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余的爱情

作者:木耳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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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余爱情的秋天



      郭余坐在自家的山药地里,抓着自己的头发,双眼深深眍着,胡子拉碴满嘴都是火烧泡,那样子比灵灵出事的时候还吓人。他的脚底下是一大堆的烟头,看样子,是一夜没睡。留根干巴巴地坐在郭余的旁边,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地里的草已经开始结籽,秋虫唧唧,白露为霜,各自讲述着它们的悲欢离合。
      终于,郭余抽完了最后一只烟,狠狠地将手里的空烟盒团成一团扔到地上,又用脚恶狠狠地踩了几下,最后吐了一大口痰,拔腿就走。留根努力迈着自己的两条不太长的腿想和郭余并驾齐驱,可是却被远远地落在后头。郭余迈着大步一路不停,直接就进了村委会办公室。他打开桌子上的大喇叭,冲着麦克风就喊:“村里的老少爷们,听到广播后请到村委会院子里开会。”
      用村里的喇叭广播,就说明这事不是村民之间的私事。
      很快,村里人就聚在村委会的院子内,大家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谁也摸不透郭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大一会儿,郭余关好了广播,从屋里走出来。他脸色凝重,和平时的嬉皮笑脸截然不同,大家心里都在打鼓,毕竟,最近村里发生的事也太多了些。
      脸色凝重的郭余“噗通”一声跪倒在大家伙面前,正在猜测不已的村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我们那儿,人们一般就是在自己的爹娘跟前和拜神拜庙的时候才会跪,剩下的就是自己犯了大错真心诚意要对方原谅自己的时候也会跪了。可是,郭余在这个村子里,虽说整日里和大家开玩笑斗嘴骂娘的,但绝对没有犯什么大错,要说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和蛮子的关系,但那又和大家伙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李发才走出人群,拉起了郭余:“爷们,有事你说话,别这样。我们大家伙好歹也是你的乡亲,没那么见外的。”醒过来的大家也说“就是,就是。”
      郭余冲大家摆摆手说:“老少爷们,婶子大娘,我郭余这是真心给大家伙认个错,请听我说完。”
      郭余说了他和蛮子的关系,虽然大家都知道,但听郭余主动说这些事还是有些意外,不过为了弄清楚郭余的目的,大家都安安静静的,唯恐漏掉一句重要的话。郭余又说到蛮子家的近况,大家伙都点点头,有些泪窝子浅的妇女还陪着掉了几滴泪。最后,郭余说:“我知道我跟本家堂嫂相好不对,可我跟蛮子都是真心的。大家伙都知道蛮子是像牲口一样被爹娘卖给郭成的,她心里也苦啊,我也苦。年轻的时候我就想有个自己的孩子,老少爷们都见了,我折腾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有一儿半女,现在,我眼看就五十岁了,就想有个家。反正小钱也是我们郭家的孩子,我就是想把蛮子家娘俩接过来一块过,我照顾他们。我也知道我要是正式跟蛮子结婚了,这事传出去对咱村的名誉不好,可要是不给蛮子一个结婚证,我就觉得自己不是人。”
      大家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就是这事!
      大家就公推刚才老会计李发才替郭余当家作主,还说平时郭余没少替大家操心,现在轮到大家伙还郭余一个人情了。
      李发才说,要说郭余和蛮子的事,也好办也不好办。好办的是郭余早就没了爹娘,蛮子呢,也早就和娘家人断了来往,两个人有都是成年人,要结婚也不是多难的事。难办的是大家伙别忘了,郭余是有老婆的,还是明媒正娶的,不解决了这个事,郭余想给蛮子结婚,门都没有。李发才一说,大家才记起原来郭余是有老婆的,就是那个被郭余送走的灵灵。虽说郭余早就将灵灵送回来娘家,可是他和灵灵是领过证的合法夫妻,郭余要想娶蛮子,那还真犯重婚罪。明白过来的众人就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一个个木呆呆的没了主意。
      郭余也呆了一会儿,不过这到底还是他自己的事,他就冲李发才说,爷们你放心,犯法的事咱不干。明儿,咱爷俩就去灵灵家一趟,磕头跪门我都人,谁叫咱干了不对人的事呢。人家要打脸咱就叫人家打,人家要赔钱,我没二话。反正我郭余这辈子,就是不能不管蛮子,这个女人,我该她欠她,就是为她豁出去我这百十斤,我也情愿。
      第二天,装扮一新的李发才就领着郭余到灵灵的娘家去求情,要求跟灵灵离婚。
      李发才老人是有一些好衣服,他不光有孝顺而有钱的儿子李梦龙,还有一个曾当过镇医院护士的二婚老婆。这两个人这么些年来把个李发才老人照顾的是周周到到的,身上的衣服那是水花不见的。就说一般的老人到了这个年纪也就是穿件干净衣裳就不错了,可是,李发才的衣服都是硬牌子。不过,发才老人不喜张扬,平时在村里转悠的时候就是家常的衣服,只有去儿子那里,才会穿新衣服,那是对儿的一种看重。可是,发才老人在替郭余求人的时候却穿上了这样隆重的新衣服,让村里人不能不想到这是一场硬仗。
      大家伙看着发才老人上了郭余的电瓶车,心里有一种要和什么告别了似的感觉。这些天,大家都轮流去医院照顾蛮子娘俩,是替郭余也是同情蛮子家的变故,可是,小钱的丈人家却是一个人影也不见。出事的第二天,郭余就派郭兴去了秋兰的娘家,可是娘家人说,人是嫁到你们家里了,出了事你还真找不着俺。俺不找你们要人就是俺厚道了,你就别废话,该找人找人,该干啥干啥。就这样,郭兴就被撅回来了。
      郭兴回来一说,郭余又一回想那次去秋兰家乡亲发生的怪事,前后一连,就知道这里面有事。他赶紧去找了媒人,那只媒人翻脸不认账,说媳妇你们都娶到家了,再没我什么事。郭余说,你要是实话实说,就没你的事,可是,你要是但凡有一句隐瞒,我就告你诈骗罪,说你是借介绍婚姻的名义和张家一块骗婚。
      那媒人也怕事,就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媒人说,是前村的张三托人找的我,说他闺女在外地谈了一个,他不同意,就强把闺女带回来了,要我赶紧给寻户人家结了婚也就消停了。哪知道那丫头那么有主意,偏偏就在结婚的当夜跑了。
      郭余听完这些荒唐的话,起得将那媒人扇了一个大嘴巴,这还真是郭余这个老光棍第一次大女人。那个媒人捂着脸一声不敢吭,眼睁睁看着郭余扬长而去。
      可是,郭余还没心情给张三算账,他要先安顿好蛮子娘俩才能将这些烦人的破事一点一点处理。现在,秋兰的娘家避而不见,郭余也想先晾一晾,要让对方在心里时时刻刻有颗会爆炸的雷,要他们也不能消停。
      郭余带着发才老人直接就进了灵灵娘家所在的村庄。这期间,老人还用力拍了拍郭余的肩膀,郭余笑笑说,没事,爷们,咱啥没见过,大不了就是被人家吐一脸呗。灵灵正木呆呆地坐在家门前的棒子秸秆上,嘴里嚼着一根翠绿的秸秆。看到郭余,灵灵竟然有了反应,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模糊不清地叫了一声“余儿”,这是跟了郭余两年,灵灵对郭余的一贯叫法。郭余想去摸摸灵灵的头,可是手抬到半空,还是又放下了,发才老人说,走吧,反正得了解一方,要不,就得对不起另一方。
      灵灵的娘家人一开始看到郭余带个老人来了,还以为找到的村里的长辈当说和,要把丢弃了两年的灵灵领回去,还准备端端架子什么的,甚至她娘都躲着里屋佯装没听见有人来,待到后来一听是这事,立即就翻了脸,说这婚是你们想结就结相离就离的。
      郭余一听话音不对,就说条件你们提,合适咱就私了。不合适呢,咱就法庭调解。
      她娘说,法院就法院,你是欺负我们娘家没人还是不懂法咋的,怎么说这些年你的钱也得分俺灵灵一半儿。实话实说吧,你是不是又有钱了,还想娶个好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都半大个老头了,还有那花花肠子。
      发才老人这是插进话来,他说,亲家,是这样,你要是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呢,我就给你唠唠,你要是不愿意听,我也劝你打听打听再说这些狠话。
      灵灵的爹对灵灵娘说,去,一边去,爷们家聊天,也有你个娘们插话的分。老哥哥,你有话就尽管说,看你这么大年纪还来这一趟,想着也不是找上门来欺负我们的。
      发才老人说,老弟,听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你是个明白人,我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郭余呢,他是摊上事了,摊上难事了。他觉得张不开嘴求您,这不就把我这个老头子找来了。郭余呢,给他堂哥的孩子保了个媒,没想到新媳妇跑了,他堂哥一气呢也死了,嫂子和侄子现今都在医院躺着呢,郭余这孩子是觉得他应该对这事负责,就要养着他们娘俩,这不是怕外边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吗,好像欺负你们家灵灵不懂事似的,这不就是来求你们离婚,为你们着想也为那娘俩着想。
      郭余听着发才老人的话,心里佩服极了,发才老人既没有撒谎也没有把事情完全倒出来,而是转了一个圈,换了一种说法,让这件多少有些龌蹉的事情变得有情有义。那一刻,郭余就觉得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就是心眼多。要不是发才老人,自己那张自以为能说会道的嘴还真得把这件事办砸了。
      灵灵的娘一看转圜无望,索性就狮子大张口,她说,当初那个为灵灵存的五万块钱不用说了,那是我们家灵灵的,如在外你们再拿五万,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反正你们也不能强拉着俺灵灵去离婚。俺灵灵生是恁家的人,死是恁家的鬼。
      老头说,五万块加上五万块,那就是十万。大妹子,话可不能这样说,账也不能这样算。恁想想,郭余他一个苦孩子,拼死拼活的,那钱都是拿力气拿命换来的,不易啊。咱都是农村人,谁家就有十万块往外出。不说别的,光是当初为了给灵灵存五万,郭余就还了好几年的账,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实话说了吧,郭余摊上这么大个事,别说你再给他要五万,就是五千,他也作难。我老头子呢,一不是郭余的本家,二不是他的亲戚,就是一个庄上住着,看着他长大的,觉着他也不容易,也就腆着老脸跟他走这一趟,您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灵灵的娘就有些松口,郭余见状,就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说,再多我也没有了,当初存上的那五万,说是灵灵的就是灵灵的,我郭余再不是人说出去的话也没有当屁放的理。现在我是摊上事儿了,正需要钱,以后我要是有了钱,只要是灵灵需要,您吱一声,我有多少就拿多少。要是我说话不算话,我就不是人养的。
      灵灵的娘似乎还有话说,这时候,灵灵的爹说,算了吧。他以前对咱灵灵也不错,灵灵跟他夫妻一场也算是没受罪,到了咱不能埋怨他。我看郭余呢,也不是个坏种,这位老哥说的也在理,咱就放了他吧。他不稀罕灵灵强给他也不甜,再说这两年他都不上门,也就说他对灵灵压根就没啥感情,没啥感情还能这样对灵灵,也就是说他人还不错,哪说哪了,就这样吧。
      郭余正想感谢,灵灵的爹说,小子,我也知道自家的闺女傻,可是当初我们也没瞒没避,是你自愿的。你这时候这样做,是有些不对人,不过看在灵灵跟着你的时候,你对她也还不错,我也就不计较了。至于那个钱,你别觉得是我们存心讹你,你也替我们灵灵想想,我和她娘,还能活几年,我们老公母俩死了,谁管灵灵呢。好歹有那个钱,也能叫灵灵住几年养老院不是。
      一席话,灵灵的爹眼圈红了,郭余也要落泪,灵灵的娘更是抽抽噎噎的。灵灵的娘之所以不想答应离婚,又提出再要钱,其实就是为了灵灵。因为她也知道就凭灵灵,能找到郭余还真是天大的福分,可是谁也没想到最后是这样一个结果。待要不答应,又怕灵灵跟了不喜欢她的郭余再受苦。她就捂着皱皱巴巴的脸一扭身进里屋去了。灵灵呢,正在屋前的廊下端着一只水瓢津津有味地喝凉水,一看到郭余走出屋门就冲郭余叫到:“余儿,余儿。”郭余歉疚地看了看这个傻闺女灵灵,心里说,就是个傻子,你真心对她,她也有感觉,要是小钱能像灵灵一样就好了。郭余又转过来对灵灵的爹说,以后灵灵真有啥需要,也吱一声,我郭余不会袖手旁观。
      灵灵的爹摸了摸长满了胡子的下巴对天长叹,说郭余你总算是个有良心的人,放心吧,我们家,一个灵灵还养得起。
      郭余回来以后,就开始整理自己那个院子,把那儿布置的像个家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就把蛮子娘俩从医院接回来了。蛮子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精明与泼辣,整个人愣愣的,像在想心思,也像是灵灵那样的傻子。小钱也是痴痴傻傻,一时哭又一时笑的,爹娘不分;只有郭成的坟前青草变成了枯黄,点染着深秋的凄凉。
      大家聚在郭余的院子里,为郭余和蛮子操办喜事。蛮子看不出喜看不出忧。郭余也是笑容里满含了沧桑,只有小钱坐在一张油腻腻的桌子后面,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只肥嫩的鸡腿,那吃相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正午时分,是传统的结婚吉时,郭余和蛮子虽是二婚,但大家都怀了一颗真诚的祝福之心来操办这场来之不易的婚礼。拜天地的时候,蛮子终于有了一些真实的感觉,刚想向大家谢礼,小钱却又斜刺里插过来,趴在地下就磕头,嘴里还都囔着“爹,娘”。大家鼓掌叫好,说这才真是天作之和,连不清亮的小钱都没犯错,看样子老天爷真是可怜苦人。
      小钱得到了大家的夸奖,就更疯了,一把扛起郭余就往屋里跑,边跑还边喊:“乱花媳妇喽(这纯是我们老家的土话,就是和新媳妇没大没小地开玩笑的意思)!”一些年轻人也凑趣,跟着小钱边跑边喊“乱花新媳妇喽!乱花媳妇喽!”
      郭余立在原处,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开朗和嬉皮笑脸劲儿,他指着小钱说“傻小子,你爹娶你娘,哪来的你乱花媳妇!”
      大家都笑起来,小小的院子里盛满了满满的笑声,这笑声又溢到院子外面,把正在给大家作大席(宴席)的焗匠也逗笑了。焗匠使劲儿翻着锅里的菜,那些菜就喜气洋洋地飘着香味在锅里翻着一个又一个的滚儿,翻得大家的肚子都咕咕叫了。
      和蛮子结婚后,蛮子虽说有些糊涂,但基本的做饭还是可以的。这样郭余就真的有了一个帮手,回到家也有了一口热乎乎的饭吃。小钱也总是在屁股后面叫他爹,郭余一听到小钱叫爹就乐得不行不行的了。郭余干活就更有劲了。郭余干活一向卖力,再加上又是成了家的人,那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可惜的是,蛮子,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风流而泼辣的蛮子了。除了为郭余做饭,蛮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发呆。对着小钱发呆,对着郭余发呆,有时候还偷偷跑到郭成的坟头发呆。
      郭余的心里就像插了一把锋利的刀,一不小心碰到了,就会有一道伤痕。尽管郭余知道要给蛮子一些恢复的时间,但郭余心里有没底,他不知道这个时间到底需要多长,会不会是一辈子。可是蛮子一直精神恍惚,就像憋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里,睡着是梦一场,醒着也是一场梦。
      着急上火的郭余终于还是憋不住了,他领着蛮子又进了城。当他小心翼翼地敲响我们家的门的时候,我正噙着一嘴的苦咖啡咂摸着惬意的下午时光。看着已见苍老的郭余和蛮子,我分明就是感到了岁月的无情和更加无情的命运。
      郭余局促地搓着两只粗糙的大手,用了一种我从未在他那里听到过的声音说:“大侄女,又来麻烦你。能不能叫咱家的客再帮蛮子看看,她就这样不痴不傻地,我这心里不得劲儿。”
      我看看那个失去了灵性,正在发呆的蛮子,她的头发像秋天的枯草一样趴在枯树皮一样的脸上,眼角是满满的皱纹,那些肆意生长的皱纹又随意在她的沧桑的脸上发挥着中国山水画的创意到处涂抹。眼睛是浑浊的,嘴角是耷拉着的。这一切,和以前那个一见我就大老远喊“妮儿”的蛮子好像八竿子都打不着。
      检查的结果就是说蛮子没有器质性的病变,只是精神因素。医生建议到精神专科医院再进行进一步的详查。我刚想安慰郭余说我们在精神病院也有熟识的人,他却叹了口气,说小钱那样我都不想叫他住在精神病院,人家都说那里面不是傻就是疯,呆在那儿就只能是越来越坏,蛮子还好些,我们就不去了。
      对于帮不到郭余,我心生愧疚。送他们好远,还是不想回去。倒是郭余有些过意不去似的,一个劲地说给我添麻烦了。我看着他领着蛮子上了公交车,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此刻的蛮子和郭余,就像一对真正的老年夫妻,沧桑,蹒跚,面对新的世界茫然而又混乱。要是他们是一对经历过风雨的从少年夫妻开始一起慢慢变老的,那的确是一副最美不过夕阳红的画面,可是,他们却是一对苦苦挣扎了半生,却在其中的一个人失智之后才开始的相伴。当初,如果他们自私一点,多考虑自己少考虑家人,那么,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

      蛮子和小钱都需要照顾,郭余就没有那么多的精力种山药了。郭余的山药地在那一年就耩上了麦子。春天来的时候,郭余又在麦子的宽垄里种上了西瓜。西瓜是个琐碎活,忙起来还真够累的。春天的播种和剔苗,不久之后又要压秧打叉,等到花期还要授粉和坐纽,有一次郭余在前面忙着,等他累了直起腰来想歇一歇的时候,才发现钱小子正在他后面忙活,身后是一大片薅下来的瓜秧。那些瓜秧在毒毒的日头下已经蔫了,郭余抱着那些蔫掉的瓜秧,脸憋得通红,随后又变得青紫,把个粗大拳头捏得紧紧的,眼睛瞪得提溜溜的圆,他愤怒地抬起一只船大的脚底板,想一脚将那个干了坏事的小钱踹到西瓜地外头去,可是那只脚只是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又重重地踩到地上了。
      蛮子默默地走过来,拉着小钱走出西瓜地。郭余就晒在大太阳底下,抱着那些瓜秧,一动不动。地邻居们看着脸色铁青的郭余,走过来出主意说,没事,就补种菜花吧,这几年菜花也挺好卖的。有几个手快的人,一会就从自家的菜地了送来了一大堆菜花的嫩苗,大家就七手八脚地帮郭余补种菜花。蛮子也走过来帮忙,只有那个惹了祸的小钱,不明就里,兀自坐在地头看着大杨树上的喜鹊窝,傻乐。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郭余的瓜地就腾出来了,勤劳的郭余又种上了白菜和萝卜。
      那个冬天,地里除了绿油油的冬小麦,就只剩下了一颗颗圆滚滚的大白菜,郭余就想趁着大家伙都要储存过冬的菜的时候将最后一批白菜出手。那天,郭余哈着寒气,开着三轮车就到地里砍白菜,可是,到了地里却发现地头那几颗最大的白菜被谁家的羊给啃的乱七八糟。最气人的是有几只羊还正在肆意作案,完全没把郭余这个主人放在眼里。郭余直着嗓子骂人,骂着骂着,从不远处的路沟里跑上来一个提着裤腰带的老头。
      老头是邻村的,正要去赶集卖羊。因为我们家乡有冬天吃羊肉的习俗,所以每年的冬天,就是养羊户将饲养了一年的羊群赶到市场上待价而沽的时候,当然也就是养羊人收获的季节。看着老头矍铄的精神头,红润的脸色,花白的胡子,郭余不由得心里一动。郭余就问老头怎么把羊放到的他地里去了。老头递给郭余一支烟说,大兄弟,我赶集走到这儿就想解个手,这不,我到路沟里解手的空儿,我家的羊就啃了你的白菜。你看,我赔你多些合适。
      郭余就笑了,说我也不要你赔,你就实话实说,你这养羊,一年能赚多少。
      老头神秘地伸出了几根手指头,郭余就问几千,老头咧着缺了牙的嘴巴说,大兄弟,你太小看老哥哥喽,几千?几千我干这个?
      郭余说,不是几万吧?
      老头笑笑,拍拍郭余的肩膀说,对喽,我们老两口起早贪黑地,不挣他个几万,我图啥。
      老头赶着他的羊群走了老远了,郭余还站在那里发呆。他咂摸着老头的话,在心里划拉着算盘珠子,这养羊的活,和种山药的收入差不多。可是却比种山药强。为啥,那不就是可以一边放羊,一边领着蛮子娘俩沿着河边地头到处遛遛,总比把他们关在家里强。再者说,羊粪也可以养地,就是自己再忙一点,地里种上玉米,玉米又可以当做羊饲料,嗨,郭余想到这儿,就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
      一个吃过晚饭的时间,郭余对蛮子说要养羊,蛮子木呆呆地眨巴着浑浊的眼睛,愣愣地看着郭余,好像根本听不懂郭余在说些什么。郭余苦笑了一下,说,你听不懂也没关系,我就是想给你说说,要是我能养羊呢,往后也就不用动不动就把你们娘俩关在家里了。我就能一边放羊一边领着你们转转,说不定你们娘俩就能好了呢。你们要是好了,我也就好了不是?
      蛮子点点头,说好。傻傻的小钱,也在一旁说好。郭余疲惫地站起来,用长满老茧的手捶捶自己的腰,人越来越老了,肩上的担子反而加重了。郭余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顽强地将一声苦涩的叹息咽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郭余就去找李发才老人谈养羊的事。老人正眯着眼养神呢,一听郭余说要养羊,就乐了,笑着说,咋着,爷们,想走我的老路?
      郭余老老实实说,是。这不就是来听听您的养羊经了吗。
      李发才说,养羊呢,你的先弄只头羊,这个头羊一般是只母羊,这不就是因为羊群和我们人群不一样吗,羊群是有一只母羊繁殖的,都听头羊的,所以,你外出放羊的时候呀,只要牵好这只头羊,其他的羊就不会乱跑。
      郭余说,我还怕放羊的时候,给人家的羊掺群了,到时候不就麻烦了吗。
      李发才说,你个傻小子,不是有头羊吗,到该回家的时候,母羊一叫唤,她的族群就都回来了。
      郭余这才恍然大悟,他说,怪不得人家都说隔行如隔山,真不假。小时候就看着您悠闲自在的放羊,没想到放羊还有这么多的道道。
      李发才问,你没想到放羊的道道,那你想到啥了。
      郭余说,那时候就想着什么时候我成了老头就能像您一样,天天跟着羊屁股跑了,再也不用给生产队的牛割草了。那个草筐真沉,哪一会扛回来都压得我的肩膀一大片红。
      李发才忽然叹了口气说,爷们,你能像我一样放羊,我不反对,可你不能像我年轻时那样遭罪。你实话实说,娶了蛮子,后不后悔?
      郭余说,叔,我是真不后悔。娶蛮子当我媳妇,是我一辈子的想法。以前您也知道,是她不肯放下小钱,她总是觉得要是她离开郭成跟我,就一定会影响小钱,怕小钱娶不上媳妇,那她这个做娘的,就罪孽大了。
      李发才点点头,蛮子呢,是个好女人,也是个苦女人。一辈子就想跟你好好的,可是却又摊上这么一堆破事。她要不是那么有良心,也就会抛下孩子,跟你走了吧?
      郭余看到李发才的眼睛里有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郭余就知道,发才老人肯定是想起自己的第一个老婆了,郭余就赶紧岔开话题,说,爷们,你说也怪,我咋就那么惦记养羊这回事呢,还是从小时候。唉,人呢,是不能再心里藏啥想法,终有一天,就会冒出来。
      李发才说,你不是惦记养羊,你是惦记你出去干活了,你的女人孩子没人照顾,怕她娘俩在家出事,是不是灵灵流产那回事还在你心里长着,叫你老是害怕。
      郭余说,是。其实我送走灵灵,也是一气之下,想想她那样一个人,我怎么就盼着她能照顾好自己呢。现在想想,挺对不起灵灵的,说真的,爷们,要不是蛮子家出事了,要是我早能这样想灵灵的事,也许,我就会把灵灵在领回来。爷们你不知道,那天咱爷俩从灵灵家出来的时候,灵灵在我后头叫‘余儿,余儿’的时候,我的心都疼了,差点就把她领回来了。
      李发才说,我就说你小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呀,啥都别多想了,就好好挣钱吧,等你真有了钱,好好疼她娘俩,再补偿补偿灵灵,你也就功德圆满了。
      郭余和李发才讨论了养羊大事小情,就从集市上买了二十几只青山羊,他把羊群赶回家的时候,蛮子盯着那些可爱的羊羔羔,乐了。小钱也拍着手跳着脚叫着“羊,羊羔羔,羊”。郭余也高兴,就对他们说,行,总算有了你们高兴的事,以后,咱们一家人就天天放羊,行不行。
      蛮子说,羊吃草。小钱就学一句羊吃草。郭余就赶紧说,咱赶快把大门管好,小钱你看着羊,别跑出大门口了,我和你娘把羊圈们弄好,咱就可以把羊关起来。
      小钱犟嘴,把你关起来,不把羊关起来,把你关起来。
      郭余一边修羊圈的门,一边好脾气地笑着说,中中,把我关起来。把我关起来,你看好你的羊,别跑出去了,她们刚来一个新地方,别跑丢了,一只小羊,好几百块呢。
      郭余的养羊岁月就这样拉开了序幕。每天,郭余都带着他的羊群到村南的河边上吃草。
      羊群一到了河边上,就像是撒在地里的种子,这些种子在青青黄黄的草地上缓缓移动,寻找最合适扎根的地方。等这些羊三五成群地稳定下来,郭余就会找个高一点的地方坐下来抽根烟,不是抬头看看他的羊群,在看看在河边采野花的蛮子和小钱。他看到小钱常常扯了一大把毛烘烘的狗尾巴草,一路举着跑到蛮子跟前,叫蛮子编那种草扎的“猫”。
      草扎“猫”曾经是蛮子的拿手好戏,小钱小的时候,也是跟在地头玩,那时候没什么玩具,蛮子就经常顺手扯一些狗尾巴草来为儿子编一只“猫”,那“猫”活灵活现的,真的一样,可是眼下,蛮子茫然无措地举着那些毛烘烘的草,不知从何下手。
      郭余心里一疼,他走过去,用那笨拙粗壮的手努力编一只“猫”。虽不如当年蛮子的作品,可是好歹也有些形似,小钱就满意了,举着那只猫跑远了。蛮子茫然地看着郭余,好像有无限的疑问,又好像脑袋里是空空的,最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郭余就拽着蛮子一块做下,认认真真摘掉蛮子头发上的草叶。蛮子的头发快白完了,她才刚刚五十出头,是那一夜的变故,漂白了蛮子那头黑黑的头发,也是那一夜的变故,夺走了蛮子的精明和要强。眼下的蛮子,只是一个脑筋不灵,心智不清的老年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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