帮窑主烧窑的时候,蛮子最多也就是到窑厂送个饭。要是赶到农忙的时候,窑上的活也是要停的,毕竟,烧窑只是副业。那时候,郭成也会和大家一样到地里抢收抢种。尽管郭成忙得四脚朝天,他也不舍得让蛮子干些摸镰把抡锄头的活。
      蛮子到窑厂送饭,就是窑厂的一大风景。
      正午的太阳就是农村人吃午饭的时钟。窑厂的人干着活拉着呱抬头一看,哎吆,正午了,就会把眼看向村子的方向。这时候,穿得干干净净的蛮子就正好提着饭篮子向窑厂走来。蛮子一般情况下都是蓝色的裤子,红色的上衣,一头黑黑的长发端端正正地盘在脑后头。有风的时候,那排碎碎的刘海就会不安分地摇来晃去的,晃得蛮子的眼睛都跟着“忽闪忽闪”的看不清双眼皮还是单眼皮。
      蛮子的出现总会引起窑厂的一阵骚动,那些夙性就爱开玩笑的年轻人总是不放过任何一次可以拿别人开涮的机会,尤其是针对老实到几乎不怎么会说话的郭成,他们更不会嘴下留情的。每每脸红脖子粗的郭成都是憨憨地指着那些笑到前仰后合的小子们半天憋出一句话“看你还娶媳妇不?”这就是郭成最幸福的反抗。
      郭余是小叔子,按我们当地的规矩,小叔子和嫂子可以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可是,爱开玩笑的郭余却从不肯给蛮子胡闹,别看他平时没事净逗老实巴交的郭成。每到蛮子来送饭,就是郭余最老实的时候,他总是在那个时候闷声不响地没事找事做,好像蛮子是个什么妖精蛇怪,看一眼就会把他的魂吸走似得。农村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大家都以为郭余是因为自己是个光棍汉,怕惹闲话,所以从未有人在那个时候认为郭余是爱上了堂嫂蛮子。多年以后,当郭余和蛮子的爱情摆在明面上的时候,淳朴的乡亲们也没有做恍然大悟状,我不知道是他们同情这对苦命的恋人还是他们善良的心性容易理解别人的不容易。
      蛮子送饭的篮子里总是有郭成的寡母精心准备的吃食,蛮子充其量也就是个送饭人。倒不是蛮子懒惰,而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蛮子还不能做出地道的本地饭。尤其是那个叫做“糊涂”的东西,蛮子怎么努力都会做成一锅疙瘩汤。有一次蛮子的婆婆有点不舒服,蛮子送来的饭就是一大盆疙瘩汤。窑厂的那些爱开玩笑的年轻人这下可找到了新的话题,从此就送蛮子另外一个雅号“疙瘩汤”。
      郭成已经四十出头的人了,一下子娶了一个20多岁的大姑娘,也就把她捧在手心里,不管蛮子送来的是糊涂还是疙瘩汤,郭成都会“呼噜呼噜”一气喝光,然后就抹着嘴对着蛮子憨憨地笑,常常是笑的蛮子满脸通红,扭过头去看别处。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看到一道明闪闪的目光,在远远地地方躲躲闪闪,蛮子不知道那道目光属于谁,但是,蛮子的心却“砰砰”直跳,只好又转过头来看郭成,可是憨憨的郭成已经到水井边刷碗去了。
      在郭成那里不止是不要蛮子干粗活,就是送饭这样的事,只要郭成不忙,一看到蛮子的身影,就会快步迎过去接过蛮子手里的篮子。蛮子就坐在郭成的旁边看郭成狼吞虎咽,有时候还会小声说“慢点,慢点”,就像蛮子是借送饭的机会出来放风的,不着急回去,也不想回去一样。郭成吃完了饭,还会将自己的饭碗洗刷干净再放进篮子。这些细微的动作,看的一旁干活的女人们纷纷骂自己家里的男人不是东西,在家里就会装大爷,吃饭的时候,不等女人把碗端到饭桌上都不吃,更别提吃完饭刷碗这样的事,她们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嫁给郭成。
      蛮子倒也对得起郭成母子的疼爱和那些多到让一般人家肉疼的聘礼钱,在进门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生孩子的那一天,是在深秋,正是窑厂最忙的时候,因为农村人最喜欢在秋收后盖房子修场院,那一天,郭成正在窑道里为土窑加媒,一个气喘吁吁孩子一下就闯进来,大声叫着“要生了,要生了”,郭成猛地直起弯弯的腰,瞪圆了双眼问:“说啥?啥生了?”这孩子就尖叫着:“你媳妇,蛮子,要生了。你娘叫我来叫你回去。”
      郭成丢下铁锨就跑,跑了十几步,忽地又停下了:“不行,这窑上不能没人,要不这窑砖就全毁了。”窑匠,是一窑砖瓦的灵魂,决定着一窑砖瓦的质量,当然也就决定着窑主的收入。所以,负责人而又实诚的郭成急得搓着两只黑乎乎的大手,额头的青筋凸起,牙紧咬着腮,两腮都深深凹进去了。
      这时窑主就大声叫着在窑厂里码砖坯的郭余:“郭余,你去,给你嫂子请个接生婆,快点,就骑我的自行车,记住到堤南王家庄请马三婆婆,她是咱这一片最好的接生婆,快点。”郭余听到这话甚至都没来的及搓掉手上的泥,光着两只脚丫子就飞快地起着自行车跑了,那上下翻飞的衣襟好像郭余张开的翅膀,一会的功夫,郭余就不见了踪影。郭成感激地看着窑主,窑主拍拍郭成的肩:“把心放肚子里吧,郭余比你跑得快。”
      马三婆婆的接生技术纵然高超,但到底也没能免得了蛮子撕心裂肺的疼痛。在乡村血红的夕阳里,村口那座孤零零的院子里,不时传来蛮子声嘶力竭的叫喊。蛮子用她的家乡话一会儿骂郭成,一会喊亲娘娘,这种来自外域的声音痛痛地穿透了乡亲们的耳朵。大家都在说那是因为蛮子的娘家人没来催生的缘故。
      在我们的老家,女儿怀孕之后,在即将生产前的那段时间,娘家的母亲要拿着油条、鸡蛋、红糖和尿布四色礼来为女儿催生,说是有了姥娘的催生,孩子才会顺顺当当来到这个世界。可是,蛮子的老家远在几百里之外,再说,她娘家人还记不记得这个女儿还是另外一回事,催生更不要提了。
      没有娘家人催生的蛮子格外痛苦。可是对于蛮子的痛苦,郭成是无法亲耳听到,只有在窑道里揪着头发咬着腮的份。在诚实的郭成看来,窑主对自己已经够好够照顾,如果自己再不知足毁了窑主的这窑砖瓦,那就是个没良心的人。不过好在有堂兄弟郭余,他只是个码砖坯的活儿,随时可以停下,就是损失了一点工钱,也是可以补偿的。郭成就拜托郭余说兄弟照顾好你嫂子,有什么情况该叫人叫人,实在不行就送医院,哥哥我记你一辈子恩情。郭余说自家兄弟,没啥见外的。
      郭余,就蹲在郭成家土墙的外面,捂着半个脑袋听了半夜蛮子的喊叫。
      后半夜,郭余终于听到一声响亮的孩子哭声,郭成的儿子赶在天亮之前来到了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这个孩子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和不相干的郭余联系在了一起,只是在这个时候,包括郭余和蛮子,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几年之后就会发生的问题。
      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郭余就靠近窗棂,隔着一层窗户问里面的接生婆大人孩子怎么样。马婆婆用疲惫至极的声音说母子平安,还要郭余赶快给产妇准备小米饭加红糖鸡蛋。郭余就喊郭成的寡母来准备这些东西,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在灶间准备的时候,郭余趁机摸了一把脸,湿漉漉的,不只是汗还是泪,郭余对着东方黑洞洞的天空,心里郁郁的喊:“妈的,什么时候老子才能有自己的儿子?”
      郭成的儿子郭小钱送棕米的时候,郭成端着满满的一大杯就先敬了窑主,第二个就是郭余。郭余端着大玻璃杯一下子变得有一点点结巴:“自……自家兄弟,没啥谢的,自家兄弟!”一大口酒就顺着郭余的喉咙“咕咚”一下就进了肚子里,郭余的脸立即红布一样,那些窑厂的弟兄们连声叫好,郭余闷闷地坐下,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又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好像是喝得太猛,辣着了。
      小钱的出生,不只是给郭成带来了幸福,也给郭成增添了花销。虽说蛮子的那两只巨大的□□足可以满足孩子的胃口,可是,为了给蛮子催生出这些源源不断的奶水,郭成的钱包还是付出了超出平时很多的代价。在加上郭成的寡母看到自己为郭家留了后,也就放心地闭了眼。孝顺而又实在的郭成感激寡母的收养之恩,丧葬费用又是高出一般。这两项花费前后相继,郭成的钱包就迅速地瘪了下去。
      小钱出生的时代,正是农民工刚开始进军各大城市的时候。那时候,每一年年关刚过,就会有一批青壮年劳动力背着简单的铺盖卷离开老婆孩子热火火的家,奔向他们心中认为能为家人带来好日子的城市。男人的离开,就会造成家的空虚,会造成女人和孩子心里的缺失。我常常想,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农村人的家庭才开始步入席卷中国大地的现代化,从而让“留守儿童”成为十几年后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名词。
      在农民工进城大规模开始之前,农村人的婚姻关系相对稳定,有还多年好多村庄都不曾听到过离婚这个词。可是现在,每每回到老家,最常听到的就是谁家两口子又离婚了,谁家的孩子刚出生就被丢给奶奶而年轻的父母已经进城了。村子里,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村庄一天天老去,一天天失去了原有的生机与活力。
      村里的变化,就是从土窑开始的。
      村里的土窑在小钱出生的第二年被更大更现代化的盘窑取代,可惜,郭成不会烧这种窑。年届五十的郭成为了老婆孩子的幸福生活,狠狠心咬咬牙,铺盖卷一卷,随着刚刚兴起的农村建筑队进程打工去了
      郭成一走,蛮子就不得不一边拉扯着孩子一边伺候那几亩田地,虽然是最简单的麦子和玉米的轮作,但每到农忙的时候,蛮子还是累到腰酸背痛。村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大都进城打工去了,谁家的人手都不富裕,但再不富裕,也有邻居们顺手帮蛮子一下。郭余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帮蛮子的。
      郭余已经三十多岁了,虽说按辈分叫蛮子一声“嫂子”,其实年龄比蛮子还大一点点。郭余的年龄要是出去打工,那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是,郭余是家里的老大,老爹老娘都已经是将近古稀之人。二十几年前的古稀老人其实已经很像老人了,不像现在,很多老人就是耄耋之年,也看着神采奕奕。郭余不得不留在家里为二老尽孝道。
      郭余家的老二郭富,眼看在老家娶不到老婆,早就跑的没影了,郭余的妹妹郭梅,比郭余小几岁,早就嫁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去了,再说呢,农村的规矩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出嫁后就是婆家的人,对娘家也就是逢年过节提着些点心来看看罢了,养老,是不指望女儿的。
      可是,说真话,郭余在这期间还是有一次娶妻的可能。
      在郭余三十岁刚到的时候,郭余的爹娘提出要用妹妹郭梅给郭余换亲。换亲,是在那时的农村并不稀奇也不为人笑话的事儿。这事在媒人刚刚上门撮合的时候,郭余也挺动心的。说是三家换亲。就是郭余的妹妹嫁到邻村的王家当媳妇,王家的女儿嫁到堤南的李家当媳妇,堤南的李家女儿嫁给郭余当媳妇。
      堤南李家的女儿,郭余是见过的。
      我们村和李家庄其实很近,且不说邻村放个电影什么的年轻人会互相跑来跑去的看电影,就是平时年轻人下地割草,也能经常打个照面。各个村子里的地都是相连的,年轻人下地干活,就经常隔着地埫沟搭话扯皮,甚至你丢我一块泥坷垃我砸你一个小石头的,这种事并不稀奇。郭余就曾经见过那个有着一只黑黝黝大辫子的李家女儿。可那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说句夸大一点的话,要是郭余第一桩亲事成了,到现在生出的女儿大概也比这李家的女儿小不了多少。可是,郭余一想到李家十几岁的女儿要给自己做老婆,也没有多少怜香惜玉的感觉,反倒是心里痒痒的,睡觉的时候,老是有一条黑黝黝的大辫子在眼前晃搅得郭余心神不宁的。
      让郭余放弃的,是妹妹郭梅。
      郭梅比郭余小三四岁。按说,农村这个年龄的闺女都已经是做几个孩子妈妈的人了,可是,郭梅却迟迟没有出嫁,原因就是郭梅有个没有娶亲的大哥。那一天,媒人说服郭余的爹娘要用郭梅给郭余换亲之后,郭余觉得自己娶亲有望,就想去讨好妹妹郭梅。可是郭梅不在自己的房里。郭余攥着手里为妹妹郭梅买的头巾走出院子找她,刚走到村口的大杨树底下就听到妹妹郭梅压抑的哭声,还有一个和妹妹关系不错的女孩的声音。
      郭梅说那个男人都四十多岁了,比我哥还大十几岁,听说小时候得过婴儿瘫落下了后遗症,是个瘸子,我死也不嫁给他。
      女孩子劝道,不都是为了你哥哥嘛,要是你哥哥娶不上,你家咋过?你爹你娘咋过?你有个光棍汉子哥哥,你脸上好看?
      郭梅又说,我还不如死了好,死了,就不用管这些破事儿了。我都不知道我爹我娘为啥生我,就是为了给我哥哥换媳妇?
      那女孩又劝,别瞎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死了,你哥还是个光棍汉子,你还不如给你哥哥先换个媳妇好,也算是做好事。
      郭梅突然受了启发似的说,要是我为我哥哥换个媳妇以后,再死到他们王家,那样我也就能干干净净地死了,也不让我哥哥打光棍了。
      另一个女孩子劝道,要是这样死了,你也是王家的鬼,也是那个瘸子的媳妇,得埋到人家王家的老坟里去,人家那老鬼新鬼的不欺负你一个外姓人?那样就不如学学东庄上的小红。
      东庄的王家,有一个聋了半边耳朵的儿子,叫大军,都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偏偏大军还是个独子。眼看着他们家就要绝后,急得大军爹娘差点没跳井。也是一个媒人想了一个三家换亲的点子,就是用大军的妹妹小红给大军换个媳妇。
      大军的爹娘好像看到了活路,喜得见人就说马上就可以娶儿媳妇了,可是谁也没问小红的想法。小红才十九岁,伶牙俐齿的,眼珠子精的咕噜咕噜转。一听要给他哥哥换亲,自己还要嫁给一个哑巴男人,就寻死觅活地闹,可是,她一闹她哥就打她,还是往死里打。爹娘看见了权当没看见一样,有时候她爹还火上浇油,说小红就是想让他王家绝后,就是不想让大军娶媳妇。
      有句俗话说“聋子狠,瞎子精,找个哑巴说不清。”这大军就是个狠聋子。不光手很,心也狠,把个小红打得身上没块好肉。小红就经常躲到棉花地里对着自己几个要好的小姐妹哭,哭的那些小姐妹都想找大军拼命。这些姐妹里,有一个叫小萍的,挺精明的,她就问小红是不是只要不嫁哑巴就行。
      小红说是。
      小萍就说,那好办,你就嫁给俺哥,我叫俺哥领你跑。
      小萍的哥哥二憨,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就是个子矮了点,也不算多矮,就是比一般的男人稍微矮一点,可就是这一点,也让二憨难找媳妇,都二十多了,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漂亮伶俐的。看不上二憨,丑的笨的有毛病的,二憨又看不上。可是小红不一样,小红长得好看,心眼也多,就是个家庭不好。
      其实二憨中意小红很久了,每次小红到小萍家里找小萍玩,二憨都慌的忙前忙后的,有几次小红和小萍夜里玩的时间长了,二憨还会偷偷到鸡窝里掏几只鸡蛋煮熟了送进妹妹小萍的房间,说是怕她们俩说话说饿了。
      在小萍问小红之前,小红还真没想过有一天能嫁给二憨,要知道,小红也是个心高的,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肯俯就。可是,与其嫁给哑巴,不如嫁给二憨。
      小红下定了决心就问小萍有啥高招,小萍就说,俺哥跟你在咱村里是不能结婚的,要不,恁那聋子哥哥能把俺家点把火烧喽。我是说,你知道俺叔吧,那个在新疆当兵的,他前几天来信问俺哥愿不愿意去新疆,说那里比咱这里强,不光能吃饱,还能有的工作干干。俺哥呢,想去,俺娘不愿意,怕俺哥去了就真娶不上媳妇啦。要是你能跟俺哥去,俺娘肯定同意。你敢去不?
      其实,小萍这般出主意也是有私心的。农村的女孩子一般都不受爹娘的重视,像小红和郭梅这样命苦的还要负责拿自己的身子去给哥哥换个媳妇,哪有什么爱情,婚姻自主可言。小萍也是看到了这一点,假如哥哥二憨的婚事再耽误下去,晚几年,用来换亲的就是小萍。所以,在发觉了哥哥二憨喜欢小红这件事之后,小萍早就生了撮合之心。
      小红也是个烈性子有主意的人,一想到哥哥大军的毒打还有爹娘的偏心,小红当时就答应跟二憨去新疆。可是小萍说要是一块去肯定不行。小红说为啥,小萍就说,就凭恁哥那虎劲儿,要是知道你跟俺哥跑了,俺家里人还有活路不。要我说,你要是真愿意跟俺哥想走,我呢,叫俺哥先把你送到火车上,等过一段时间,您家里人不找你了,俺哥就去新疆和你结婚,你说咋样。
      小红说好是好,可我人生地不熟的,到新疆还不饿死。小萍就说。你是俺哥的媳妇,俺叔舍得饿死你,只要你不再跟别人跑,我就保证饿不死你。
      当下,几个在场的姑娘也都发誓这件事就是死也不往外说,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们还真替好姐妹守住了这个秘密,直到小红和二憨抱着孩子回来奔小红爹爹的丧,小红家里的人才知道小红是跟二憨跑了。可是,孩子都抱来了,而且二憨还答应把大军的房子帮忙盖上,还要每月都寄生活费给他们娘俩,大军的他娘这才认了这门亲事。
      郭余听到郭梅她们说起小红的事,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他从自己隐身的树后走出来,不顾妹妹的惊吓和反抗,拉上郭梅就回家。一进堂屋,郭余就“噗通”跪下,对坐在八仙桌旁的爹娘说:“我不娶媳妇了,叫郭梅远远地嫁了吧,我不怨任谁,打光棍,我认了。”
      不久,郭梅就远远地嫁了,在电话还不为我们农村人所熟悉的岁月里,那地方远到没有人知道郭梅有一个光棍汉大哥,只要媒人不说郭梅不说郭梅的男人不说,谁都不会知道。在交通落后的时代,郭梅是我们村嫁的最远的闺女,远到回一趟娘家需要奔波整整一天都不够。非要早早起来出发,回到家也是满天星星。刚开始,郭梅还能偶尔回来一次,可是后来郭梅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慢慢地一年也来不了两次。
      郭余家的二老,就这样,全靠一个光棍汉子郭余养老。
      所以,郭余就成了我们村里为数不多的留在家里的男劳力。郭成打工走后,作为本家兄弟,郭余帮堂嫂蛮子抢收抢种,那是天经地义。淳朴的村民谁也不会多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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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今天有读者提出文章的第二节“兔子偏吃窝边草”一文中,有两个人的名字打错了,我想尽办法也没能在已发的文中有改过来,希望大家原谅,并且继续监督。
    第一句是“香兰从棉花地里露出头来”应该为“□□从棉花地里露出头来”。
    第二句是“香兰都怀孕三个多月了”应该为“□□都怀孕三个多月了”。
    再一次真诚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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