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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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缁衣伴佛前(3)



      暄已忆不起当日如何接话,许或只一笑作罢,欲辩而未辩——即使他的初衷并非如那男子所想,时至今日却已无分别,又何必,在将死之人面前惺惺作态?
      。。。。。。细雨斜斜飘落,混着谷底蒸腾的雾气,鬓发衣衫已是半湿——望了望面无表情静立雨中的两列戎装侍卫,暄定定心神,进了面前这座依山而造的低矮石屋。
      甫一踏入这屋子,森然的寒气几令他萌生退意,不禁又想起临来时邱邕曾婉言相劝——
      “人死便如灯灭,后事如何,更无须拘泥,”邱邕似是随口一提,“殿下何故执意一去呢?”
      他一时竟答不出,半晌方颓然道:“先生说我是妇人之仁也罢。。。。。。今日必做此行。”
      邱邕便不再劝,只淡淡道了句:“殿下惦念手足,实乃至情至性。”
      。。。。。。犹疑的瞬间,季长在旁低声道:“请殿下稍候,在下先入内室看看——”
      暄却抬手制止,先一步进来内室,季长亦赶忙跟了进去。
      刺鼻的血腥扑鼻而来——室中光线更是晦暗,暄却一眼看见仆倒在矮几前的白衣人。
      先前再如何故作镇定,此时脑中仍有片刻空白,而下一刻,暄已木然跪坐在那男子身边,将他半身扶起。
      鸩毒一时还未令他毙命,却已令他神志涣散,咳血不止。
      暄紧紧扳着他的肩,看着他在自己臂间不停抽搐流血,不知为何,竟忽而想起十多年前那头垂死的白鹿——
      孩提时,在父王的城郊别院,暄亲手养大的白鹿被他一剑刺死——盛怒之下,暄竟提了一柄真剑去向这兄长寻仇——时至今日暄仍记得分明,彼时他十岁,自己九岁,虽只小他一岁,身量却远不及他,气力亦不及他。。。。。。暄被他手中的木剑击得又痛又恼,最终只得咬牙含恨将那鹿抱在怀中,替它挡下剑锋。
      技不如人,被兄长欺侮的鼻青脸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宠被一剑穿喉,血流如注再救不得——当年宁王府中众星拱月般长大的小世子,何曾尝过这等心痛屈辱?
      闻声赶来的众多婢女侍从被这对斗红了眼的孩子齐声斥退。
      见弟弟竟不肯让人来帮自己,年长些的孩子便有意再激对方一激:“鹿是活不得了——”一面说着,又恶作剧般在暄旁边蹲下,瞧了瞧暄眼中蓄了多时却拼命忍着不肯落下的泪,咧嘴笑道,“你且记住,只有懦夫与女人,才会哭!”
      偏偏此刻,暄怀中不住抽搐的白鹿,将死之时竟伸出舌舔了舔暄的手掌——看着层层血沫染在自己掌心,这小小一个孩子,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旸在旁瞧着,先是讥讽许久,而后却小声丢下一句,“我并不知你这样看重它。。。。。。方才是它撞伤了娬儿。。。。。。”
      旸口中的娬儿、自宁王府将将拨至别院的一名婢女,此刻正跪在一旁瑟瑟发抖——暄漠然将她一睇,更唬得她脸色煞白。
      在这别院之中,一名婢子的性命,许或尚不及世子养大的白鹿——暄起身走到那女子身前,冷冷睨着她被鹿撞倒在地时额角的蹭伤,不及开口,旸已跳将起来,拦在娬儿身前,“赵少钦!你待怎样?若恨我,大不了咱们过两年再比过!”
      旸不曾想到——暄并未如何记恨他,过后亦未为难娬儿,却记牢了一事,若要保住心爱之物,唯有强己别无他途。
      而今再想起,反倒该谢他。
      多年后此事又被提及,却是宣王世子十八岁开衙建府,诸位王公伯侯前往道贺之时。席间赵旸命人牵来一对白鹿,以此向暄指名讨要一名婢女。
      那名唤作娬儿的婢女,有一情意甚笃的孪生妹妹,不忍相离,暄索性将二女一并送与了赵旸。
      。。。。。。此刻暄臂间的男子呼吸渐缓,竟认出了他,口唇微微翕动,却因喉中不断涌出的血而无法言语。
      暄将他口边的血沫抹去,又将他再扶起些,方听他断断续续道出一句:“莫要。。。。。。太。。。。。。为难她。”
      未料他只说了这样一句,暄一时竟不知他所指的,究竟是谁?稍一犹豫,应允之语未及出口,那男子已生息全无。
      “殿下——”不知何时季长去而复返,此刻在暄身后悄声道,“秦大人方才遣人来请,只说谷中地气寒湿,殿下伤病初愈不宜久留。”
      似是自梦中被人点醒一般,暄木然吩咐季长道:“。。。。。。将那女子带来。”
      不多时两名侍卫便提了女子进来。暄微微抬眼一望,却见那女子与先时已大不相同。只记得送走此女之时,她尚是一张团脸,笑靥甜美;现如今却如她姐姐一般,形销骨立,面容憔悴。
      暄已辨不清心中所想所感,只挥手摒退侍卫,季长待要留下,亦被他遣走。
      女子竟未去看那饮鸩而亡的宣王世子,只向暄脚边轻轻拜下。
      暄便自袖间取出一只瓷瓶。
      女子接过,小心揭开蜡封,轻嗅了嗅,唇边绽出一个笑来:“姐姐好么?那孩子好么?他叫什么名字?”
      暄静静道:“元翀。”
      “元翀,元翀,”女子微微有些痴了,喃喃道,“真好。。。。。。有这样一个孩儿,定会想要陪他好好活着吧。。。。。。”稍后却又摇头道,“姐姐虽有元翀,婢子却可陪世子同去,大可不必艳羡姐姐。”说着又伏身拜倒,“婢子尚有最后一事。。。。。。世子可曾说了什么?”
      暄本是起身欲去,此刻虽脚步微滞,却凝神无语。
      许久未得答复,只听那女子轻轻笑道:“是婢子太过痴妄了——”
      “王兄唯独挂心姑娘受苦。”暄终是说道,“瓶中之物,无味无嗅,却是极快,如此,王兄亦可心安了。”
      女子闻言,眸中焕出一丝光亮,更将那瓷瓶如珍宝般小心拢在手中——暄片刻未再多留,转身离去。
      季长正捧了一领披风候在院中。暄本不欲穿,低头却见衣衫之上沾染了多处血污,一面披了,又悄声交代季长:“我信不过秦嗣业——命人留在此处,看着他们好生殓了。”
      及至上了车中,方觉周身乏惫,胸口亦隐隐作痛,却不知究竟是身疲,抑或心倦。
      行出不远,又见一行车马驻在道口。暄只当是刑部主事秦嗣业、此番奉密旨鸩杀宣王世子之人,不禁更是眉心紧锁。
      未料近前去,却是已静候在半山多时的邱邕,另有一名灰衫男子。那男子薄面微须,身形羸弱,将入不惑之年,便已是鬓发斑白,手撑一柄青竹杖——正是司天监监正弥须唯一尚在人世的第三子弥溯。弥溯此人,承父训,深谙玄空、葬法;此番皇陵复修,上命其领西陵风水堪舆之事。
      因见邱邕立在道旁,暄遂命落车相见,笑向邱邕道,“倒未曾听先生提及,先生与弥先生竟是旧知。”说着又含笑拦下正欲下拜的弥溯,“弥先生无须多礼。”
      此时邱邕说道:“王爷许或不知,弥先生尤擅相术。今日不妨请弥先生为王爷相上一相。”
      邱邕如此一提,暄与弥溯二人,虽应得皆有些勉强,却俱无异议。
      那弥溯先是自谦一回,又垂目揖手道:“王爷美名,京城皆知,竟也无需相看,必是富贵荣耀之相。”
      如此敷衍,暄亦只是一笑,正欲作罢,却听邱邕在旁说道:“还请弥先生细解——”
      弥溯只好又道:“溯推演之事,只在十载之内。再要远时,便不敢妄断。”
      见暄并不接话,邱邕便道:“弥先生尽说无妨。”
      弥溯望一眼赵暄面上,又垂目道:“十载之内,王爷当享无上荣华。。。。。。位极人臣。”
      此话说得既是在理,却也无趣——如今赵衍皇族,唯有宁王一脉与皇室正宗最近,暄已贵为郡王,他日若有功勋,封作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不为过。
      暄微微一笑:“谢吉言。”又与邱邕道,“雨后山路泥泞,弥先生既是徒步而来,不若乘先生的车马行路,先生便与暄同车而行吧。”
      邱邕与弥溯各自谢过。邱邕道:“待邕送过弥先生。王爷先请。”言罢独自引了弥溯往自己车中去。
      行至稍远处,身侧并无旁人,邱邕便问弥溯方才所言,十载之后又当如何?
      弥溯见终究推搪不过,长叹一声道,“王爷实乃面慈心善之人。不出十载,恐将是凤凰别栖,徒做嫁衣——”言罢便与邱邕作别。
      待邱邕折返,二人先后上得车去,暄因问道:“先生何故如此?”
      “王爷大可放心,弥溯与邕乃是多年故识,必不会向外人言。”邱邕言语虽淡,却又似别有深意,“相师术士,所言虽不足信,却无妨一听。”
      暄无心再提,只阖目道:“若非秦嗣业出面,此番我欲私见世子,恐是不易。。。。。。此人贪财好利,下月初六他的长子迎娶成恩侯之女,我虽不出面,礼倒不妨备得稍重些。此事便交由先生费心吧。”又吩咐车夫道:“先送邱先生回城。”
      “情深意笃,并不在朝夕相对。”邱邕便道:“王爷可是还欲往碧芷园去?”
      暄知他言下之意,乃是如今需念及阿七已为苏氏族女,私下相见于礼不合,恐落人口舌——暄并不相瞒,直言道:“先生不必再劝,我自有分寸。”
      。。。。。。却说那潘景荣邀了隋府四女游园,隋家三位女儿,嫡长女安君曾随温氏觐见太后,恰巧当日景荣亦在熙和宫侍奉,因了一面之缘,此刻与景荣言谈间便从容许多;次女宜君、幺女宥君年岁尚小,虽略显拘谨,倒也不失端淑风度;唯有那苏七娘,神色淡淡,挑不出不妥,容止间却又不似寻常仕宦之女。
      景荣自幼便随沐阳长公主出入,名门贵女所见极多,竟也不曾见过如苏家七娘这般的女子。
      几处景致游赏过去,那潘氏景荣笑语嫣然,细细与众人说解,全无骄矜之气,不多时已与安君甚是熟络。
      行至一处敞阔水面,对岸葱茏碧木掩映之下,恰是唤作昙英的那处院落,景荣便邀众人游湖而去。偏有宥君不惯乘舟,央二姊留下陪她,那苏七娘便轻声道自己亦不惯舟船,愿与宥君二人自岸上走去。景荣便与安君宜君登船而去。
      湖上风光更胜,欣喜间安君亦觉一路行来苏七娘言谈稍嫌冷淡,唯恐失仪于郡主,便笑向景荣道:“这位苏妹妹,平日里便是如此,郡主莫要见怪才是。”
      景荣亦笑:“安姐姐不知,我在家时,亦是如此不言不笑的,今日见着诸位姐妹,因觉亲近,才话多些。”说着见那宜君只在旁含笑陪坐,便又赞她腰间所佩香囊活计鲜亮——说笑间已近了昙英园,众女下得舟来,寻了一处凉亭,等着那二人。
      景荣便与安君宜君说到昙英园原是孝敏皇后休憩之处,继而又提及曾与此处同名的昙英阁,便是如今的望春阁,百年前曾毁于大火,依原样重建,却改称“望春阁”——此间却有一段公子恪与孝敏的旧事,闻之令人唏嘘——景荣自长公主处听来,因涉及宫闱秘辛,不便为旁人所道,可巧安君曾有一位曾姑母,乃是旧时宫人,便也略有耳闻,此刻与景荣二人虽未点破,心中却也明了,各自感叹一回。
      这当口那苏七娘与宥君已沿着湖畔□□徐徐走来,众人便一道往昙英园去。
      院中自是花木扶疏,景色怡人。入室更见陈设华贵不失雅致,且多为当日孝敏所喜之物,皆贡自西南州郡。
      景荣便将几样尤为精妙之物一一向诸女道来。内中却有一副十六扇云母绣屏,绣工精美绝伦,所呈西南四时风物,亭台楼阁、鱼虫花鸟,直如丹青描绘一般,唯见慧心,不觉匠气——正是川中陈氏丹娘亲手所绣,孝敏最为珍爱。景荣口中叹道:“后世人只说一个‘绣’字,竟是辱没了它。如今能与丹娘所绣媲美的,亦唯有青城肃家那位玟姐姐。听闻储君大婚之时,肃家便呈了出自她手的一幅雕绣雪梅,万朵白梅,却绝无一朵雷同,其慧心妙思,真真令人叹为观止,只可惜无缘一见。”
      隋家姐妹闻之俱是倾慕不已,连连赞叹。独有苏七娘,似与周遭满目华彩格格不入,只淡然立于屏后——此刻方知当日身在青宫,肃夫人缘何会对自己有那样一番言语,不由得更觉心意索然。
      一时间出来厅房,众女又往后苑花廊内坐下,饮茶闲谈。如此年岁的贵家女,平日里无非便是针凿女红书画琴棋,此刻口中谈的亦离不了这些——精巧绣品、所读书卷,甚或宫中新澄的胭脂——倒也十分投契。
      “苏姐姐——”景荣一声唤,令正自百无聊赖、不知神游何处的苏七娘回过神来,“瞧瞧今年园中新晒的花儿吧。”说着笑将几只织锦香囊递上。
      苏七娘双手接过,方见不知何时有侍女端来许多花囊香袋儿摆在桌上,安君等人亦在翻捡细看——遂拣了内中盛着茉莉的,可惜却是明黄绣面,心觉不妥正欲丢下,身旁宥君已替她另选了一只,“这个最配苏姐姐。”
      景荣亦笑:“果然,这绛紫色与苏姐姐很配。”
      不想苏七娘接过轻嗅了嗅,微一拧眉便丢开了。
      宥君不解道:“这只不好么?”
      “内中像是栀子。”只见她轻轻一笑,道,“我不喜栀子。”
      景荣闻言,心底莫名一沉——仿佛先时青菂曾与她提过,谁人最不喜栀子?深望一眼面前敛眉浅笑的女子——难怪连母亲亦是不解,宸王分明与苏府素无往来,却突然向苏府求亲!那宸王府的近侍莫非竟是她么?
      尚未婚嫁,便行苟且,如此不循礼教、寡廉鲜耻之事,于景荣而言,单只一想,已是万万不该——景荣心中早已羞辱难当,面色几难遮掩。
      偏巧有婢女奉上茶来,那苏七娘随手接过一盏,先递与郡主——望去如此清清净净的女子,此刻落在景荣眼中,早已是污秽不堪,连她手中的茶盏,亦万般嫌恶,不肯触碰——景荣当下便微微一躲。
      此间异样,安君宜君在旁俱瞧的分明,不禁满心惊诧。苏七娘却神色自若,亦不觉失了颜面,只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
      安君便小心开口道:“方才郡主陪我姐妹几人赏游大半日,想必也劳累了——”话音将落,便见景荣借此向安君等人作辞,言语清冷许多,再不复先前那般亲切。
      众人忙起身相送。
      折返之时,虽不明内情,而安君最是谨言慎行、心细如发,思前想后,便觉正是苏七娘道了句“不喜栀子”,立时让那郡主变了脸色——此刻当着苏七娘的面,安君却丝毫不提。
      稍后又有婢女进来,领着隋家姐妹往各自房中去。
      众女将出了花厅,便见一名女官匆匆走来,道沐阳长公主有请,却单只请了苏七娘一人。
      安君心内更觉不妥,却苦于不能多问,与两个妹妹送出园去,遥遥望着苏七娘登上一辆朱轮马车,随一行宫人去远了,方回了院中。
      。。。。。。秋坪之上,方圆百十丈,皆立起鹅黄围帐,隔得极远仍能闻得内中呼喝跑马之声。秋坪外半山处一座六角凉亭,掩在如火红叶之间,外间瞧去只微微露出一方檐角,而人在亭中,山下马场却是一览无余。
      朱轮马车自山道上徐徐而来,将将停稳,便有人将厚重车帘撩起。落日余晖骤然泻入车内,阿七尚不及抬手遮挡双目,已被人一把抱下车来。
      方才甫一上车,她便瞧见座上搁着一袭男装,又有宸王府的一面腰牌,心知要见自己的人,必是打着长公主的幌子,遂安心在车内换过男装——此刻双臂环在他颈上,并不抬头看他,却听他在自己耳畔低低说道:“还是这样打扮好看。”又道,“这些时日在隋家住着,可曾有人使你作难么?”
      阿七只摇一摇头。暄便接着笑问:“听里头宫人们说,方才长公主赐了一对猫眼儿坠子?”
      阿七便“嗯”了一声。
      “分明是瞧你耳垂上不曾穿孔。”暄笑道,“长公主必是听到了风声,不然亦不会无缘无故请隋夫人带了几个女儿过来,又执意将你们留下。这段时日不少内外命妇来此,而幼箴亦在,叫她认出你来,倒也麻烦,竟是我疏忽了。事已如此,往后无论遇着长公主、幼箴,抑或宫中妃嫔,莫失了礼节便可,不必瞧人脸色;如你这般泼辣,她们若敢为难你,只管顶回去便是。”
      “再如何嘱咐,亦是白费口舌。”见阿七心不在焉,暄忍不住叹道,“我知你只在我跟前张牙舞爪,遇着旁人,倒如病猫一般——将将我说的,你可记住了?”
      阿七口中懒懒应下,手指绕着他领间素白披风的系带,见他内中亦是素衣素袍,便低声问道:“穿成这样,打哪里来的?”
      暄抱了她向亭中石栏上坐了,一面吻着她的额,一面敛了笑,答道:“今日去了西陵。”
      阿七抬手抚过他的鬓角,只觉指间微潮,问道:“那边山中还未放晴么?工期必又延后了吧?”
      “今岁京中多雨,西陵尤甚;”暄神色愈发黯淡,言语中亦带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倦怠,“往年此时,正是秋高气爽,最宜围猎。想来,倒有两年多不曾往围场去了——”
      阿七隐约觉出他忽而变得心绪低沉,又有几分恍惚,便不再提西陵二字,只笑问他:“上陵围场么?上陵可是京中最好的一处围场?”
      “父王在京郊的园子,亦连着极好的一片山林,既有珍禽,亦有猛兽,丝毫不逊于上陵。”暄拥着她,口中梦呓一般轻轻说道,“七八岁上初次打围,便在那片林子里头——阿七,你可见过皮毛角蹄俱是雪白的鹿么?正是那次,永谷与我,猎得一头白鹿——”说到此处,暄突然顿住。
      阿七终是抬起头,望着暄略显苍白的脸颊,却听他低声对自己说道:“阿七,随我回去一晚。长公主与隋府那边,我自会打点妥当,不叫人生疑。”
      阿七却笑道:“此等掩耳盗铃之事,你当旁人皆是傻子么?我虽不怕这些,如今既与隋家姐妹一处起居出入,又岂可因我而有损她们的声名?如这般与你相见,已是不妥——”
      暄不再看她,黯然一笑,道:“罢了。”
      阿七从未见他如此心神委顿,便柔声问他:“方才听你说的,永谷是谁?你的旧时好友么?”
      暄阖上双目,许久,涩然答道:“他。。。。。。是我的堂兄。”
      身在天家,即便骨肉、至亲、手足,亦不过如此——阿七埋首在他胸前,开口时声调温柔,却又清冷异常:“逝者既逝,往事已矣,何需追怀?”
      看似没由来的两句对话,这二人却各自了然于心。
      暄低声道:“阿七,我并非为自己开脱。。。。。。”
      “行事随心,但求无悔。不必道与旁人。”阿七一句也不愿多听多问——他许或因思及旧日情意而一时心伤感喟,该如何做,却半点不会更改——缩在他臂间,周身是暖的,却抵不过心中寒凉。
      而暄仍旧与她说道:“先帝当年立储之时,曾授意群臣请旨,立贤不立长——若非有谏官于殿前死谏,触柱而亡,如今九龙金座之上的,便是宣王赵玘。先帝临终前,宣王生母阮贵妃自请落发,长伴青灯。外间只知阮贵妃已逝,后追封德显皇太妃。”
      皇权岂容他人觊觎,无论证据确凿,抑或空穴来风,若不举事,便是难逃一死——孤注一掷,亦强过束手待毙。只是不知赵玘可曾想过,身后之事竟是如此哀凉?
      “阮。。。。。。”阿七口中默念这个姓氏,凄然笑道,“即便如此,仍不能保全独子。。。。。。这位阮太妃,可还在么?”
      “太妃于城郊净月庵修行,”暄低声答道,“法号静安。”
      阿七只觉凉意由心底而起,渐渐渗透肢体——他口中这些分明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与事,为何却如自己身历其境一般?
      二人许久未再言语。暄只是拥着她,她手中亦牢牢攥着他的衣角。
      “倒有一事。”沉默半晌,阿七轻轻说道,“隋将军从不在府内提及军中之事。。。。。。近些时日埭南全无音信,隋夫人甚是忧心。”
      隋远长子祈君,此刻亦随军在埭南平乱。
      暄略略将她松开,语气有些生硬:“隋夫人让你问的?”
      “不。”阿七不知为何心中一慌,辩解道,“是我自己。隋夫人如何能知你私下见我,又怎会托我相问?”
      “隋府治家严谨,内宅绝不过问外事,你但凡能跟着温氏学些皮毛——”正说着,却见阿七双目一垂,暄便改了口,“罢罢,不说这个。”又道,“既问了,说与你也无妨。栗阳战事,如今看来确是棘手。乱贼凭借险峻山势,气焰嚣张,月前竟接连攻下岍越山南几处关隘并陵江北岸的影川渡。”
      暄淡淡说着,阿七却知此事非同小可——影川渡乃是陵江下游一处咽喉之地,依山凭水,自古便为兵家必争,虞肇基任南方三州水陆转运使以来,影川水道多次修整,如今已是南北水路粮运要道;国库十之七八倚仗陵南,而南粮北运,十之七八经由此处。又因大旱埭城、栗阳存粮尚不能自足,此番行军平乱,粮草亦皆由水运,经影川渡,取自陵南。
      阿七顾不得这些,只问道:“隋公子分明去了埭南,如何又说栗阳岍越?”
      暄睨她一眼,“苏将军自请带兵南下,势如破竹,一路告捷,如今已与孙庭谷大人于栗阳会合,故而隋家长子此刻亦应在栗阳。”
      阿七不禁又问:“方才你说栗阳战事棘手。。。。。。”
      暄道:“孙苏二人意欲合围影川。”
      阿七拧眉道:“影川渡倚岍越、陵江之险,形胜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何能围得住它?”
      “孙庭谷命三千精勇由山北潜入岍越;苏岑则取水路,沿江而上——”
      “水路?”阿七闻言终是变了脸色,“陵江正值秋汛,风急浪高水势凶险,顺流而下尚须慎之又慎,苏岑不习水性,如何能指挥军士逆水行舟!”
      见她满目焦灼,丝毫不加掩饰,连颊上亦失了血色——暄不觉冷下心肠,说道:“军报传至京中,乃是五日之前,大战在即。至今却仍未有捷报传回。”言下之意,竟似胜算无几,凶多吉少。
      阿七不曾觉察暄愈发冷淡的神色,只惶然自语道:“他那样的人。。。。。。怎会如此贸然轻进。。。。。。”
      狠厉之语涌到唇边,却终是按捺下去,暄携了她的手,方觉她双手冰冷——骤起的戾气,终究抵不过心头怜惜——当下低声与她说道,“也不必忧心,若有消息,我会早早告知与你。”
      征场厮杀,生死不过一瞬,若遭不测,即便她最早得悉消息,又能如何?“多谢你。”口中说着,已滚下泪来。
      “为何要谢我?”将指腹拭过她的眼角,暄低声笑道,“往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
      此时便见一名随侍近前来,立在亭外。暄命他回话,却是西炎九王子幽酋沙彻求见。
      暄冷笑道:“倒叫他知道我来了。”
      阿七亦敛了心思,问道:“众多宫中女眷在此,他如何能进来?”
      “必是晅邀他往秋坪鉴马。”暄道,“女眷皆在后山,与秋坪相去甚远,中有禁卫职守,却也无妨。”
      “谁说女眷皆在后山?”阿七想起方才园中有人提及,“幼箴公主亦往秋坪骑马去了。”
      “今日倒齐全。”暄一面应着,命人取来一只银制假面。
      阿七知这幽酋沙彻曾于青洲渡私会储君,与赵晅亦有往来;而当日自己在上陵围场被擒之时,程远砚的人亦曾提及他的名姓,显见识得他的手下;如今又请见赵暄——必也是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人物——便向赵暄道:“此处太过僻静,殿下不妨往围场见过二皇子与九王子。”
      一个是赵衍郡王,一个是番邦王子,私下相见,若被别有用心之人传扬出去,只需稍加渲染,便是可大可小一桩罪责。
      暄并无异议,交代下去。不多时车马齐备,二人上得车去,暄亲将那假面替阿七戴上,抬起她的下颌稍作打量,自语道:“鼻翼再改一改,纹饰也该再去些——”
      见他愈凑愈近,阿七正欲摘了假面躲避,却被他捉了两手,“先别摘。。。。。。下回,你就这样戴着。”
      阿七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顾不得羞恼,咬牙道:“你为何不自己戴一个!”
      暄挑眉笑笑,口中一本正经道:“你喜欢我戴么?你若喜欢,明儿我也打一个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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