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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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相着白衣(1)



      天色终日阴晦,及至黄昏,密云间反倒透出几线光亮。
      再往前去,原本已极难辨认的山道,愈发被枯枝乱石掩住。一行人便在此稍稍驻下车马。
      此时车帘轻轻撩起一角,车内却是一名裹着大红羽纱斗篷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先是抬眼望了望天际丝丝微光,又将目光投向道旁半截青石界桩——一名随车而行的男子,正将手中长刀拨开残雪荒草,借着天光,细细辨着青石上的斑驳字迹。
      女子识字不多,勉强认出当中一个“阳”字,便听那男子向马背上的几名同伴道:“此处正是复阳堡!”
      众人闻言,似是松下一口气来。
      而那女子,手中紧紧握着一对红宝耳珰,心头没由来的一酸,涌起万分的委屈——复阳堡,这便到了么?来时他曾说,复阳堡去京八千里;如此说来,此刻离他,已有八千里之遥?
      如同玉镜到神山,一般的远近。
      她记得娘亲说过,由玉镜而始,日夜不停往西北去,若能走到神山脚下,便是八千里。祁人终其一生,必要赶着牛羊往神山一次,倾尽所有祭祀神明。活着回来的人,虽无一见过山神,但娘亲说,山中的雪狐会遵照山神旨意,取走献祭的牛羊;见到雪狐,便也如同见到神明一样。
      曾问过娘亲,千辛万苦走到神山脚下,将牛羊米谷全部献与山神,衣食无着,却要如何才能回来?娘亲说,雪狐会将他们安然送归玉镜。
      而见过雪狐的祁人,却亦是少之又少。祁人都说,无月之夜,雪狐会自玉镜湖心,悄然幻作一个男子,容貌比女人还要俊美。
      年幼时,她亲眼见过一尾雪狐,它并未化作人形,反倒如一头寻常狐狸一般,急匆匆掠过眼前的沙丘,甚至还惊慌失措,频频回顾。她告诉身边的人,它只是毛色纯白如雪,除此,与寻常狐狸也无不同。可惜,任她如何辩解,仍旧无人信她,连部族中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亦不肯信——她满腹委屈,便如此刻这般心境。
      多年之后,她却遇到一人,肯信她的话。
      她对他说,“我当真曾见过雪狐,它怕极了我的兽夹,它只是一头狐狸。。。。。。”
      他笑:“虽未见过,不过,我亦觉得,它只是狐狸。”
      不错,他不是祁人。她从未见过生的如此俊美的男人,他赠给她祁地贵族才得佩戴的红宝。
      辞别公主,她欣然随这男人而去——惜别之情,远不及心中雀跃。
      她随他抵达康里——以公主封号命名的迎亲之地——那一晚,她服侍这男子焚香沐浴。
      祁地的女儿,只需收下男子的信物,便可与他共赴巫山,甚或结下此生姻缘。可他,明明赠与她信物,却并不肯接受她的身体。
      他只命她将半褪的衣衫穿好,又将她散开的发辫用他发间的锦带束起,笑对她道,“我会让你,去见你的爹爹——他是衍国人,乃论道经邦之士,可堪股肱大任。”
      不!她听不懂他的话,只急急摇头,她从未见过爹爹,亦不愿去见!急迫之下,她用祁语说道,她只愿随他走。
      “布苏,”他的面容隐在杳杳水雾之后,轻笑道,“你本不该叫这个名字。你需记着,‘夏’,才是你的姓氏。”
      。。。。。。水雾愈发浓重,她恍恍惚惚,发觉自己竟似置身玉镜。她望见一尾狐,自那湖心浮起,初雪般的毛皮,在水面粼粼波光中化作翩跹白衣——布苏惊愕的睁大双目,熠熠星辉之下,那狐已幻作一个少年的模样,她见过这少年,气韵好似流云轻风,却又有女子般的温婉面容——少年回眸笑望着她,白玉般的手心之上,静静躺着一枚红宝。
      “布苏,”那少年缓缓开口,嗓音轻软好似身畔的潺潺水声,“喜欢殿下么——”
      难怪,他会如此蛊惑人心。虽有不甘,却又释然。
      “是雪狐。。。。。。”,布苏在睡梦中喃喃道,“。。。。。。世间果真有雪狐。”

      天已暗下多时,雪色稍霁,夏家旧仆郭泗海燃起院角一盏油灯,扫净四下里的浮雪,又拿木杆将油灯挑着,在院中各处巡视一遍,小心掩好柴门——回身却见自家老爷夏闻东负手立在正房门前,依旧一副既似颓唐又似超然的神气,正举目望天——便陪笑道:“老爷,后半夜若再下时,我再起来清扫便是——断不会如近日白日里一般,官爷们来了,倒叫雪堵的险些打不开院门。”
      “不必扫了。”夏闻东说道,“堵住院门正好,省的与那些人周旋,多费口舌。”
      “这。。。。。。”郭泗海暗自作难,却又深知东家的脾性,便也不再多劝。十多年前自己孤身随老爷流徙至此,辛酸困顿自不必细数,归返无望,身后一把枯骨更要客葬他乡,孤魂无附,每每思及,难免涕泪纵横。
      十数年便如无波古井,早已冷了心思。谁知天无绝人之路,近日竟有京中钦差东去固宁,途经复阳堡,屈尊纡贵登门探访,无奈却被自家老爷拒之门外。他郭泗海劝又劝不得,急亦急不得,着实叫人挠心!回想白日里来的那位陈大人,年岁尚轻,却已官至正三品,出任津州府尹,必是极得圣上器重,算来与自家老爷又有同门之谊——本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却被生生错过!郭泗海一面想,不觉间便垮下一张脸。
      夏闻东看在眼中,何尝不明了老仆的心思,当下叹道:“我已是老朽之人,行将就木,心死如灰,也长不过这三两年的光景。到那时,你便往固宁去,投奔罗参军。固宁比之复阳,离中土虽更远些,终归好过你孤身一人。”
      复阳堡直属刑部管辖,原是前朝最大一处戍所,赵衍之后,往东北百余里,又增设固宁等处。
      而夏闻东口中的罗参军罗冉,乃是他十多年前为官之时的同僚,曾因忤上被贬,左迁至固宁府任司户参军事;二人有些旧交,夏闻东初至复阳,亦颇得了此人一些接济。
      郭泗海木然应着,恍惚中却听得远处山道之上隐约传来马蹄声,山路崎岖,又积了冰雪,白日里亦极难行进,都已是这个时辰,怎的还有人骑马入山?难不成竟是寇匪歹人?心中不禁有些担忧灶间梁上将将腌好的半条腊肉!转念一想,却又摇头苦笑——如复阳这般寒苦边地,连寇匪亦不愿涉足!若不是贼人,又会是何人?莫非。。。。。。一惊一乍之间,心思反又活络起来。
      隔了弥散在夜色中的零星雪粒,远远瞧着,来人却是几名身着裘衣风帽的年轻男子,皆骑了马,簇拥着一辆乌盖马车——望去非兵非寇,倒似过路的皮货商贩。久居此地,十数年间也曾见过几回,郭泗海深知这些皮货贩子频繁出入边境,辗转于北衍、祁地与海东,皆苦寒艰险之地,故而随身携有利器作防备之用——心底难免发怵,正欲熄了灯烛扶夏闻东回房去——一行车马已近在眼前,更有一人下马叩门。
      郭泗海硬着头皮前去应门,不想来者却十分和气,抱拳一礼:“敢问可是宴西县夏先生府上?”
      夏闻东祖籍正是宴西,少时确也因才识闻名乡里——郭泗海更是不明所以,只呆呆答道:“不知阁下是。。。。。。”
      来人自裘衣中取出一只乌木令牌:“在下姚正。”
      郭泗海接过看时,虽木牌正面唯有一个“宸”字,却是四爪云龙环绕,自然不敢怠慢,忙捧了去示与夏老爷。
      那夏老爷看了,仅凭纹饰便知是赵衍某位新封的郡王,口中却淡然道:“诸位大人可是要留宿一晚?寒舍鄙陋——”
      “夏先生,”姚正亦是明眼之人,此刻便将一物递上——却是当日在祁地,康城公主交与暄的书信——躬身拜道:“我等乃是奉宸王爷之命,自祁地护送令千金至此。”
      夏闻东身形一僵——却见那乌盖马车车帘掀起,走下一名风帽蔽目的年轻女子。
      待看清那女子的面容,郭泗海既惊且喜,已是语无伦次:“老爷——老爷——”
      而夏文东原本已有些佝偻的身子,此刻更如同木雕一般。
      临来时心中纵有千般万般不情愿,此刻再忆不起一丝一毫——布苏心绪翻涌,双目含泪,一时却想不明白,究竟因何而泣。

      绮桐馆。
      雅室之内,卞四把玩着将自城西古玩铺子收来的前朝贡瓷,在旁陪坐的,却是强作镇静实则心浮气躁的吴国昭。
      那吴国昭原本端了只紫砂盅子佯装品茶,见卞四一副气定神闲、不疾不徐的架势,将那两件子破瓷罐儿拿在手中颠来倒去不知团转了多少回,终忍不住凑近些向卞四陪笑道:“不如再着人去催催?”
      卞四有意笑问:“先时吴兄不是满口应承小弟,包管让那江望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怎的这般沉不住气,倒要忙着催些什么?”
      吴国昭口中“啧”的一声,半笑半恼道:“好你个卞大少!成心寻兄弟开心不是?”
      卞四故作不解。吴国昭又苦笑道:“罢罢,明日我再做回东道,专为上回罚酒向贤弟赔罪!我罚贤弟的,贤弟双倍奉还,这下可得了?”
      卞四点头笑道:“好。当日你罚我两大海——”
      吴国昭一迭声应下:“省的!这个自是省的!”
      卞四这才不慌不忙起身,将走出两步,回身见那吴国昭巴巴的跟在自己后头,不禁笑道:“你也知绿绮的性子——我只替你传个话儿,一次若不成,再央告我,也是无用。”
      吴国昭喜得揖手道:“那是!那是!有劳贤弟!”
      却说一物降一物,吴国昭前次在众人面前遭了一番抢白,待过后回过味儿来,非但不记恨,反倒对那绿绮动了情愫,七分思慕又兼三分畏意,竟不敢亲去向她面前剖白——思前想后,眼下唯有卞四与她有些旧交,索性来央求卞四。
      卞四笑着往绿绮房中去。推门却闻得满室药香,又见绿绮正与当日那小丫头韵儿一起,在外间桌案上打叠几包药草。卞四因问:“备这些做什么使?”
      绿绮微微一笑,并不答他,仍旧轻声吩咐韵儿仔细包药。卞四上前随手拈起一根,却是半枝莲,依稀记得民间多以此作解毒定痛之用——抬眼又见韵儿双目微红,不由得心思一动,向绿绮道:“姑娘可是要将这些送与相熟的人?我的车马轻便,不妨替姑娘走一趟。”
      “怎敢劳烦公子的人。”绿绮福了一福,笑道,“原本邀公子今日来,不想奴家却要出门去,真真是失礼了。不若这样,斗胆明日再请公子登门,奴家自往厨下烧几道京中菜肴,专为公子赔罪。”
      “不妨事。”卞四微微一笑,揖手道,“今日国昭兄临时起意,在馆中约下一位旧友,卞四倒该先向姑娘赔罪的。”
      绿绮将手掩唇,打趣道:“你我如这般互相赔罪,可还有个头了?”
      卞四暂且将吴国昭所嘱之事按下不提,只笑问:“不知姑娘定下几时出门?”
      绿绮道:“如此奴家亦不耽搁公子,这便去了。”一面说着,便要携了韵儿离去。
      卞四随之告辞,又请绿绮先行。直待她二人遥遥走下绣楼,卞四方低声唤过候在廊上的一名随侍,命其悄然尾随绿绮而去。
      仍回先前那处雅室,座中已多了一名身着天青绸衫,作商贾装扮的中年男子——薄唇细目,蓄了细细一线髭须——正是方才卞四提及的江望久,靖南茶商,江南商会之中人多称其“江九”。
      见卞四走来,这二人忙起身相见。卞四先未理会满眼失望之色的吴国昭,只笑向江望久拱手道:“江老爷,往岁西南一别,久未再见,一向可好?”
      卞四虽无功名,却是世家子弟——那江望久忙躬身回礼,口中笑道:“岂敢岂敢。还称在下‘江九’便是,怎可坏了规矩——”
      卞四哈哈一笑,径自向上首坐了。侧坐吴国昭亦不支使侍女,亲递上茶来,望去极是殷勤。
      卞四既不推辞,亦不称谢,只管抬手接过。
      江望久本就是个察微辨末极精明的,又识得卞四多年,怎会不知卞四在友人面前素来谦和有礼?
      果不其然,还未待他向下首座上坐稳,便听砰的一声轻响,不知是谁手中的茶盏,声响不轻不重,却使得江望久心底微微一凉。
      抬眼只见那卞四笑意全消,将扣盅盖子刮着茶水浮沫,淡淡开口道:“江老爷说起‘规矩’,规矩么,既是前人立下,后人自是也能改的——”
      见卞四如此这般,吴国昭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在旁圆场道:“允之兄这又唱的哪一出?”
      “国昭兄问的倒巧,正该拿这话问问江老爷。”卞四愈发沉了脸色,“历来商船出海,皆由琅屿渡直下南洋,不与倭人通商,乃江南商会百余年前便立下的规矩,却偏偏有人瞧见‘恒泰丰’的船队一路驶去乐浪海东,满载之物非丝非茶,却是真金白银——这紧锣密鼓的,卞四正不知诸位唱的哪一出呢?”
      一番话令吴国昭亦有些下不来台——恒泰丰正是□□在青城的商号,且与吴肃两家颇有些牵系。
      窗外天光转暗,似有雨至,卷进些微凉风。江望久背对着花窗,隐觉后心阵阵发冷,额角却早已渗出一层薄汗,当下强作笑脸,向卞四道:“卞世兄,性命攸关之事,可开不得玩笑。纵使再借江某几个胆子,江某亦不敢——”
      “自古富贵险中求,利字当头,有何敢与不敢?”不待他多辩,卞四冷哼一声,又将指尖轻弹了弹杯沿,似笑似叹,“想如今都眼巴巴瞧着入了秋要变天儿,诸位未免也太心急些——究竟哪朵云彩底下有雨,且说不准呢!”
      吴国昭闻言,悄然使了个眼色。江望久即刻会意,借故离席片刻。
      吴国昭这才压低了声,颇有几分推心置腹之意,向卞四道:“将将贤弟自己也说,不知哪朵云彩有雨,又为何如此笃定,旁人皆是乱拜菩萨,唯独贤弟求着的是真神?太子看似病弱,却未必不寿;任氏一族虽盛,亦未必其势已极;反倒是宁王,前有宣王覆辙之鉴,又岂会轻举妄动?”
      “更何况。。。。。。”见卞四凝神不语,吴国昭稍一迟疑,愈发低声道:“不瞒贤弟,此番岍越这战事,虽有人意欲速战速决,却早已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停的。”
      卞四冷声道:“寒族亦知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做出此等通敌叛国的卑污行径,辱没世家门楣,岂不愧对先祖!”
      “却也怪不得他们。”吴国昭似有几分不屑,“先帝尚且念着我等祖上的功勋,而当今圣上,这些年如何对陵南诸家,又如何对你们江北诸家,贤弟莫非不曾看在眼里?由中宫两度废立而始,均田增赋,裁撤沿江三州水军,重科举轻恩荫,扶植各地寒族,更至‘取士不问阀阅,婚配无关门庭’——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摆明了压制世家?”
      “岍越再难攻克,却也成不得什么气候。”卞四冷笑道,“若要借着这个由头,只怕他们押错了宝。”
      “非也。”吴国昭摇头道,“贤弟竟不知星火亦可燎原之理?如今衍西栗阳两处战事胶着,又兼江北大旱无收,到头来终须倚仗何人,也该叫九龙金座上那位看个分明!”又悄声道,“眼下岍越山匪确然难成大器,却也只差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竟是多年来宁王也求而不得的。”
      卞四微微一笑:“陵南,果然已存异心。”
      吴国昭亦随之笑道:“贤弟回去便让少钦。。。。。。啊不,便请宸王爷宽心,所谓风水流转,只需隔岸观火,静待天时。至于江家,更无需贤弟费神——商贾本就唯利是图,你管他开船往南往东,运的是米是银?即便要管,一时半刻也轮不着咱们;若当真合该贤弟管时,便如当年办那陵溪周家,要抄要杀悉听尊便,虽说有些区区银钱在他手中放着,我吴肃两家绝无二话!不过论理,也到不了这一步,那江望久便如墙头草一般,望风比咱们还准呢,事到临头,自然知道保命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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