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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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埈川乱(2)


      。。。。。。随着“吱呀”一声响动,破败不堪的门扇被人向内推开,携着沙砾的山风与明晃晃的日头立时涌入茅屋,迫得他微微眯起双目。
      清凉凉一只手掌附在他额上,而后又将沾了血污与泥渍的额发向他脸侧拂开——他索性阖起眼佯作未醒,心中全然不在意来人。
      齐儿明知这男子醒着,却并不揭穿,只细细瞧着他额角的旧伤——虽已结痂,曾经却比斜穿入胸的流矢更加凶险。
      眸光自男子的额头,轻轻滑过他的眉峰、鼻翼,继而又是唇角、下颌——原本觉得他生的好看,不过是因了漫天黄沙中一袭出尘白衣;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形容这般落魄,瞧着竟也还是好看。
      她知他出身天家,而她却像她的兄长,自幼便有极高的心气——莫说皇族,便是天子又能如何?若不入她的眼,名门布衣,全无分别。
      初见便中意这男子,不仅因他的样貌,更因他行止间的风仪,恰恰合了她的脾性。
      那日随莫三虎一道往埈中去,倒未料及会与他在山道上狭路相逢——犹记得他自马车中下来,满面病容,却有浑然自成的贵胄之气,甫一出言,寥寥数语,便安抚下因流矢自乱阵脚的护卫。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些“埈中流寇”。
      埈中东接定洲,处衍西边陲,沟壑纵横,乃多山之地,自古寇匪不绝。百千年来,此地大衍子民与西北各族错居杂处,其间自有战乱厮杀,亦有和睦相融。年岁久远,埈中渐渐沾染了异族剽悍尚武之气,民风粗犷,任侠好义。历来埈中官家便少与匪争,偏偏这位远道来的小王爷,不知地厚天高,带了区区百余人马,便敢向太岁头上动土。
      若不是她出言拦阻,依着莫三虎爆碳似的性子,必要劫了粮草,再将他手下一众护卫截杀殆尽——只是拦的稍迟了些,齐儿眼见着伏在半山的弓箭手齐齐将箭矢射向山道。。。。。。乱阵之中,侥幸救下他一条命来,尚余一点气力,开口却不是向她称谢,反而轻飘飘道一句:“姑娘见笑。”
      听了这话,她确是要笑,眼下却又不是时候——两支流矢,一支擦过他的右臂,另一支则正中左胸。趁着他犹有一丝清明,她忙问他:“你怎知自己不会死?”未见作答,人已在她臂间昏了过去。
      。。。。。。齐儿将棉纱浸过清水,一边替他擦拭面上的血污,口中似是自语道:“那日随公子来的人,莫将军留下几个活口,余者已全部殒命。只是不知,若放话出去,他们肯拿出多少钱粮赎你?”对方只是静静躺着,并不言语。齐儿又道:“舔着刀口过活的人,我见的多了;如公子这般的,却少见。”
      矮榻上的男子仍不醒转,她自顾自说道:“今晨有一名定洲女子上山寻你,被莫将军扣下——”见他还是不为所动,齐儿终是生了几分恼意,道:“再不回我的话,便休想让人替你铸剑!你求崔嵬仿铸‘青潭’一事,一笔勾销!”
      话音将落,果见他缓缓睁开双眼——逆光望去,却见这女子端坐榻前,双丫髻,粗布衫,正是先前跟随在崔嵬身边的婢女;再作回想,也只勉强忆起那日此女曾于乱阵前救下自己。
      齐儿见他醒转,便自顾自说道:“你既欠我一条性命,又来向我求剑——这两桩事,他日该如何答谢?”
      “如今还有一事,凑做三桩,日后一并答谢。”暄自她面上收回目光,转而望向斑驳的泥壁,低声说道,“我要见莫家兄弟。”
      “说的轻巧!”齐儿不禁轻笑一声:“公子不觉自己的性命紧要,而出自我手的东西,却不是轻易能得的;如今张口便拿旁的事求我,公子倒不妨先明示于我,能用什么做酬谢?”
      暄不假思索,淡然答道:“姑娘只管吩咐。”
      “我吩咐的,公子定能做到么?”齐儿闻言,冷冷道,“公子未免也太高估了自己。难道公子竟不知,世事向来如此——原本只当唾手可得,到头来却是遥不可及?更何况,这世间能入了我的眼的,怕也不多,且看我高兴罢了!”齐儿口中说着,手上已替他将血渍泥污一一拭净,转而却又换上一副笑脸,“公子既有诚心,便也替齐儿做三桩事,至于何事,因今日赶着下山去,无暇细想,不如回来再告知公子。公子可敢应下齐儿么?”
      暄闻言,终是正眼将她细瞧了一瞧——这女子年岁轻轻,不知为何,看似崔嵬的婢女,眸中却藏着一丝极难掩去的骄矜之气,倒与幼箴有些相像——稍一犹疑,口中仍旧答道:“姑娘只管吩咐便是。”
      齐儿见他应的这般干脆,心中得意,当下轻轻一笑,掩门自去。
      待齐儿走远,赵暄挣坐起身——昏睡数日难免晕眩,却也立时觉察先时种种病痛已然祛尽,而左胸箭伤看似凶险,实则未中要害——倚在泥壁上阖目歇了片刻,忍痛探出手去,向桌案上取一只盛了水的陶瓮。
      好容易将那粗笨陶瓮端稳了坐在怀里,瞧着内中的水倒也洁净,将欲饮时,忽听头顶一阵窸窸窣窣,继而“扑啦”一声,瓮中立时水花四溅,响作一片——定睛一瞧,竟是极瘦极长的一尾耗子,正拼力将前爪攀上瓮沿,尖嘴露出瓮口,后爪犹在扑腾。
      一时间哭笑不得,正与那耗子面面相觑,恰在此时房门又被推开,进来三名男子——赵暄眼也未抬,只管将陶瓮倾倒,放那耗子出去,便听为首一人冷笑道:“自古胜为王,败为寇,莫三哥说的果然不错!”
      眼见瓮中的水被暄倒出大半,在旁一名黑脸汉子终是按捺不住抢步上前,劈手夺过陶瓮,边骂边道:“弟兄们一日也匀不出一碗水,怎的到了他这里,竟这般富余?”
      方才那男子便道:“少主一日不归,便一日不给他添水,这瓮中的水,尽够他喝上几日了!”
      黑脸男子犹不解气,放下陶瓮,一把揪起暄的前襟便要拳脚相向,却被立在门边冷眼旁观的灰衣青年出言拦住,“罢了,他有伤在身,若是坏在咱们手上,少主回来要如何交代?”
      “你给爷记住!”黑脸男子丢开手,指着赵暄面上恶狠狠道:“爷姓陈名大果!手下三十九个弟兄,三十九条性命,而今都算在你头上!日后落在爷手里,将你剥皮抽筋,也难解心头之恨!”
      暄重重跌落,牵扯箭伤,痛得脸色惨白,额角背间冷汗涔涔,面上却瞧不出半分怒意,只是一言不发。
      灰衣青年自是看在眼中,此时走上前来,“莫将军有话,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接着便听他不愠不火道出一段原委——莫家原是兄弟二人,莫大鹰、莫二鹰,埈中人氏;十数年前衍西因开挖汇山渠,曾四处广征壮丁,工竣返乡之时,二人自汇山脚下拾回一名弃儿,取名莫三虎。兄弟三人情谊甚笃,后不堪连年劳役征赋,战乱灾荒,于埈川聚众起事,此为后话。内中却有一节,六月间长兄莫大鹰不慎落入官兵之手,复奏已准,定于秋后问斩。
      青年言罢,见赵暄仍是不语,那黑脸男子骂道:“赵狗若敢杀莫大哥,咱们便杀他亲兄弟的儿子!暴尸三日,再扔去乱石坡喂狼!”
      此时却听赵暄开口缓缓问那青年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黑脸男子不听便罢,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当下暴跳起来,“呔!休再与他废话——”说着又要冲上前来,幸而被先前另一名男子扯住后襟。
      青年示意他二人先出去,方回身对暄说道:“在下定洲李继。”
      暄说道:“听口音,倒不像定洲人氏;依阁下的谈吐举止,应是读书明理之人。”
      李继淡然一笑,“略识几个字,在下岂敢妄称‘读书明理’。”
      “莫家兄弟虽勇武有余,却少不了如阁下这般的智士。”暄淡淡说着,话锋一转,“阁下不妨直言相告,除却赦免莫大鹰,还要我应下何事?”
      “白露之前,”只听李继低声说道:“请王爷命人务必运来五万石粮草。”
      此番大费周章也不过将将筹得粮草五万石,倒被人探的一清二楚——暗自苦笑一回,暄不动声色道:“只要白露之前能安然下山,我许你十万石。却有一样,此前须得让我的人来见我,我有话交代定洲。”
      “该当如此。”李继颇觉意外,面上却不表露,即刻命人取来早已备好的纸笔,亲看着赵暄草草修成一封短书,交至自己手中——当下笑道,“多谢宸王爷!在下便与王爷一道,静候佳音了。”
      。。。。。。案上烛火如豆,灯下一只红釉描金锦碟,碟上一钗一簪,钗是赤金点翠,簪为银镶松石——将将由储妃遣了宫人送来。阿七拈起一支细看,花样新奇,做工精巧,只是,暗中早有人向她道明了原委——花翠之中,分别藏了一味毒,与一味引药。
      毒乃轻毒,正是储君每日所服汤剂中的一味,用量甚微,只取其安神之效,此方亦曾报与太医院院判,并非湫檀一人擅定;引药更是寻常药草所制,无毒无色,食之无味——怪只怪这天生万物的造化,半分由不得人琢磨——毒量稍增且加入引药,便可将毒邪引入心经,致人心悸猝死。
      而储君服此汤剂已是二月有余,如此一来,毒发后自然极难查明因由。
      这阴狠精妙的心思,究竟是何人想来?倒无需她再多费思量——信手取过松石银簪,斜斜插入发间——铜镜中映出一个眉目清冷的女子,几无血色的双唇,偏偏唇角却有一丝浅笑。

      时过三更,门外忽有宫人急急传唤。阿七随那宫人赶去储君寝宫,见外间一众内侍忙做一团,便知又是储君旧疾复发。待急步绕过围屏去,却见纱帐内湫檀安坐榻前,正为赵昳施针。
      直至今日,她仍是不解,为何亓修泽身边的人,竟也入了这东宫?
      隔着薄如蝉翼的轻纱,阿七悄悄打量湫檀——灯下温婉和顺的一张面孔,许是跟随修泽多年,举手投足间亦沾染上几分深潭般的沉寂;她必也存了一颗医者之心,却不得不违背济世救人的初衷,陷入这纷繁的局,不知她,又心作何想?
      有道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阿七怔怔望着湫檀,直待她手法娴熟轻轻收针,打点妥当起身向自己走来,开口叮嘱时态度从容: “殿下需静心将养,虽已等了公子多时,却望公子稍言,勿作久留。”
      当着几名侍立在侧的宫人,湫檀话语殷殷,听不出半点异样。
      阿七所答听来亦是情之切切:“谢褚姑娘提醒,松若自当照办。”
      湫檀便轻施一礼,敛目自去。
      。。。。。。月已偏西,自那窗格里头再难望见。阿七独自守在榻前,跪坐在锦席之上,看那案头红烛慢慢燃尽,又被宫人换上新烛——不知何时搁在榻沿上的一只手,指尖微微一动。阿七立时觉察,回转过身,见昳双目轻阖,将醒未醒,便小心唤道:“殿下,药已温过两回,还是先服下吧。”
      许久未见他应声。阿七心知他已醒来,便向案上取过一盏青瓷扣盅,揭开盖子先试饮一口——微温的药汁,浓稠且酸苦,回味带着极重的涩,自舌根直渗进心底——口苦心苦,于她早已辨不清,她只知这药,既是治病的良方,亦是夺命的毒。
      替昳试药的当口,却见昳探起身来,抬手将她唇边的药渍轻拭了一拭。
      阿七勾了勾唇角,满心满口的苦意却忽而齐齐涌入眼底——昳还未及收回手臂,便见一滴泪,簌的落在他掌心。
      她由来已久的惑,这一刻终是突然明了——
      原来自己是一名戏子,魅人容色,鲜丽华裳,不过是为着扮一出出看似柔情缱绻实则杀机深藏的戏;谁料想,到头来戏里戏外,人面人心,竟纠缠在一起让她无从分辨,蓦然回望时,方惊觉自己已是深陷。
      夜色有如迷梦,令人也变得善感。她与这男子俱是醒着,却也同样身处梦中。
      他眸中亦是闪着淡淡一层水光,让她一眼便望见他心底的痛。
      “。。。。。。是为了我么?”指尖流连在她耳畔,昳轻轻问道,“还是为了少钦。。。。。。”
      储君,竟也称他“少钦”——她原该警醒,可不知何故,她仍是望着他的双目,低声说道:“。。。。。。为了殿下。”
      他倒宁愿自己是个痴人,信了她的话。可他终是对她说道:“其实我并不知,此时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顿了顿,轻声又道,“我也不知,究竟是该让他命丧埈中,还是让他活着回来。”
      口中如此说着,探究一般在她面上细细搜寻——可他终究还是失望——她的笑,似也染着哀戚;而她在他的目光之下,总是静的犹如一潭死水。
      他望不进她的心,正如他看不透另一人。
      生性多疑,却又参不透人心——曾有阁臣向他的父皇进言——此乃国主之大忌。
      他满怀不甘,直直望着阿七,她的双目澄明清澈——人说相由心生,有谁能想到,眸光如此清透的女子,却暗藏着满腹心思?
      自初见那一刻起,她究竟是不是云松若,昳全然无意。令他心念难安的是,她扮作男装,果然像极了雩襄——甚至,意之所属,许或也是同一人。
      每每想起此人,总让他如鲠在喉。而此人,正是宸王赵暄。
      天家无父子,更遑论手足族亲,而这场纷争之中,他与宸王却本应是同盟——只可惜,他对宸王,心结由来已久,恐是此生难解。
      更何况他的猜忌,绝非全无凭据。
      。。。。。。昳的眸底映着阿七的影子,六载光阴,好似雾霭一般散去。。。。。。恍惚中,面前的少年,亦是一身素白袍服,与围场上一众身着皂衣骑装的世家子弟迥然有别。少年不过十四岁,在京中却已是出了名的放浪——彼时令昳心中忌惮的,也只是他的父亲宁王赵顼。
      犹记得那日,三鼓过后,将欲上马,暄却偏偏看中了原本备给太子的马匹。侍卫来报,昳索性便在父皇面前,作足了谦让幼弟的姿态,欣然另择一匹。
      围猎的队伍四散开去,未几,便传来宁王世子与人竞马,不慎坠马的消息。世子年少,骑术不精,争抢之际落下马来倒也无甚稀奇——所幸并无大碍,有意无意间,此事便被人悄然压下,并不曾报与衍帝。
      初时昳亦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至日落归程,于行馆暂歇,方得了密报——先前那马,鞍辔被人暗中做了手脚,储君原就不擅骑射,若毫无防备仓惶坠马,后果自是不言而喻。
      宁王世子好马,京中人尽皆知;而自恃年少且倚仗太后宠溺,稍有逾矩,一时亦无人诟病——一场暗害储君的预谋,竟因一个少年的恣意胡为,而消弭于无形。
      至此赵昳才发现这少年城府之深。

      对方看似不动声色救他于危难,实情如何,他明知有待推敲,却早已看厌了这些虚虚实实。而当日围场之中,除却皇族,便是世家,此事即便要大张旗鼓从头彻查,最终仍会不了了之——一动不若一静,连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都能看得分明,自己又岂会落于人后?昳终是隐忍未发。
      此后经年之间,终归有些机缘,看似巧合,却依稀能令昳觉察,此人确是几番对自己暗施援手——偏偏世子又从未向东宫示好,年岁渐长,二人依旧相交泛泛——这令赵昳更是摸不透他的用意。
      赵暄埈中遇险,东宫几名亲信幕僚已分作两派,救与不救,争论不休,而太子迟迟不决——看似顾念颇多,亦有三分愧疚,却终难压下骤起的杀机。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此番若是错失,日后只恐再也难寻。
      只是,昳心中终归存着一丝犹疑,举棋难定——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自己。
      扪心自问,自己果真要他死么?正所谓由嫉而恨,因疑生惮——他对暄,莫非恰恰如此?
      胸中一根弦,早已绷得太紧——令她几乎无法分辨,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究竟是真是幻。不知恩主为何交与她这桩差事,她随侍宸王之事,又怎会瞒过储君的耳目?
      不及阿七细想,昳已将药饮尽。她接过扣盅,却听他低声说道:“十年前,便有御医说我时日无多。我却活到了今时今日。”说到此处,忽而问道,“死又有何惧。。。。。。只是,不愿强求于他,既如此,若我死了,你可愿代他,与我同去?”
      阿七无言以对——倒叫她如何应对?
      她可以为苏岑拦下乌末的月眼,却不可如他所言这般不明不白死去。
      这番心思映在眸中,连储君也看得明明白白,“果然,你不愿。”只听他笑道,“你并不怕死,只是,不愿——你不愿为我而死。”
      他的话音低低传来,却已不是对她而说,“但凡你肯开口求我。。。。。。既是忧心他的生死,为何不肯求我?”
      阿七眼见着异样的红,渐渐漫上他的双颧,连眸底也染上淡淡的血色。
      手中犹自端了预备漱口的温水盅子,未及放下,昳已扬手狠狠一掴——阿七立时跌倒在地。
      血珠自她唇角滴下,落在瓷盅天青色釉彩之上,艳的诡异。
      只听他竭力按压着心绪,低低说道:“滚。”
      她无声爬起,躬身退去。
      。。。。。。檐角铜铃随风轻动,东方似已悄然泛白,而西天边,却仍是墨一般的浓黑。
      阿七静静立在廊上,衣袍之下,是一双□□的足——储君最恶听到步履之声,随侍的宫人,皆是裸足而行。
      原是青宫一日当中,难得的一段闲暇,可这一日,却偏偏不让她片刻安生。
      长廊尽头,遥遥走来两人——东宫内监的绛衣隐在夜色中极难分辨,而另一人却着了浅色衣衫。阿七虽看不清那人的形容,却也立时认出,他正是当日青洲渡上,与储君同来的男子。
      储君极少召人入寝殿议事——阿七心绪不宁,绕上廊后,原想听个一言半语,谁知偏殿宫墙外一阵纷杂的人声,由远及近。
      廊上侍立的宫人们已有些惊惶,他们早已习惯了深眠百年的青宫,从未想过竟有人一朝打破这死寂。
      一颗心没由来的狂跳不已——阿七明白自己该远离是非,可不知为何,此时竟一步步向宫墙外而去,甚至将前来面见储君的男子,也暂且抛诸脑后。
      冷风掠过极深的宫廊,吹起她的衣裾。这风声令她发现,自己竟控制不住步履,愈行愈快——人声戛然而止,她几乎忘了呼吸,怔怔望着面前的垂花角门,抬手推开了沉重的门扇。
      众多侍卫已将偏殿团团围住。一名灰衣男子倒在偏殿石阶之上,鲜血自胸口汩汩涌出,终是指尖一松,伴着叮的一串脆响,一枚铜币落下石阶,直滚到阿七脚下,犹自打着转儿——
      手执利刃,满面杀意仍未散尽的侍卫走上前来,向她脚边拾起铜币——原来他从不肯示与自己的暗器,竟是边缘开刃的铜钱。
      这许多年来,她从不知他身手究竟如何。如今他孤身一人闯入东宫,距内殿仅一步之遥——往日每每遭她嘲讽,他无言以对,想来也必是不屑与她争辩。
      相识十年,彼此以性命托付,她却不知他的年岁,不知他姓甚名谁,不知他家乡在何处。
      她只知除了她,人前他向来沉默少言;他最喜鸽子,餐饭中只加极少的盐巴;他识得全天下的兵器与苍穹之中每一颗星子,而识得的药却唯有止血七厘散与驱寒老姜。
      浦儿最怕他,不肯与他亲近;她最厌烦他,只因他每每指责自己行事不稳。
      他总道莫要他来替她收尸。她便笑吟吟回敬,若他失手,她必会好好为他入殓——
      旧事似梦,梦醒便云散烟消;又如水,流过便一去不返——只是不曾想,这一桩桩一件件,竟如同烙在她心底一般。
      如今她距他几步之遥,心口惨烈的痛,几欲令人发狂,她却半步也不能再近前——她眼睁睁看着他的血,漫过一层又一层石阶。
      偏殿前水白玉的门阶,在薄薄晨光中,泛着幽幽的白。人说上好的水白玉,血浸入石缝,日久亦不生变,始终如最初那般猩红。
      白玉之上的血色,太过刺目,她终是不肯再多看一眼,回转身,沿着来路缓缓折返。
      多看他一眼又能怎样?她救不得他,只能更加痛恨自己。
      继沧,何人派你独闯青宫!你究竟为何事而来?

      。。。。。。浅衣男子立在寝帐之外,隔了纱帐,看不清储君的面色,心下难免忐忑,所答亦是字斟句酌:“易将军说,此人所用的暗器,乃边缘开刃的铜钱,传言为落月城所有;而乐浪死士却绝不会踏入中土半步。。。。。。”
      “人云亦云,何足为信?”昳冷声道,“莫说身死,便是化为齑粉,也要查清他的来历。”
      浅衣男子心中作难,却只得沉沉应下,转而又道:“义平侯与邬家祖上是旧交,侯爷此去埈中,只怕会碍了成将军的手脚。”
      储君森然一笑,道:“成沛此人,早该试他一试——倒不妨以此与暄赌上一局。”
      “养痈成患,何故当断不断?”浅衣男子迟疑再三,终是开口说道:“恕卞谨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若成沛有心保他,他便唯有一死;若无此意,便暂留他一命——”储君言语漠然,“恰如你对卞允,终归手足一场,如此亦不负他。”
      一席话令听者寒意顿生,心知绝不可再劝,卞谨草草告罪:“殿下宅心仁厚,谨自愧弗如——”
      。。。。。。所谓登高跌重,旁人冷眼望去,这恩宠得来容易,转眼即失便也不足为奇。如今她被囚入一处偏殿的暗房,昼夜不分,周遭一丝人声也无,思绪便如同凝滞了一般——若非每日湫檀来与自己换药,她已忆不起被关了多少时日。
      终有一日,不辨晨昏之时,储妃悄然而至,道与她,宸王命丧埈中;而继沧,亦因她而死——她忽而悟出这暗房的妙处——那一日,无人能听到暗房内不成人声的嘶喊,好似囚着一头逼入穷途的兽。
      她记起师父曾说,焚心之苦,是为最苦,而烈焰焚过——便也心死如灰,倒不妨就这样将她一直囚着,直至永世。
      即便如此,竟也只是奢望。
      继沧潜入东宫,只为替她手刃太子。而宸王,曾有望获救,却因太子暗中授意,赎救不成,命丧火海——燕初不遗余力将其间巨细一一道来,她怎会不解燕初的心思?
      燕初是要点醒她,时至今日,她与储君的仇怨,岂止一桩杀父之仇!
      阿七却只是默然以对。
      “你不恨?”燕初终是不解,追问她,“为何不恨?你竟心甘?”
      ——恨么?那她究竟该恨谁?不甘么?然而不甘又能怎样!
      于是她笑对燕初:“云七,只恨自己。”
      既是不能恨这宿命天定,亦不可怨这际遇无常——她唯有,埋怨自己。是她,累人累己,害了继沧;亦是她,错失所爱,追悔莫及!

      。。。。。。后世有载:隆泽廿年七月庚寅夜,西北赤红有如火光,辛卯晨,烈风起自西北,地动,埈川崩,籍水西流,昼晦如夜,雨土扬沙,折木摧屋,过午方歇。。。。。。叛军大乱,斩成沛,宸王孤骑遁去——
      飞沙扬砾间奔出十数里,霾雾依旧遮天蔽日。暄早已辨不清去路,人倦马疲,而胸口箭伤未愈,痛得更好似将要撕裂一般——稍不留神,身下的马险些在断崖边失了前蹄。暄竭力稳住马身,惊魂甫定,却听身后与他共乘一骑的女子嘤嘤然一阵轻笑,一面笑,纤纤软软一双玉臂勾在他腰间,又收紧了几分。
      俯身望去,断崖下山火携着滚滚浓烟冲天而起,顷刻间席卷了久旱的林木,山坳间凄厉绝望的呼喊不绝于耳,直好似炼狱一般——连赵暄亦有几分动容,却牵不动她一丝一毫的心思。
      她天生爱笑,且自幼养尊处优,未曾受过半分委屈,随性而发,便也顾不得合宜不合宜——地动山摇,漫天狂沙,此刻全不在她眼里。
      被自己中意的男子带着,逃命抑或闲游,又有何分别?笑过了,少女仍将脸颊贴在他背上,幽幽开口道:“怎的停了?地动必有余波,须得速速离开此地。高处虽望的开阔,却不是捷径;不如向谷底去——”想了想又笑,“也不妥,每及日落,谷底旋风四起,你我避不开火势,便要葬身火海了。齐儿也拿不定主意,这可如何是好?”
      分明是性命攸关之事,被她话音绵软、懒懒道出,听来倒好似与闺中女伴商议如何挑拣珠翠衣衫一般。
      暄并不接话,望了望四下,作势要下马——无奈攀在他腰间的一双手却十指相扣不肯放开;暄便向身后道:“劳烦姑娘松松手?”
      各色刁蛮使性、撒娇撒痴的女子,他见过不少,如她一般的,却也少见——只听她理直气壮道,“不松。齐儿不会骑马,不敢独自在上头坐着。”
      暄亦不再与她多话,一手执辔,腾出一只手来,径自探向腰间掰她的手指。
      齐儿咯咯笑着,愈发将十指扣紧。撕扯一阵,只听暄不急不燥,淡然问道:“松是不松?”
      齐儿笑答:“不松!”话音未落,冷不防对方稍一使力,竟要直坠下马去——而将坠未坠之时,却又被他一把捞住,轻轻落地。
      齐儿也不恼,站稳了抬脸儿将他望着,“竟敢欺负我——”
      暄紧接着跳下马来,回身向马背上取下齐儿的水囊,先递与她,见她摇头不接,便自己揭开盖子痛饮两口,此时方道:“若未猜错,姑娘不正是他们口中的少主?为何反倒屡次助我?”
      “你命不该绝,”齐儿笑吟吟道,“不是齐儿助你,是天助你。若非天降异象,你岂会如此轻易逃脱?”
      暄轻笑无语。齐儿便道:“你竟不信命数之说?人命皆由天设,半分由不得你忤逆。”
      “那日偶见姑娘卜卦,未曾想姑娘小小年纪,竟通晓堪舆卜算之事,实在佩服。”暄笑道,“不过不敢有瞒姑娘,我确是不信。”
      齐儿微一颦眉,转而却笑道:“罢了,何必与你争执这些。如今指两条路与你选——其一,你带我西去,且此后无论去往何处,皆要带我随行;其二,我送你下山,许你三载光阴,就此别过,三年后你往乐浪海东寻我——你道如何?”
      暄闻言,深望这女子一眼,正色道:“下山后,我不再西行,须得赶回京中;再则,中土广袤,难道竟不容我方寸立足!为何要渡海东去?”
      “只因齐儿看不上天家。”看似答非所问,且出言不逊,齐儿话中却是别有深意。
      暄无意追问,淡然一笑。
      “果然一样也不肯应我。”齐儿沉下脸来,问道,“你向崔嵬求剑,是为何人所求?”
      只听他低声答道:“是为内子所求。”
      “休要骗我,”齐儿轻嗤一声,“我早知你并无妻室。”
      “哦?”暄失笑道,“姑娘如此笃定,也是卜算出来的?”
      齐儿自顾自问道:“又不愿带我同行,又不肯回来寻我,莫非全因这个女人?”
      暄果真细想了想,语气半真半假,笑答道:“不错,她天性善妒,必是容不得我身边有旁人。”
      “她容不容得,与我何干?”齐儿淡淡说着,摘下遮面的薄纱,轻抖去沙尘,才冷冷笑道,“莫要忘了,你曾允我三桩事。如今便是这第一桩——往后不论你往何处去,我都要跟着。”
      赵暄沉吟片刻,反问道:“背信弃义之事,姑娘以为我做不来么?”
      说到此处,先前竭力压下的心绪,重又浮起——虽自认绝非磊落贤士,却也一向坦荡,无愧于心——而今成沛殒命一事,却令他惊觉,自己与储君并无不同。
      那成沛时任定洲驻防副总兵,执掌“五千营”,此人虽为太子嫡系,却心性纯良,无意结党争权,故而自请戍边。储君对成沛心怀猜忌,他不亦是如此?他的亲笔书信送至定洲,该如何行事,简容不会不知。今日脱逃之时,遥遥见着乱阵中的番旗,他却千方百计避过成沛,另寻蹊径——
      胸中忽而涌上一股戾气,自眸底一闪而过。齐儿看在眼中,却佯作不知,向他说道:“不带我走,凭你一人,休想出得了埈川。”
      暄再开口时已是神色如常:“多一人随行,不过举手之劳,姑娘既是信得过我,就依姑娘的意思。”
      见那齐儿立时笑逐颜开,暄不禁又道:“你竟全然不顾及手下之人?不怕我挟你为质?”
      不想齐儿却答道:“你只需记着,我并不是什么少主;莫家兄弟与我也毫不相干。”
      “姑娘如此说,倒教人如何能信呢?”暄轻笑道,“我亲眼见着姑娘出入营寨如入无人之境,若当真全无干系,此又作何解?”
      “与你说这些,竟也费恁多口舌——”齐儿不慌不忙,反驳道:“亲眼所见,便能令人信服么?今日上山来的,不正是‘五千营’的人?你为何反倒悄悄逃了呢?”
      暄一时被她问住,勾了勾唇角,“想起姑娘尚有两桩事要交与我办,着实后悔,先前不该轻易允诺。”
      齐儿不再多言,只将薄纱细细掩住脸孔,二人继续赶路。终是将暄带至一处三岔路口,风势渐微,沙尘落尽,半山处露出一弯月,映得山野间一片澄明。
      齐儿一一将前路指与赵暄,分别通往定洲、衍西与西南。
      眼前三条岔路,沿着蜿蜒石壁各自延伸开去,渐渐没入山野。按着齐儿所指,暄静静望着通往西南的山道,这正是他要寻的一条路途——
      当日费尽心机离京,谁成想终是功亏一篑,如今因祸得福,竟有天赐良机助他往西南而去!
      暄略有几分失神,不觉间左手已轻扯缰绳掉转了马头。马蹄敲在斑驳的石阶之上,只听身后少女轻轻笑道:“你竟要往川中蛮夷之地去么?”
      暄恍若未闻,口中低念:“川中,川中。。。。。。”
      蜿蜒山道由近而远,在月下隐隐泛着青白,好似浮着一层水光——立在道口,满心茫然。
      退后去,他也未必还能做得富贵王孙;而无上浮华,许或此刻恰在前路等他。几乎便要做了决断,偏偏伤口犹在作痛,似在提醒他,中箭之时的种种——流矢穿胸的一瞬,命悬一线,心底涌起的,非惊非怒,只是难言的憾与悔。
      他怎可殒命于此?怎可这般轻易,便与她永诀!
      到如今亦只能无声一叹——那女子在自己心中,究竟有多重?
      目光终是如那月色一般,渐渐变得澄净;未曾想风静时,此间山野,竟也如此令人心意迷离。
      而此时齐儿正靠在他背上,原就有些倦乏,困意渐起,仍絮絮与他说道,“你可去过川中?我听颢哥哥说,川道难行,自有别样风光。。。。。。且川中虽多蛮族,却有江南也不能及的精工细艺。颢哥哥说的,我还记得几样,花月锦、丹娘绣、猫耳茶、玉水笺。。。。。。对了,颢哥哥说,青城有个极年轻貌美的女子,名唤玟秀,出身望族,却得了川中丹娘后人的亲传,是如今北衍绣艺第一人。数月前太子大婚,宫中便请这女子绣了一幅雪梅。颢哥哥从不夸赞女子貌美,却称这玟秀有‘殊色’,可与月姊姊相及;还说待我婚嫁之时,必也要向她求一幅绣品——”
      暄心不在焉,听那齐儿迷迷糊糊越扯越远,便略略大声唤她:“抓好了?”言罢原地一个兜转,折向另一条山道。
      齐儿冷不丁被他晃醒,回想方才自己说过的话,翻来覆去除了一个“颢哥哥”,别的倒记不得,当下便笑道:“我将将十五,你应是比我年长,往后不如也唤你哥哥吧——”
      。。。。。。破晓时分,夜色仍未散尽,低谷中现出一片滩涂,正是百余年前的籍水故道。一队人马在此暂歇。
      篝火将将燃起——几名副官两日两夜未曾合眼,困顿已极,请那赵琛往上风处一段矮桩上坐了,便也再无心力应付这京中出了名的好性儿侯爷,纷纷向火边围坐下来,各自歇脚养神。
      话说赵琛奉谕日夜兼程,一路颠簸赶至定洲,初到之时便得了埈川送来的音信。先时衍西军资难筹,如今皇孙遇险,却又另作别论。一道旨意压将下来,打司徒域算起,定洲上下大小官员,商贾富绅,为筹措不多不少十万石粮草,私底下个个叫苦不迭,明面上又不可声张。至于司徒域邬呈钧等人,亦只能暗中向赵琛诉几回苦,亏空的钱粮,过后仍少不得各自填补。
      来时赵琛便知此一桩差事,成无功,败却有过,且难免得罪定洲一众世家大族,着实得不偿失。非但如此,平素里养尊处优惯了,加之不服水土,方进山中,山风一扑便受了风寒,此时坐在火边,犹自喷嚏咳嗽接二连三,涕泪俱下,好不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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