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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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瑟思华年(1)



      此时京中,依旧春寒料峭。
      正午白晃晃的日头,照得城中积雪初融,倒比隆冬里下雪时更冷上三分。
      唯有绣红阁暖房之中,才称得上春意满满、花团锦簇。十余舞娘身披霞色薄纱,轻点足尖,在暖阁中央洁白的皮毛毯上旋转。衣袖裙摆携着阵阵香风上下纷飞,几欲碰触到看客的鼻尖,搁在往常,一众酒客早已心猿意马,更觉阁中烦热难耐——京城数一数二的烟花场,引得多少富家子弟一掷千金!
      而眼下,最华美的暖阁,最精挑细选的舞娘,却生生成了陪衬。席间三名年轻男子,或由身旁美女把盏,或是自斟自饮——端坐西首的,一身绛衣,与另两人不同,无女子相陪,且面前矮几上只设了一壶淡茶。
      上首的少年俊美中略带些稚气,却是衍帝的次子赵晅——此刻正悄声笑对身侧的男子道:“都说三哥结交的人有趣,我可再不信了!”
      被晅称作三哥的男子就着美女擎着的酒杯,一饮而尽,方道:“陈兄不日便要离京,哪像我们这些闲人!”
      此人便是北衍宁王世子赵暄。暄晅二人虽形容略有相似,风姿气度却全然不同,若再与那绛衣男子的清隽洒脱相较,世子神色中偏偏多出几分散漫。

      天下正值盛世,却也纷争不断。此时居于中土者,国号为“衍”,国姓“赵”,都城设在偏北的京中,异邦多称“北衍”。赵衍土地丰饶,易于农耕。衍国之北,则是极寒且干燥的祁国。
      衍祁之交,是一片广袤戈壁——北地。两国争斗,多半为了散布在北地的零星草场。这些草场,祁人称之为水甸子,是戈壁中放牧牛羊的水草丰沛之地。
      如今赵衍皇室子息单薄。除去衍帝长子昳、次子晅,便是入狱的宣王及其子旸,此外还有先皇第三子宁王、宁王世子暄。皇族宗室之中依次排下来,赵昳年纪最长,旸次之,暄再次,晅居末——因而赵晅为掩饰身份,人前称暄为“三哥”。
      而那绛衣男子、晅口中的无趣之人,正是上任不久的津州府尹,陈书禾。
      那陈书禾眉目疏朗,神采中天然一段清逸之气,身处举目暖玉温香的暖阁,却倒像在高山清涧之中,独自听琴品茗,满室香花始终不曾入了他的眼。
      这时晅身旁的女子忽打了个手势,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们也停了舞,悄无声息的退下。
      果听晅不耐道:“都下去吧。”
      于是一众乐师也排成一列,自那五彩斑斓的琉璃屏风后面鱼贯而出。
      “且慢。”却见暄执杯在手,闲闲问道,“奏瑟者何人?”
      便有一名上了年岁的妇人上前一礼,“回公子,正是奴家。”
      暄微笑道:“若是离了这里,去我府中教习乐女,你道如何?”
      那妇人又是一礼,“若真能随公子离了这里,自是奴家的造化。”
      见她举止不卑不亢,答得干脆,几名陪酒姬人不由得纷纷冷眼看她,偎在暄怀内的女子,更是忍不住嗤笑出声。
      暄稍一抬手,身后一名随从便在众女子的惊诧中,引了那妇人出去。
      暄拂开缠在自己身上的两名女子,“你们也下去。”
      一时间暖阁中只剩下这三人。
      晅便笑道:“原想着,此番为陈兄践行,王兄必有梯己话要说,故而遣退了他们。”
      “我是怕殿下被闹乏了,索性让她们都下去,说话也清净。”暄说着,又对陈书禾笑道:“依陈兄看,方才那妇人技艺如何?”
      陈书禾淡淡一笑:“人都被你要去了,倒问起我来?”
      暄接着道:“较之陈兄自是远远不及,不过若要教习乐女,倒还罢了。”
      “怪道连父皇都说三皇叔府中歌姬乐人出色。”晅笑道,“但凡王兄看上眼的,必是不俗。”边说着,神色黯了黯,低叹,“想不到刚刚这瑟师也是女子。若说京中琴技超群的女子,当日绫姐姐也算一个。虽然她多是用琴,其实瑟艺也是一绝。。。。。。”
      正在这时,有人来报,附在晅身侧耳语几句。晅无奈对另两人说道:“竟又走漏了风声,母妃命我速速回去。好容易出来一回!”长吁短叹一番,告辞匆匆离去。

      暖阁中只剩暄与书禾,一酒一茶相对,半晌无话。
      终是书禾先笑道:“听说你前些时日奉皇命前往津州,且不提差事办的如何,倒捧了个谭家园的新角——都道宁王世子既好女色又爱南风。如今瓜田李下,岂不叫人以为坐实了传闻?”
      暄明知书禾是有意绕开,当下微微一笑:“如今这玉娘我会替你好好照管。当真日后能寻回绫菲,也算你不负她的一番情意。”见书禾神色似有些郁郁,便劝慰道:“寻人非一朝一夕,还要从长计议。你此次南下,不妨暗中打探打探。”
      书禾淡淡道:“事已至此,果真寻到又待如何?所谓情深缘浅,不如就此丢开吧。”
      “倒是我多事了。”暄笑了笑,话音立转,“真是羡慕陈兄,得了如此美差——三月间南下,风光必是美不胜收,只怕这京中旧事,很快便忘怀了。”
      书禾微笑道:“漠上风沙,孤烟落日,自有另一番景致。”
      “陈兄真会说笑。祁国郡主岂是那么好娶的?一面虎视眈眈,一面虚与委蛇。圣上下旨命我前去迎亲,不过是担心储君成为质子罢了。”暄笑叹,“如今祁王冒鞊刚刚即位,必不愿大动干戈,却又不肯直接收兵,势必要讨点好处回去。可怜我此番北上,吉凶难料,即便带了这郡主回来,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倒生生耽误了下月的花魁大选!”
      “此言差矣。”书禾道,“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外戚当道,任肖二妃争得不可开交,皇族内还有几个可以倚仗之人?之前你也太不成样子,圣上是有心叫你历练。隋将军此次同去,必能护卫周全。此事办得漂亮,功劳不啻于五年前任靖舟大破西炎,此后进爵封王,才不致落人口舌。”

      “进爵封王?哈哈哈——”暄忽然大笑,语气带了三分戏谑,“这才几日?当初宣王如何?旸王兄如何?书禾,绫菲还真是错看了你!”
      “我当然知你志不在此。”书禾淡笑道,“宣王之事,非你我可妄言。如今之势,非进即退,已然身在其间,你以为如你这般整日流连声色,便能置身事外?”
      暄神色愈加散漫。书禾接笑道:“此番劝你浪子回头,倒非王爷之意。不过知子莫若父,王爷听闻祁国郡主容色昳丽,特命我好生嘱咐你,万万不可招惹那未来的太子妃,坏了我朝大事。”
      暄眉梢一跳,淡声道:“父王还真是神思缜密。”
      “如今倒有一人,参将苏岑。此人文武兼俱,与我也是挚交。”书禾话锋一转,“当日殿上极力荐他随我南下,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五日前他已先行离京。待我与他在陵溪汇合之后,便会派他北上,暗中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陈兄了。”赵暄语气轻飘,随口说着,轻击两掌,刚刚退下的姬人们便重新进入暖阁。
      “媚九,方才你说新排了个什么曲子?”只见那赵暄眼梢狭长,眸光微转,斜斜瞥向站在最前的彩衣舞娘。
      “回公子——是‘陵洲采莲曲’。”媚九人如其名,妖娆妩媚,见暄点名唤自己,面上更添了颜色,声音也透着三分媚气。
      暄笑着稍一欠身,“采莲陵洲,好,就这支!”

      一时又是曲乐悠扬,舞姿婉转。红袖翻飞间,书禾似乎不比方才,有些敛不住心神,终是摇头一笑,执起面前的茶杯,如饮酒般将淡茶一口饮尽。抬眼再看之时,自己的轻微失态,已悉数落入暄眼中——只听暄扬声笑道:“来人,给陈公子换酒!”

      陵溪城内,由城东至东南,沿河两岸杨柳掩映处,俱是勾栏瓦肆,日日笙歌,彻夜不息,河水中似乎都带着一股风尘女子的脂粉气。水道开阔处,桥畔散布着数只画舫,均布置了彩灯红绸,装饰一新。有歌妓伴着琵琶,轻声吟唱——细细辨来,正是那支“陵洲采莲曲”。
      画舫中一时曲终,客人抬眼望去,只见这女子眉眼清淡,倒是堪堪一点朱唇,令其增了不少颜色。
      女子见苏岑打量自己,含笑低头,“公子,曲子可能入耳?”
      苏岑微微一笑,饮一口酒,对着身后:“赏!”
      白净小厮便上前将一块银锭递入女子手中。
      “谢公子!”女子抱了琵琶,躬身退下。
      白净小厮着急道:“公子,怎么就不听了?这里头的姑娘弹的可是时下最新的曲子。”
      “就连我们阮姑娘也说好听呢!”胖小厮插嘴道。
      “阮姑娘?”苏岑疑惑道。
      “公子竟不知?阮姑娘就是如今借住在咱们府里的那位。”白净小厮赶紧凑上前,“小的偶在外院角门上瞥见一回,真真是一等一的人品!别说主子,就连她跟前的小丫头韵儿。。。。。。”
      “哦?这阮姑娘,叫什么名字?”苏岑打断他。
      “听内院红珠姐姐说,叫什么暮锦。”
      苏岑心下明了,便不再多问。
      白净小厮接着笑道:“若论起阮姑娘的品貌,与公子倒是相当。夫人怎么不亲上加亲,也是一桩美事。”
      苏岑瞥他一眼,摇着折扇起身,“还有什么好去处?前头带路!”
      胖小厮赶忙先跑到甲板上,招呼船家靠岸。
      白净小厮苦了脸道:“公子,带您转悠了四五日,这陵溪城中,除去酒肆赌坊不算,莺莺燕燕的,就没一处可心的地方?”
      苏岑恍若未闻,立在船头四下打量,突然回头吩咐道:“你二人先回去吧。”

      “公子,使不得,临来前夫人交代过——”胖小厮赶紧追上去。
      苏岑却拧眉将他二人一瞪,径自上岸离开。
      已是掌灯时分,天色很快暗下来。苏岑游荡一番,寻了间酒肆,进去要了间上房。
      店小二将酒菜送至房中,苏岑便自斟自饮起来。不多时酒坛见底,人望去也带了七八分醉意。摇摇晃晃来到窗边,只听窗棂外扑扑作响。夜色掩映下,却是一只灰羽红爪的鸽子。
      将鸽子抓起,摘下鸽爪上的细竹管,取出字纸看过,此时越发觉得酒气上涌,掩窗自去榻上和衣而卧,不多时便有鼾声渐起。
      四更光景,远远传来嘈嚷人声,细听却又听不真切。
      其实苏岑并未睡着。此时翻身下床,往窗外看时,只见西南方天际竟隐现火光,心中一个激灵,暗道不好!
      飞身下楼,朝着西南一路飞奔,到得跟前,火光果然便是从程府后苑发出。
      合家女眷此刻正聚在前门空地上,无不惊慌失措,看着程墨方指挥家丁们救火。四邻青壮男子也纷纷出手相救。

      苏岑快步赶至人群跟前,见姐姐惊魂甫定,便沉声问道:“如何就走了水?”
      苏琴含泪摇头,“说来也怪。睡到夜半,只听外头有人叫嚷,才知竟是后苑走水了!”
      苏岑环顾四下,“家眷可都在此?”
      “刚叫红珠去清点。”苏琴说着,扶了身旁丫鬟的手,叹道:“幸得发现及时,应是没有落下的。”
      这时却见苏琴的贴身丫头红珠急急过来回道:“夫人,不好了,单单少了暮锦姑娘和韵儿!”
      “什么?”苏琴一惊,仓惶回头去看弟弟。
      苏岑见姐姐这一惊非同一般,便道:“许是人多挤散了,我带人四下找找!”
      “阿岑!”苏琴抓住他的手臂,人抖得如筛糠一般:“她在后苑落霞轩,莫不是、莫不是。。。。。。”
      “姐姐莫慌,我寻她们出来便是。”苏岑边安慰姐姐,边伸手拦住拎着水桶急匆匆往里头跑的家丁,命他将水泼在自己身上。
      家丁也顾不了太多,依言照头泼将过去。
      苏岑被冻得一个激灵,人声鼎沸中耳边却传来姐姐梦呓一般的低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由得心下凛然,来不及细问,随手扯过身边小丫鬟腰间的汗巾,浸透水蒙在口鼻上飞身而去,留下那丫鬟兀自飞红了双颊。
      前院火势虽早被控住,后苑落霞轩却已然不保。
      苏岑赶至,却见那木石小楼烧得噼啪作响,火舌窜至二楼,十数名家丁合力扑救,依旧无能为力。
      苏岑料想卧房应在楼上,便攀上屋脊,进得楼中,满眼滚滚浓烟,哪还有阮暮锦和丫鬟的影子?
      楼梯处通向一楼的木扶梯早被烧得面目全非。情急之中纵身跃下,一楼亦是一片火海,门扇几乎全被烧光。火光中只见门外几个家丁吓得脸色煞白,大声唤苏岑出去。此时一根梁木正正自头顶砸下,苏岑闪身躲过。再顾房中见确已无人,便快步奔出楼去。
      那厢苏琴正带了丫鬟跌跌撞撞自前院赶来。苏岑忙上前扶住,“姐姐莫慌。刚仔细找过,里头并没有人,应是逃出来了!”
      苏琴听闻,面上惊惧之色却丝毫未减,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半晌,终是颤声吩咐下人:“带公子去更衣。”

      西院并未着火。苏岑见宅内各处火势渐微,便自去换洗。
      进得房中,燃起灯烛,抬眼便见案上那洁白莹润的羊脂玉佩,不由得心下恍然。手中端详片刻,疑窦渐生——这火起得蹊跷,莫非阮暮锦竟与小贼有关联?自己在陵溪城中闲逛了这四五日,那小贼竟狗胆包天,暗中跟了自己四五日。今日原本施计想引那小贼出来,没成想竟反被他使了调虎离山之计?
      一念至此,不由得既惊且怒。

      陵溪城外,青竹坡。
      白日里竹林葱翠,流水潺潺,原本是游春踏青的好去处,如今暗夜之中,却显得影影绰绰,有些阴森可怖。
      林间空地上燃起小小一堆篝火,少年和一名年轻女子围坐火边。
      正是阿七与阮暮锦。
      苏岑猜中了十之八九——阿七跟了他四五日,趁他今晚宿在客栈,便悄悄潜进程府,放火烧了暮锦住的落霞轩,又扮成家丁唤众人起来救火,趁乱将暮锦迷晕,放入佯装运水的木桶之中,用板车运出了城外。
      只因阿七无意中得知暮锦竟是宣王之女赵绫菲。绫菲曾颇得当今太后宠爱,时常被招至寝宫弹琴叙话。京中望族私下都道这宣王之女,日后必会被破例封为公主,风光出嫁。
      阿七正是看中这阮暮锦曾经常出入宫禁,熟知内中情形——阿七不久便要潜入皇城,得了她,必大有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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