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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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埈川乱(1)


      半宿辗转犹不成眠,直待东天边初初泛白,方觉一阖眼的功夫,天色已是大亮。
      早过了巳时,宫人们仍是蹑手轻脚——储君素来寝食无定,如今禁足东宫,朝会亦不露面,更是颠倒晨昏。
      嘁嘁细语之声反倒更能催人醒转——阿七望着榻前角几上一只紫金更漏,心下默默数了一回,便听得帐外衣裙窸窣,有人撩起帐子进来,接着又有女子轻轻道:“公子,该是换药的时辰了——”
      阿七任那女子替自己将寝衣解开,褪至肩后,口中低声道谢:“有劳姐姐——”
      伏在榻上的少年,身形瘦小,嗓音温软,与在陵溪之时别无二致,湫檀心下怅然——先前自己竟未瞧出分毫;而公子,必是早已觉察,否则又怎会对她另眼相待?
      极冽的酒香自瓷瓶中弥漫开来,阿七便听身后湫檀道:“旧毒未清,如今创处又添新伤,不比寻常,更是难愈。此药需得连敷数月,始见其效——”
      “姐姐放心便是——”阿七轻轻一笑,“松若不会令姐姐为难。”
      阿七说的含混,湫檀却听的明白——她当自己是恩主安插在她身侧的细作?孰知她又是不是暗地里瞧着自己的人?
      原就怀着一番心思,如今几处凑在一处,心底便有没由来的怨气,忍一忍,再忍一忍,鼻中却是既酸且热,几不曾落下泪来——她湫檀怎有旁的意思?不过因修泽临去西炎之时,命人照看她的伤势;修泽处处为她想得周全,她却犹不自知,一意孤行——话是怨话,生生堵在心口,说却说不得。
      至于修泽为何临时起意前往西炎,而阿七又为何被程远砚送入东宫,湫檀却是满心疑惑——公子既是将阿七看得极重,为何却又忍心冷眼看她在程远砚授意之下身陷死局?
      似是有所觉察,阿七当即低声笑道:“姐姐莫要多想,我只随口说说。”
      湫檀便也敛了心神,将药换过,收拾停当,临去又自药箱内取出一只锦袋儿交与阿七。
      阿七打开瞧时,竟摸出一只柘木弹弓,先是哑然,继而感伤道:“。。。。。。浦儿?”
      湫檀亦不多言,神色清冷,悄声嘱咐道:“内中另有一样,原为靖州姬氏所有,请公子勿必收好。”言罢施礼自去。
      阿七不解其意,再向袋中摸索,却掏出薄薄一方铁片,原是乌木底色,光泽泛着幽蓝,其上雕有五爪云龙,一望便知并非民间之物。
      怔怔望了半晌,一时愕然。
      若不出所料,此物应是——姬氏玄铁。
      数月中已不知灰过几回的心思,渐次起了生机——师傅果真还是不忍将她抛下,如若不然,怎会将玄铁交与自己?当下里且悲且喜——此番若能保全性命,安然抽身,往后许或便得拨云见日,否极泰来了吧?
      。。。。。。终是回过神来,心知这玄铁虽可救人,却亦是一样要命的物事,轻叹一声,仔细向腰间藏好,另将那弹弓收入案头一只乌木匣中。
      而先时在画舫之上,昳因偿还骨簪而送与她的佩玉亦收在这匣内。一枚双蝠回龙佩,一方盘龙云纹铁,俱是天家才得用的龙纹——阿七不禁苦笑——原本便是祚浅福薄之人,只怕如今更被折去三分!
      回身看看时辰,已近午时初刻,正是医女每日服侍赵昳服药之时——虽为养气安神之方,宫人却个个心知肚明,此刻恰恰是储君一日当中最为暴戾寡恩,性情反复之时,尝因无名火起当场杖毙内侍,亦不为稀奇。
      无需旁人引路,顺着几难望尽的幽深长廊,往储君寝殿而去,两侧皆是手执拂尘侍立的绛衣宫人,却仿佛入了无人之境,恍惚间只觉身旁好似两列人偶,全无生气。
      愈往前行,愈是一片萧然死寂,心头没由来的一悸,似是将将才悟到,此刻自己正是身处青宫。
      满目青黑的色泽,好似雨云般沉沉积在胸口,泛着幽青的玄龙柱与墨玉殿砖,甚或殿顶的墨绿琉璃——青宫之名,竟是由此而来?
      一道道深长殿廊,一条条幽远宫巷,浓墨般的重重宫阙,唯有她,裸足散发,一袭极长极宽的素白深衣,身后袍裾逶迤——静静穿行其间,好似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雪色凤蝶。
      识得雩襄的人,此刻若见了她,必会觉得她便是雩襄,容颜各异的两人,亦能有如此相近的神韵。
      她已无需刻意模仿那男子眸底透出的清寂,她正是云氏松若。不得不将一副原本随性无拘的心肠,浸在所谓身负世仇的苦水里头,半分由不得她选——如若不然,便是愧对先人,枉为人女——敛目而行,半是清醒,半是迷茫,直待被人轻轻挡住去路。
      微微举目,漠然望着面前躬身下拜的来人,似是有些眼生,并非赵昳身边的宫人,开口回话时,却是裕安宫肃夫人的内侍。
      除却燕初,储君另有两名夫人,肃氏与钱氏——阿七不觉拧起眉心,细细回想,来时曾有人将宫闱中的种种尽述与她,可她却未放在心上。
      而眼下,已无暇多想——那内侍奉了肃夫人之命,请阿七往裕安宫稍驻。
      偏殿内铜炉之中将将焚起香片,气息怪异——阿七向当厅一扇丝绣屏风跪下,离那三足香鼎几步之遥,心中厌弃,面上也不加掩饰。
      屏后描金坐榻之上,传来一个既软且媚的女声,似是对着自己,又似对着身旁侍立的宫女:“难怪飞的这样高,身子骨竟这般轻薄——”话音儿里分明透着笑,却令人难以分辨究竟是喜是恼。
      伴着话音由远及近,便见面前的绣屏向两侧轻轻开启,一名宫装女子走近阿七,点头笑道:“果然。。。。。。是那料子。”
      阿七不解其意,愈发敛目望着地下。那女子却俯身拈起阿七膝边薄如蝉翼的衣摆,笑叹道:“万朵白梅,每一枝每一朵,皆不相同,巧夺天工,又无一星半点的匠气,这样的衫子,配这样的人品,连我也觉得悦目赏心,穿在你身上,总好过穿在她身上。”
      许是扮作男装太久,便捡不起女子的心性,故而难以琢磨深宫怨女由妒而生的恨意,其狠厉倒与征场厮杀的男子无甚不同——阿七无心细究这话中的深意,只恭声道:“谢夫人夸赞。”
      “不必谢。”肃氏仍旧笑意盈盈,眉眼弯弯,容色之中有一丝道不出的甜腻,“任谁见了这般人品,都忍不住夸赞几句。”说着将手抚过阿七束在腰间的天青锦带,其上正缀着储君的回龙玉佩。
      阿七不动声色,微微别开身,向肃氏轻轻道了一声:“夫人——”
      涂满猩红蔻丹的玉手,在她腰际应声一顿——肃氏忽而转脸望着阿七,鬓间骤然荡起的赤金步摇几乎触到阿七颊上,口中咯咯笑道:“公子又何必躲?如今在这东宫之中,还有半分体统可循么?”
      阿七无言以对,听那肃氏起身又道,“雕绣梅花的丝料,今岁统共只得一匹。为贺太子大婚,我父路远迢迢,亲由青城送入京中——祁人尊霜雪之色为上,储妃又诞在冬月,故而以白梅为题,世间只此一件,岂是那等寻常绣稿、卑贱绣工可绣得的?”
      此时有宫女捧来一顶金丝架笼,其上立了一只翠羽雀儿。肃氏让那雀儿立在自己指端,一面逗弄,一面轻笑道:“如今,这万金也难求得的衣料,倒穿在一个卑污下作的倡优身上,真真是可笑——”
      阿七静静跪着,心中未起半分波澜,忽听噗的一声轻响——竟是那雀儿被拧断了脖颈,坠在阿七脚边,连扑腾的气力也无,便断了生息。
      “可不正如方才我说的?”只听那肃氏言语轻飘,向身旁手执金笼的宫女笑道,“生就一副轻贱命骨,一时飞得再高又能如何?跌得更重些罢了——”
      垂目望着一粒血珠自那鸟儿尖尖的喙缘滴下,阿七木然道:“夫人若无旁的吩咐,容松若先行告退。”
      “现在是什么时辰?”肃氏充耳不闻,向那宫女悦色道,“过午还要随储妃往碧芷园去,莫要耽搁了——”口中说着,被一众宫人簇拥而去。
      先时引阿七而来的内侍,此时悄眼打量着阿七,细着嗓子怪声道:“公子请吧——”
      出来偏殿,未走原路,却往北一转,绕上一条人迹罕至的窄仄长巷——一先一后走出一段,遥遥见着不远处便是后苑花墙,透过海棠景窗,苑内隐有人影晃动。那内侍脚底下一顿,微一侧身,没头没尾道了句:“奴婢安奎,一直在裕安宫伺候。”
      心底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当下浅浅一笑:“安公公,请留步吧。”
      那安奎果然驻下,不再相送。阿七独自进了后苑,原本便不十分识得返路,此时沿着卵石铺就的□□,信步而去——一颗心紧紧揪着,不上不下,却不敢细想,恰如原本熄了多时的余烬,被人轻一撩拨,竟又迸出火星儿来,万分小心的拢着,生怕再熄了——明明无望,却抛给她一个念想,万一是他,该当如何?不是他,又当如何?
      何况,离京之前,不正是他,要取了她的性命么?
      。。。。。。除却上陵,京城北去二三十里,群山环绕间另有一处行宫,碧芷园。园中最高处,原有座“昙英阁”,百余年前毁于一场大火,而后另建,仍依六角昙花之形,改称“望春阁”。名为“望春”,登高凭栏而望,却是秋之一季,山间红叶如火,景色较春日更为怡人。
      将将入秋,虽观叶尚早,山中温泉却极是合宜,故而每年自秋初直至来年春尽,宫妇们多好来此游园休憩。
      此时望春阁中,两名女子相向而坐,上首女子一袭烟色宫装,正是沐阳长公主;下首一名稍年长些的,身着鸾锦诰命装,却是隋远之妻温氏。
      “妾身实在无颜面见太妃,”只听那温氏歉然笑道,“也怪妾身口拙,苏将军心意已决,又执意往殿前请罪——”
      “苏太妃不过是受了太后之托,此事谈得成自是大喜一桩;谈不成,只怪姻缘未到,何罪之有?”沐阳公主亦是笑道,“可惜了,司徒家的几个丫头,我瞧着倒个个是出挑的。”
      温氏连连称是,又笑道:“司徒大姑娘人品相貌自不必说,便是妾身瞧着,与苏将军真真一对璧人。可不正应了那句,缘分未到罢了——”
      “话虽如此,太后面前也不好这样回的。”长公主道,“当真不曾问出什么因由?”
      温氏便道:“苏将军只说‘边地未定,无以为家’,并无别话——外子与妾身,也着实不好再多言。”
      长公主不禁道:“红鸾未动,强求不得。我自家孩儿,不也正是——”说到此处,叹一声作罢,转而含笑又道,“改日索性也请弥大人说解说解。”温氏便也陪了笑,在旁应着。
      一时温氏告退,长公主忙命人请了司徒域之妻吴氏过来。吴氏原便在近处候着,不多时赶至,听那沐阳公主道出始末,顿觉失了颜面,动了肝火又不好发作,便冷冷一笑,淡淡道:“既是我们司徒家高攀不起,此事倒也罢了。”
      沐阳公主少不得劝慰一番,忽又忆起一事,低问道:“倒险些儿忘了问你——昨日天未亮宣司天监的人入宫,琪儿可在太后旁边伺候着?那弥老儿又信口诌了些什么?”
      “琪儿在围屏后头,也未听得真。”吴氏面露犹疑,悄声道,“弥大人说。。。。。。彗出天南,荧惑逆行。。。。。。主大凶之象。”
      沐阳公主因问道:“怎讲?”
      “彗出天南,主兵起;荧惑逆行。。。。。。”吴氏满心忧惧,声音越发低了下去,“主。。。。。。国乱。。。。。。太后又追问此番祸事之根源,弥大人答,晦朔之交,狐魅出于玉镜;而孟秋之时,星孛西落东升。。。。。。”
      “荒谬!”长公主不禁大怒,斥道,“此人极尽曲意附会、捕风捉影之能事,其心当诛!当日玘王兄失势,必是他信口开河,在暗处推波助澜,落井下石!如今暄儿抱恙西去边地,他竟敢以妖言惑上,将暄儿比做孛彗这等不详之物——如此处心积虑,竟是要绝我天家族脉不成?皇兄倒偏偏听信于他!”
      “公主,”吴氏见状,忙低声劝道,“此处不比别处——”
      长公主却冷笑一声,自顾自说道:“狐魅出玉镜?玉镜现如今归于北祁,弥须如此说,莫不是将太子妃也牵涉在内么?”
      吴氏心有顾忌,并未接话,只在旁轻声道:“这几日公主可得了定洲的音信?”
      “容儿信中只道月中已赶至定洲,见过了靖远侯爷,余者一字未提。”长公主亦觉方才失言,此时便顺着吴氏的话,问道,“莫不是侯爷也差人送了信来?”
      “正是呢。”吴氏点头道,“听闻宸郡王现今驻在定洲行馆,已有十多日了,许是不合水土的缘故,一直未见起色——”
      “我儿不提,原是恐我忧心。”长公主感伤道,“而我又岂能不知!启程之时暄儿便是那样,西去这一路上更兼颠簸辛劳。。。。。。若有不妥,我怎对得住当日他母妃临终所托!”说到此处,又有弥须所谓“星孛西落”一说,愈想愈是应景,莫非宸王果真在衍西有难?不免心惊,转而又暗暗宽解自己莫要胡思乱想,一时悲起怒消,禁不住已拿帕子拭了一回泪。
      一番话说得吴氏也红了眼眶,“公主、宣宁二位先王妃,加上妾身,当年咱们四个最是亲厚——一齐在上陵赏花,又在这园子里坐着说话儿,总觉得不过一晃眼功夫,四个里头倒早早的去了两个!”
      “如今看着元姐姐的亲妹子,终又嫁入天家,”长公主慨然道,“也算是咱们几人脱不开的缘分。”
      吴氏听公主如此说,话中便也试探着透出一丝笑音儿来:“小元妹妹若不是有了喜,此番也必往园中来了。可巧前两日妾身往宁王爷府上去,想是王爷金贵她,只说王妃需得将养,不便挪动——虽说是头一胎,毕竟年岁轻,身子好,倒也不必如此的。”
      “依我看,许是老夫少妻,她臊了,不肯出来见人。”长公主不禁也稍稍转忧为喜,笑道,“再者,顼王兄膝下统共只有暄儿一个,确也太过单薄,待她金贵些,自是理所应当。”
      “想来倒是围猎时得的喜音儿,”吴氏接笑道,“今岁这上陵围猎,真真闹的人仰马翻,所幸终归还落了一件喜事!打秋初整算起来,明年春上便能诞下一位小世子了——”
      长公主一面笑,一面接过吴氏递上的温茶,“正是呢,说来也有趣,万物春发秋收,独有这人,到能反过来了——小世子分明秋月有的,倒要等到明年春日,我这做姑母的才得见了。”
      吴氏见长公主已将方才满怀愤然撇过不提,便也略略定下心,端起茶来——不想将将润了润喉咙,却听砰的一声,那厢沐阳公主已将茶盏重重搁在几上。
      吴氏正自诧异,未及开口,便见公主阴沉着脸,恍然大悟一般,恨得身子微微发颤,口中缓缓道:“。。。。。。好阴毒的心思!”
      “这话又如何讲起?”吴氏赶忙按着她的手臂,“也没个首尾——”
      沐阳公主冷声道:“‘孟秋,星孛西落东升’——弥须当真如此说?”
      “琪儿不会听错,”吴氏犹自不解,怔怔道,“许是那夜的天象,恰有星孛自东南方升起,陨于西北天际——”
      “星孛,西落,东升,”沐阳公主一字一顿,直说得吴氏后心生寒,“弥须言下之意,应是这般吧!”
      莫非弥须暗中所指的祸根,除却宸王,另有小元氏腹中的胎儿?吴氏暗自心惊,一时竟不敢再接话。

      东宫。
      暗夜生凉,置身乐声靡靡、觥筹交错的华宴,席中一众人多已是醉眼惺忪,神智迷离——望去与众人无异、纵情声色、深陷其间的男子,许或恰恰是最冷淡的看客。
      阿七一身绛衣,正是寻常宫人的装束,手持银壶侍奉在储君席侧,痴痴听那清丽姬人口中正唱道:“云阶凉月夜,如霜落,经年别恨多。。。。。。”——眼见着一名内侍上前来附在赵昳耳畔低语几句,又悄然退下——不及深想,人已被赵昳猛然间拉近身前。
      昳面容平静,话音轻的亦好似喃喃低叹一般,只是他吐出的每一字,在她听来,都仿若炸雷滚过——
      “宸王。。。。。。埈川遇袭,身中流矢,落入贼营,死生难卜。。。。。。”

      分明听得一字不落,却又似全然辨不清他口中所谓何事——琉璃灯下一双皓腕,素手款款执起银壶,将面前的杯盏徐徐斟满,滴酒未洒,开口时亦是脉脉软语:“酒凉了,松若再去为殿下温一温——”

      。。。。。。绕过花厅,人匿在暗影中,耳畔犹听得姬人伴着琵琶轻唱:“。。。。。。如霜落,经年别恨多;飘萍终难聚,此生过,莫怨前缘薄。。。。。。”
      迸珠落玉般的婉转歌喉,句句敲在心上。人前原本轻盈的步履,此时已凌乱不堪,只觉指尖直至胸口,俱是冷的,脊背僵直,周身却颤得几难立稳——倒叫她如何肯信,他远隔千里,已是凶多吉少?他必是活着,必是活着。。。。。。
      直待前头执灯引路的内监忽而止步,躬身退向道旁,遥遥却见两列宫灯徐徐而来。阿七晃过神,赶忙跟着避让——未料那一行人,恰恰在她眼前停下。正中女子暗红底绣青金的曳地凤袍,映着灯火,乍望去好似凝涸的鲜血。
      内监与宫娥们悄然散去,那女子方沉沉道:“。。。。。。他竟然死了。”略带苍凉的嗓音,好似叹息,却又暗含讥讽,轻轻吐出口,飘入夜风之中,须臾难寻——
      阿七抬头望着燕初。在她眼中,面前的女子仍是当日那个怀抱爱人,痛不欲生的北祁郡主——永失所爱,最终却不得不屈从于命运,难道她,也是如此么?
      她怜悯这看似高高在上的女子,正如怜悯自己的境遇——“他还活着,”不知为何心中会如此笃定,阿七只听自己轻声说道,“他会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不。他必是死了。”燕初轻笑道,“有人亲眼见他被乱箭射中,落入敌手。”说到此处言语少顿,靠近些低声又道,“你可知埈川那些寇匪?若被官兵逼入绝境,饥馁难当,求生无门,他们便会将战俘吃得片骨不存——”
      “埈川于此,也不过千里。他不回来,我便去寻他。”阿七面容沉静,轻轻道,“即便是死,也得由我亲手将他葬了,我才肯信——”
      而此刻这女子却俯下身,贴近阿七耳畔:“好。但愿你能活着走出这东宫。终归是你的男人,生死与我无关。只是,我已等不得。。。。。。他,须得速死。。。。。。”

      夜深寒重,华宴散去,静静坐在暗影中的男子,膝上置了一张古琴——她识得出是蕉叶,与修泽那张,一式一样。男子只以二指入弦,勾托交替,拨出一串清音,曲不成曲,却让她分明听出了冰泠泠一段水色,宛如清泉石上,更兼碧草青荇。。。。。。
      。。。。。。琴声愈清愈静,心底便愈发的冷。手中一袭披衣,领间雕龙玉扣早已渍满冷汗,轻轻硌着她的掌心。
      明明不是雩襄,为何她偏偏也听得懂他的琴音?
      只是,懂得又如何,不懂又如何——她只是雩襄的影子,他对她的恩宠,终也不过月照水,花入镜;而她于这男子,本是无宿怨,无爱恨,取他性命,也是万般不由己,怪只怪造化弄人。
      此刻她执起酒盏,饮下一口,又稍转杯缘,他便也在她手中饮下一口。若将毒抹在杯缘一侧,便可令燕初得偿所愿。
      原本她还需静候良机。燕初却等不得,只因燕初腹中的胎儿,已不能再等——太子不沾女色,若要这胎儿活着,非但须篡改彤册,且务必除去赵昳。
      而太子薨逝又能如何?他原本便是羸弱无寿之体;谁能料到,赫连格侓的骨血,终有一日,会成为大衍新储?
      她燕初要的,不过是覆了赵衍这天下,告慰挚爱之人的亡灵。
      爱恨生死、是非对错,如今已不是阿七所能想。她只知,自己须得达成恩主所愿,如此方能尽早赶去埈川——

      七月廿九,白露。
      灯下妇人将簸箩中的丝线细细翻捡一回,挑出湖水绿、松石绿、葱心儿绿的几束,凑向烛火边,凝神逐一比对——坐在她身侧的年轻女子终是忍不住轻轻笑劝道:“原是随口说说的,笙儿怎敢劳玉姑姑这样费神!”一面说着,又将手摇着妇人的衣袖,倒似撒娇一般。
      妇人望了望覃笙,眸中满是宠溺之色,道:“这是南边的规矩——将出嫁的闺女,腰间都要佩一只五色彩囊,要由娘亲亲手缝制。如今你娘亲不在,若不嫌弃姑姑的针线——”
      “瞧玉姑姑说的!”不等玉娘说完,覃笙已靠在她的肩头,“笙儿只怕姑姑嫌弃笙儿,又怎会嫌弃姑姑?当日一见姑姑,心里就觉得亲近。姑姑膝下没有儿女,可巧笙儿又没有娘亲——今日便让笙儿认了姑姑做娘亲,可好么?”
      半晌未见玉娘出声——覃笙抬眼一看,那玉娘已是双目含泪,见自己笑着瞅她,赶忙向袖间抽出手帕子擦拭。
      覃笙也取了自己的帕子,替她拭着眼角,口中轻轻道:“莫非姑姑不愿认笙儿做女儿?”
      “怎会呢?”玉娘有些无措,哽咽道,“姑姑自是高兴的——”
      “既是如此,从今往后,笙儿便改口了?”覃笙笑着偎进玉娘怀中,软软唤道,“娘亲——”
      听覃笙这一声唤,玉娘心中又是哀戚,又是欣喜,且笑且泣,只将手抚着她的后背,好似安抚小儿一般,口中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忽而想起一事,便起身走去打开妆奁,向内中取出一只手掌大的乌木匣子,又开了匣子示与覃笙道:“娘亲也无什么稀罕物,这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南边得的,如今给笙儿一只,算做为娘的心意。”
      ——赵暄临去衍西之时,特为将玉娘托与卞四。这乌木匣子,也正是由赵暄亲手交与玉娘。与这匣子一并带到的,另有赵暄自阿七口中听得的、转述绫菲的一句“安好”。
      当日这“安好”二字,由那宸王爷口中轻轻道来,落入玉娘耳中,竟让玉娘觉得,若能知悉绫菲安好,便是此生将尽,也已是值得!
      。。。。。。这厢覃笙抬手接过,细瞧之时,却见是条平淡无奇的赤金链子,口中乖巧答道:“多谢娘亲。咱们娘儿两个,正好一人一只。”
      玉娘不禁有些失神,将余下一只金链收起,轻声道:“这一只,为娘先留着,若还能见到你姐姐,再交给她。”
      “姐姐?”覃笙奇道,“娘亲是说——”
      “哦,”玉娘这才晃过神来,遮掩道,“多年前的旧事了。娘亲当年曾收过一个徒儿,比你年长两岁。。。。。。倒也算不得徒儿,不过是教了她几日奏瑟的指法,后来几经辗转,两下里便也失了音讯。”一面说着,又拿起方才搁在一旁的针线。
      覃笙亦瞧出玉娘神思飘忽,絮絮道了几句家常闲话儿,便起身道辞,向外间唤了婢女练秋,回自己房中去。
      。。。。。。这厢练秋添了新茶,剪过烛花,将素纱灯罩置好,一低头却见覃笙怔怔瞅着腕上一条赤金手链。
      “这链子瞅着眼生,”练秋笑道,“是方才玉姑姑送与姑娘的?”
      覃笙轻点了点头。
      练秋见那链子甚是普通,又细细的无几分斤两,还不及自己腕上戴的金镯精巧贵重,一时便也懒得理论,只接笑道:“今晚那边府里老爷做寿,大公子二公子和几位姑娘并姨娘们都在,阖府难得这么齐全一回,四公子必是赶不回来,姑娘还是早些歇了吧。”
      覃笙不动声色道:“再等一等。许就来了呢?”
      练秋便笑劝道:“不如姑娘先歇着。婢子这就去门房上叮嘱一声,让他们醒着点儿,多留两盏灯——”
      见那覃笙默不作声,练秋只当她应了,便唤小丫鬟小蝉进来服侍洗漱,自己往前院门房去。

      那小蝉年岁不大,在戏班中便跟着覃笙,被卞四一并买了来。覃笙知她呆呆傻傻不甚伶俐,用着反倒省心——此时见练秋去了,因向小蝉道:“天这样早,如何睡得着?我往园子里转转,练秋回来,叫她不必寻我。”说着自己打起帘子出去。
      卞四置下的这处宅院,后头倒也连着小小一个园子,池榭亭台俱全,专有两名家丁在后院角门上值夜。
      覃笙一路走来,瞧见那院角房中亮着灯烛,又有拼酒划拳的吆喝声,便知那二人必是喝得高了,无人出来搅扰,便向那花树下,莲池边,拣了一方青石坐下。
      凝神静气坐着的片刻功夫,一阵风起,吹落了袖间的丝帕。覃笙赶忙探身去捡,不觉间姿势犹是当日练功时拈帕子的兰花指,而那指间腕上的珠翠宝珍,却不再似往日光景——心下微怔,亦不收回手来,却将腕子轻轻一转,兰指一翻,开口细细唱道:“。。。。。。想那时蜜意情深,花似锦,神仙貌,一双人;到头来,红绡断。。。。。。”
      “好!甚好!愈发唱得好了——”只听身后有人将折扇敲着手心,一面拖着长秧儿迭声称赞,一面拿捏起腔调,学着她接唱道,“。。。。。。到头来,红绡断,金钗分,终不过絮果兰因。。。。。。”
      未曾回身便闻着浓重的酒气,覃笙脸上一热,待要摆出一副愠怒之色,禁不住却弯起了唇角:“爷别处吃多了酒,回来尽在奴家这里闹,倒不如不回来的好!”
      “不在这里闹,倒叫爷往哪里闹去?”来人自顾自嬉笑着,一把抱起覃笙便要往园外走。
      覃笙知他身后必是跟着人,当下又羞又急,“放下,快放下!自个儿都走不稳当,若敢摔了我——”
      “你怕什么?”只听卞四忽而压低了声,凑向她腮边调笑道,“便是摔断了允四爷自个儿的脖颈子,也不能摔了允四奶奶的脚腕子——”
      平素在她跟前虽也没个正形,覃笙却瞧出他今次醉得厉害,不同往常,难免动了一番心思,口上却啐道,“呸——哪个稀罕做你的允四奶奶!”
      “哦?”卞四接着她的茬儿,笑,“怎的你房里有人说你稀罕呢?不见我回来,便挑灯熬油的不肯歇下——”
      “谁?”覃笙也不依不饶,“她们哪个说的?”
      “你管!人,人已给你买了来,”卞四话已有些说不顺畅,边笑边含混道,“还要撵回去不成?”
      覃笙便回敬道:“小蝉呆呆笨笨的,才不会乱说——她若敢说,偏要撵出去!”
      ——卞四与她两个笑笑闹闹,跌跌撞撞的回了房,正碰上练秋往前院吩咐完了门房回来,卞四犹将覃笙抱在怀中不撒手。
      那练秋也未料卞四来的这样早,且不走正门,倒从角门进来,此时赶忙上前扶着覃笙下了地,一面吩咐小蝉送茶打水。
      这厢卞四立在当厅,由着练秋解了外衫并各色玉佩香坠儿,又取了家常衫子替自己换下,见那覃笙自去妆台边坐了,便乜斜着眼,笑道:“将方才那段给爷再好好唱一遍——”
      覃笙只管对着铜镜摘发髻上的花翠,口中答道:“偏不!”
      卞四也不恼,当即接话道:“那爷就给你再唱一遍!”此时却见覃笙将手中木梳向妆台上“吧嗒”一撂,不冷不热问练秋道:“水备下没?”
      练秋在旁忍笑道:“备下了。姑娘便要洗么?婢子这就过去伺候——”
      “不必了,左右也有小蝉在那边,她服侍便是了。”覃笙说着,起身出去。
      卞四眼见着覃笙出去,回头笑对练秋道:“我将说什么了?”
      练秋便答:“姑娘最忌人说‘唱戏’二字,爷今儿怎么倒忘了——”
      卞四笑叹一声:“如今好大的脾气——”
      “这脾气,”练秋小声嘀咕,“还不尽是爷给惯出来的?”
      卞四一笑作罢,向桌边坐下,忽而却问道:“上回忘了细问你——你说的苏将军手里头那幅画儿,画的果真像覃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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