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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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开双姝醉浮生(1)


      江风掠过窗畔的六角银铃,卷熄了案头本就飘摇不定的烛火。惨淡月色透进舷窗,女子蜷在他脚边,面容模糊。
      暗夜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令他心头涌起一丝嫌恶——容颜殊丽的女人,于他,向来形同寡淡至极的劣酒;世间唯有一名男子,才是他杯中闪着碧色浮光的鸩毒。
      神志终被肩头剧痛唤醒——强撑起两臂,回身望着跌落在西炎绒毯上沾满血渍的利刃——那人早已收手,并未进犯于她,只是用剑锋挑破了她肩上的旧伤。
      暗红血线顺着肩头缓缓而下,阿七无暇自顾。许是他眼中厌弃之色太过明显,她反倒定下神来,忍痛低声道:“民女自知印记已失,无法取信于殿下,唯求与雩襄雩公子一见——”
      “雩襄?”男子闻言,逼近她脸前,眼见她颊上的胭脂已遮不住惨白面色,嗓音绵软,耳语一般,却带着一丝狞笑,“好!准你见他。倘或他心存半分疑虑——”言至此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阿七只觉一颗心随着他的话音愈跌愈深,周身寒意渐生,待他悄然顿住,心也沉入谷底。
      岸边传来马蹄声,似有新客来此。有人轻扣舱门,提醒船内二人:“殿下,人已经到了。”
      赵昳起身坐回案首,阖目厌声,“滚——”
      吐字太轻,阿七微怔了怔,才辨出他的意思。拢起肩后破损的绸衣,拭净剑身,跪行呈与赵昳。将要起身退去,忽被他摘下鬓后的素色骨簪——簪头花形是一朵莹白栀子,在他指间应声而断。
      在他眼中,除了雩襄,应是无人可佩栀子。
      又见他将腰间佩玉取下,放在她掌中,语气竟变得和婉无比,看她的神色亦与爱侣相望时无甚不同,“拿这个还你——可好?”
      眼见外间新客已至,阿七对这喜怒无常之人早已满心忌惮,将佩玉收于袖中,自帘后无声而退。
      珠帘垂下的一瞬,只听先时那白衣人朗声笑道:“今日可算是迟了!看来九殿下是先应了别人的场子,该罚该罚——”阿七循声瞥去,心中且惊且叹,继而复又漠然——新客果然是几个西炎人,内中身量最高的,衣饰考究,褐发鹰目——西炎九王子沙彻的近身随从,竟是她结识于祁地的义兄,呼延乌末。
      。。。。。。依旧是芙蓉帐暖、软玉生香的旧时欢场,与往日全无不同——苏岑却神志清明,看着席间众人醉态百出——同来的多已带了醉意,借着酒气呼三喝四,发泄着心底连日来的积怨;非议谩骂声不绝于耳,而身侧照例簇拥着众多明艳姬人,却再无一人能撩起他的心绪。
      唯有左首裴邵酒意尚浅,冷眼睨了苏岑半晌,终是苦笑,“衍西万里之遥,战事亦起,今时我等遣发边境,一别之后,只恐再会已是无期——”
      苏岑神色穆然,执杯与他碰过,饮尽方道:“你我志当如此——平定边野,马革裹尸亦不足惜。待裴兄早日立下功勋,又何惧回朝无期!”
      此时陆元奎早已指天抢地吵嚷过一回,意犹未尽,一左一右搂着两名姬人凑过来,满口酒气,“裴少你休要婆婆妈妈!且让让,老子与苏贤弟有几句正经话交代——”
      一语未尽,周遭哄然,有人高笑道:“大伙快都围过来听听,陆大壮有正经话交代!”
      陆元奎脚底下已有几分踉跄,一面回骂那人,一面乜斜着眼笑向苏岑道:“这些腌臜货聒噪得很,贤弟借一步说话!”
      众人各自作乐,一时倒也不做理会,苏岑便起身随他过来隔壁一间小厅。
      当厅立着两名水红衫子的娇俏侍女,陆元奎两眼钢钉一般,先瞄住一个,又瞄另一个。色中饿鬼,二女见得多了,倒少见这种目露凶光,恶狠狠盯着人瞧的,不知是怯是羞,纷纷低下头去。
      苏岑笑着让她二人出去,回身待要讥讽两句,却见那陆元奎二话不说,自向桌上抓过茶壶,也不使茶盅,抄起痛饮几口,接着便向袖间取出一卷薄绢,丢在桌上。
      苏岑不明就里,拾起展开,一丝浅笑凝在唇梢——几番按捺,终是沉声道:“画像从何而来?你在围场见过她?”
      陆元奎已全然不似酒醉,四平八稳的向桌旁坐下,反问:“那几日围场中过眼的人恁多,不知贤弟指的哪个?”
      苏岑将薄绢折起,和缓了脸色——却见陆元奎不紧不慢的道:“原还纳闷不过往祁地走了一圈,贤弟怎会无缘无故与宸王府结下亲事?如此看来,传闻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苏岑敛目不语,只管将画像收入自己袖中。陆元奎亦无向他讨要之意,反倒又取出一卷薄绢展开——仍旧是近年京中画师描摹人像惯用的江南绢绸。
      此一幅,内中女子婉转顾盼于花间,巧笑倩然,俨然与先前一幅中的淸艳少女韵致有别——苏岑疑虑更深,面上却未再表露半分。直待陆元奎耐不住性子,将手点了点画像:“可有几分肖似那覃州戏班的小青衣?”
      苏岑心下已有了计较——花间顾盼的女子,原作他亦见过,正是出自陈书禾之手,那时他从书禾口中得知,画上女子乃是王女绫菲。
      苏岑与绫菲仅在陵溪有过一面之缘。当日绫菲轻纱遮面,故而苏岑并不知阮暮锦正是绫菲。
      而思及“绫菲”二字,先想到的却是一桩旧事:陵溪会馆失窃当晚,恰恰是阿七在绮桐馆中假冒绫菲之名绊住了陈书禾。。。。。。一念至此,胸中一滞,无心顾忌旁的,脱口问道:“还有何人见过这两幅画像?”
      “先一幅,是几名亲信手下与贼人在围场缠斗之时缴来的,”陆元奎见他如此,便不好再卖关子,敛了笑正色道,“未假旁人之手,你大可放心。”一面说着,打量苏岑的神色,又道,“卞四曾带一名少年同去上陵。。。。。。容貌与画中女子别无二致。偏偏那少年又被掳去。。。。。。”
      苏岑见他言辞闪烁,索性直言道:“实不相瞒,此女正是小弟亟待找寻之人。”不顾陆元奎满面诧异之色,又道,“倒多亏陆兄得了线索。”
      陆元奎一噎,接话道:“至于后一幅,则是幽酋沙彻受其兄长所托,特为拿了画像,来京中寻人的。”
      苏岑听闻此番柯什王遣使来京,与西炎散部勾结祁人、挑起衍西战事并无干系,单只为王长子幽酋千桑求娶皇女——如今看来,千桑中意之人,竟是宣王嫡女绫菲。且不提千桑远在西炎,如何得此画像,而宣王败落,女眷流徙一事,想来柯什王室并不知情。
      陆元奎自是不曾见过绫菲,只因往日与宫禁戍卫相熟,多少听了些风声,此时凑上前悄向苏岑道:“上意自古难以揣测,想来一时失势,未必至死不得翻身——许或不日便有人奉谕前往北地接人去了。”
      苏岑听得十分明白——此时战事将起,若将宣王嫡女召回,封作公主嫁往西炎,以保两国结盟稳固,倒不失为上策;如此一来,或可免去宣王之罪。
      正待多问几句,却听外头有女子轻声唤门,接着只见几名姬人推门而入,为首一女身着红衫,面若春桃,未近人前便先娇声笑道:“二位爷可是在此图个清静?知情的便罢,若不知情的,岂不怪茵红简慢了贵客?”
      陆元奎脸色转得极快,将手中茶壶朝桌上重重一坐,佯怒道:“媚九如何还是不见?莫非见我兄弟即日便要离京,竟敢拿大了不成?”
      茵红罗帕一拂,陪笑道:“纵是借一百个胆子,媚儿她也不敢!当真是近几日身上不甚舒爽,来了也是无趣,没的扫了二位的兴致。”口中向陆元奎说着,却将眼瞟着苏岑,似是求他替自己出言开脱。
      苏岑面上亦是惯常的轻佻笑意,向陆元奎道:“既是媚儿不得闲,你我倒不如早早散了吧。外间诸位面前,竟要劳烦陆兄知会一声,小弟先行一步。”接着便起身作辞。
      一径出了绣红阁。将将过午的日头兀自明晃晃的耀眼,正是盛义街一日当中行人稀少之时。苏岑骑在马上,一时半刻竟理不清头绪。两名家丁亦步亦趋,骑马跟在后头,随苏岑原地打了两个兜转,有一人忍不住提醒道:“公子晨间不是约了卞家公子,要往城东去么?”
      不料苏岑忽而掉转马头,似是刚刚拿定了主意,沉声道:“先去陈大人府上。”
      及至城北陈府,却见当街门外车马齐备,入庭又有几名仆从忙进忙出——前院梅树下摆了恁些箱笼囊箧,衣饰器皿倒寥寥无几,多的俱是些书籍文稿,抄本手卷。苏岑见这般光景,亦不使人通传,径自往后苑而去。
      后苑梅林树影婆娑,花木下窄窄一渠活水迤逦而出。果见渠边有人席地而坐,身前摆一只陶土火笼,正徐徐向那笼中焚烧信笺旧稿。
      苏岑独自走上前去,立在书禾身后。书禾恍若不觉,指间拈着薄薄一张洒金花笺,已被火舌舔去大半,残余一角,犹可辨出两行清秀字迹,“。。。。。。欲与君相知,白首亦不负”。
      苏岑开口轻叹:“。。。。。。这又何苦。”却见书禾指尖微微一颤,须臾之间,花笺便在他手中燃尽。
      书禾澹然起身,唇角浅笑好似穿林而过的微风,吩咐身侧侍女:“前厅备下雪梨梅汤,替苏将军醒酒——”
      苏岑却道:“求醉亦不能,何须醒酒汤?”
      书禾含笑不语,二人便往梅林外凉亭中坐下。那侍女果然送上小小一只粗陶酒坛。
      苏岑带了几分诧然,“素日陈兄滴酒不沾,府中竟也藏了珍品不肯示人?”
      书禾便答:“若非阖宅打点行装,倒忘了旧年间存下几坛‘瑶光’。”一面说着,亲替苏岑斟酒。
      “为何不早些知会小弟。。。。。。”苏岑迟疑道,“陈兄此番是往津州任上去罢?”
      “原该如此。”书禾轻轻放下酒坛,眸底一派清寂之色,“只是刚刚得了圣上口谕——暂缓赴任,先行前往北地固宁府,迎岚帧公主回京。”
      “岚帧?”苏岑闻言一怔,继而索性直言道,“圣上命你召绫菲回京?”
      “正是。”书禾面上依旧不辨喜悲,“罪王赵玘之女,如今贵为公主,奉旨下嫁西炎。”
      苏岑一时无言以对,默了半晌,终又说道:“几时启程?”
      书禾似是随意捻了捻粘在指尖的纸灰,淡然道:“三日之内。贤弟既已预备近日南下,倒不必为我饯行了。”
      固宁地处衍东极北之地。赵衍开国以来,流徙固宁者,多仕宦文人。尚且不提固宁终年寒苦,曾有遣戍之士称其“酷寒天下所无,五月冰封初融,七月风霜又至,八月河泽尽冻,飞雪及地即为坚冰”——路远迢迢,仅途中种种艰辛危难,又岂是一名久居闺中的贵族女子所能承受的?苏岑自是不知绫菲已被赵暄救出且辗转南下陵溪,只当她早已是凶多吉少,当下暗叹一声,说道:“固宁去京七八千里,已近海东,路途遥远,音讯难至。时隔两年,若王女一切安好便罢,而世事无常。。。。。。”说到此处,忽觉言之无味——如陈书禾这般心思澄明之人,何须自己赘言?
      书禾并未接话,吩咐侍女取来一只酸枝木匣,交与苏岑道:“贤弟喜事将近,陈某无以为赠,将此一幅拙作,聊表恭贺之意,惟愿日后贤弟与弟妇二人,同心永结,白首不离。”
      苏岑心思全不在此,暂且收下不提,见书禾淡然之中又有几分倦意——明知这两人一段旧情,终因造化弄人,不得相聚;如今即便能得重逢,却是这般因由,教人情何以堪!偏偏苏岑自己亦是存着一段求而不得的心事,暗自神伤,深知多说无益,絮絮道了些闲话,便与书禾作辞。
      陈书禾也未多加挽留,亲将苏岑送出门去。
      直待走出一箭地去,苏岑犹自郁郁难解,便听身侧一名随从凑上前来悄声道:“公子方才别过陈大人,竟未瞧出几分蹊跷么?打点行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倒像去而不返了一般——”
      苏岑睇那随从一眼,暗自回想一番,果觉有些不妥——可巧此时街市上一阵骚乱,便见一众衙役正追了两名衣衫褴褛的少年疾步而来。
      道上行人纷纷避让,内中一名少年,不偏不倚,正正撞在苏府随从身上。
      那随从怀中原是抱着书禾赠与苏岑的画轴,此时失手跌落,大惊失色,赶忙拾起,却见画匣十分坚实,仅仅磕去一角,想来内中应也无碍。
      苏岑命人拦住一名衙役问询,余者早已一拥而上,将两个少年摁住,牢牢捆上。
      衙役只道他二人当街行窃,人赃俱获——苏岑也不便多问,暂且将此事丢开,带了随从自去。
      及至沿街一家兼做装裱字画的古玩铺子,因画匣稍有损毁,苏岑便驻下马,独自进了铺中。掌柜对京中但凡有些名头的贵介子弟无一不识,见了苏岑自然殷勤周到,亲捧了画匣向后堂交与伙计修补,命其另取了匣子装了画轴送来。
      这厢苏岑正向掌柜问些新进古玩字画,便听后院有人吵嚷,内中一名伶牙俐齿的年轻女子,正与对方争辩。
      苏岑原本并未留意,偏生那女子的嗓音恁是甜脆,言语字字分明,直蹦入耳中——
      “画上明明就是我家姑娘!管他什么人,今日这幅画儿,我们要定了!”
      苏岑搁下掌柜将将送上的盖盅,向那一脸不安的掌柜笑道:“后头竟有贵客,今儿来得不巧了。”
      此时便有人打起帘子自后院进来——却是个目含怒色的高挑女子,佩了彩钿珠钗、碧玉手环,身着绣金暗纹衫子、细绫洒花裙——衣饰精美,举止亦带着三分骄矜,乍看倒像京中富贵人家的小姐。
      苏岑微微抬眼,那女子面上一僵,立时换了神色,上前矮身一福,怯怯道:“练秋见过苏公子,公子勿怪——”
      苏岑点了点头,女子忙将手中的画轴交与苏岑。
      方才在陈府并未留心,眼下展开看时,画中女子隐于花间,回眸浅笑,顾盼生辉——与先前陆元奎示于他的画像丝毫无异,正是王女绫菲。
      苏岑心底一沉——书禾一向珍视此画,如今却将它作为贺礼赠与自己,究竟是何用意?
      心中疑窦重重,只听女子在旁陪笑道:“婢子今日随覃姑娘出门,可巧遇到公子——”这练秋原是卞家旧仆的家生女儿,因卞四将覃笙安置在城东一处宅院,特为拨了此女前去服侍。
      正说着,外头进来几人,为首一人笑道:“说定过午碰面,你倒躲在此处,叫我好找!”来人正是卞四。
      练秋忙上前回禀道:“覃姑娘与玉姑姑往前街绸庄看料子去了,让婢子在此处等着。”
      苏岑便笑道:“如此看来,你也不是专程来寻我——爽约的并非独我一人。”
      卞四先吩咐随行车马往绸庄接覃笙回宅院,而后方向苏岑道:“将得了什么画儿?让我也瞧瞧——”
      可巧此时铺中伙计捧了一副新匣子出来。苏岑只管将画收入匣中,随口敷衍道:“不过是先前一幅旧画。”说着与卞四一道出来铺子。
      因见卞四的一众侍从已走远,苏岑道:“眼下不比从前,太过铺张,若被老世伯知悉,反倒不好圆转。”
      这卞四素来出手阔绰,如今得了覃笙,更是挥金如土,只求美人展颜。这覃笙平日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即便身边的婢女仆妇,亦个个穿金戴银,甚是体面。
      卞四立时明白了苏岑言下所指,自笑道:“子岸兄所言极是,如今是该正经收敛收敛——家父从宫中回来,尚因筹措衍西军资与江北赈款作难,而笙儿一副新钗,便可救活百余户饥民了。”
      苏岑闻言一怔:“江北赈款?”
      “去冬今秋,栗阳靖北相接之地,沿岍越一带,已是接连三季颗粒无收。”卞四望一眼苏岑,“江北贼寇风涌而起,饥民四散。上命临近州府先行开仓赈济,无奈连年征战,即便是靖南富庶之地,亦是十库九空。现今已有流民北上京中,因恐贼寇混入,城中各处正严查行乞之人,连毛头小儿亦不放过——近些时日子岸兄竟未听闻么?”
      苏岑忽想起方才被衙役捉去的两名乞儿,默了半晌——自祁地返京之后,因儿女情伤,萎靡至今,对世事竟是不闻不问,如今想来,实非丈夫所为——当即向卞四道:“岍越自古就是寇匪难绝之地。春上我途经岍越山谷,便遇着一伙山匪。因念在他们收容饥民,并未对其痛下杀手。如今贼寇作乱,只怕正是由此而起。”
      卞四垂目不语,顿了顿方道:“若沉疴不除,区区流寇,亦不容小觑——子岸兄近日可还要执意南下?”
      苏岑答道:“正是。”
      卞四淡淡一笑,道:“子岸兄也知我卞四素来贪生怕死,且吃不得半点苦头,此番竟不能与你同行了——”
      虽说定洲城亦是濒临陵江而建,然深处大衍腹地,时令风物与京中自有不同,眼下白露未过,已是秋寒初至。暄行至定洲,因天凉风燥伤病加重,无奈只能向行馆暂歇。沿途劳顿,加之水土难服,于馆中宿了几日,除却随行医士,更将定洲城大大小小的医馆整整寻过一遍,却仍旧毫无起色,每况愈下。
      其间定洲靖远侯司徒域多番前往探视,这日又携长子司徒文运往行馆中来——却说这司徒域,正是司徒文琪之父,而其妻吴氏因女儿奉召入宫侍奉太后,已居于京中不少时日。
      暄自知推辞不得,索性卧于榻上见客。近段时日以来,因阿七下落不明一事,心内始终闷着一口火气——偏偏司徒域出身行伍,后罢武从文,许或平素挪动得少了,先前一副壮硕身板,如今已是心宽体胖,落座时好容易将身躯挤进特为加宽加固的太师椅,望去好似椅上蹲了一口大瓮;而司徒文运又极为肖父——这父子二人凑在榻边一坐一立,将暄眼前堵了个结结实实,顿觉帐外日头都暗了几分!暄勉力敷衍片刻,更觉焦躁难耐,一阵急喘便涌上一口血来。
      司徒父子见他实在精神短少,只得将来意掩下,捱了一盏茶功夫,匆匆作辞。
      这厢将去,随暄同行的潘简容便从后廊上绕进卧房,将手推了推司徒域坐过的太师椅,揶揄道:“司徒老爷子坐过的,只怕要找匠人重新加个箍儿。”抬眼瞅了瞅赵暄,又道:“方才我在后头听着,倒像是赶着来与你结亲的。”
      暄倚在榻上,眉头微颦,并不接话。简容便接笑道:“左右是来讨钱的,若非讨要聘礼,便是旁的名目——卞四不在跟前,单这些银钱上的事务,怕是已应接不暇了吧?”
      “莫非赵衍的密报阴符俱是虚设的不成?战报未至京中,沿线各地官绅富贾竟先得悉衍西战事吃紧。”暄双目微阖,冷哼一声,“朝廷还未向他们张口,便一个两个跳出来哭穷。如今未筹钱粮尚有大半,司徒域倒敢来伸手向我讨要!”
      “早前便听卞四说起过两回——寅吃卯粮也不是近一二年才有的,今岁更是雪上加霜。”简容道,“眼下正值陵南秋熟,却无余力赈济栗阳,便知往年亏空多少了。江南尚且如此,只怕愈往西行,光景愈是艰难。”
      自胸间呼出长长一口气,暄说道:“且往前去,再做打算吧。”
      简容却摇头道:“非但如此,衍西民风彪悍,只怕征缴一事,更要节外生枝——依我看,远不及未出定洲之前,先筹得七八成,方为稳妥。”
      “七八成,说来容易——”暄苦笑一声,“你也都瞧见了,这些人竟是来催命的!”
      确如暄所言,近些时日宿在行馆,来访大小官员走马灯一般,明面上探视伤病,实则为了探听口风。
      眼见那赵暄面色更沉,简容话锋一转:“事已至此,忧心亦是无益。倒有一事,卞四将将传回信儿来,说陈书禾奉旨前往固宁——”
      “固宁?”暄眉心一跳,低问,“所为何事?”
      简容隐去嬉笑之色,迟疑片刻,道:“召罪王之女绫菲回京。”
      暄闻言默了半晌,手臂撑在榻沿,似是有些力不从心。简容待要上前虚扶一扶,暄却抬手将他止住,独自起身,缓缓踱至窗边。
      窗外天光浅淡,又因久旱无雨,亭台花木皆蒙了一层沙尘,似是浮着一层薄金——暄望了许久,一言未发。
      简容终又说道:“陈书禾此人,恐是不可尽信——”
      此时只听赵暄背对自己,淡然道:“我略静一静,你且去吧。”
      简容知他心中烦乱,便不再多言,起身自去。将要迈出房门,却听身后暄又道:“告诉卞四,召得回便罢;若是召不回——那妇人切不可留在京中。”
      简容脚下一顿,半晌,低低应了一个“是”字,自去不提。
      。。。。。。秋风几度,园中早已满目萧瑟,正正衬着满怀的颓凉之意——伤病于他,远不及心中苦痛;初时一想起那女子,令他几近万念俱灰。他曾对她说,浮华若梦,犹如皎月映水——谁料如今,虽恨不能拼尽全力将她寻回,却终是两下里难以割舍,不得率性而为。
      神思恍恍,却听来报——前庭又有客至。暄心下明白,自己病了这些时日,定洲大小官绅暗地里怕是早已候得不耐,急等着面见钦差,再次道苦诉难一番——无非还是近年来战事频起,赋税劳役繁重,壮丁骤减,只余老弱妇孺耕稼,难充饥馁。暄深知粮款难筹,而思及简容一番话,心中更是倦极,索性吩咐随侍,来人一概不见,只留简容在前厅应付,自己却一袭便袍出了行馆。
      定洲较之祁地的干冷贫瘠,另有不同——出城不过数里,放眼望去,荒山草岭,风行处便有沙尘扶摇而起,入目皆是昏黄。
      待绕过山脊,却见谷底几块田地,田边古树遮掩之下,散布了零星房舍,似是小小一个村落。
      青布小轿落在柴门之外。木槿篱障花开将尽——花篱内正有一名年轻女子弯腰洒扫,抬目却见轿夫回身打起轿帘,一名白衣男子缓步从轿内走出。
      漫天薄尘,男子的白衣却似纤尘不染,如同他略带倦容的面孔一般俊美夺目。女子直起身,静静望着来人,恰好那男子亦转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女子并不知晓,饶是人比花娇,他的眸光仍只不过是落在她鬓角一朵水红木槿上——满目颓败之中,些微亮色,倒令他心头一轻。
      不等她应门,男子隔着斜斜一道花篱,含笑道:“敢问姑娘,维山先生可在么?”
      女子悄悄将未着鞋袜的一双脚朝裙裾下缩了缩,面上无半分羞赧之色,淡然回道:“先生不在。公子是——”
      “京中赵少钦,”男子唇角一丝浅笑,更显得风仪无匹,答道,“特来拜会崔先生。”
      “先生确是不在。公子请回吧。”女子说着,亦不替暄开门,便要转身回屋去,却听那人又道:“既是如此,在下改日再来叨扰。”
      女子闻言只是轻轻一笑,径自回了房中。
      话说那草房望去低矮简陋,内中却洁净雅致,几案屏榻俱是竹制——江北倒也少见。屏下一名中年男子,蓄了细细两绺唇须,脚边一只红泥炉,正独坐烹茶。
      掩好房门,女子浅笑道:“这段时日先生留在定洲,等的不是齐儿的兄长,倒是他么?此人自称姓赵,又从京中来,莫不正是皇族?”
      眼瞅着红炉之上水已滚了三滚,中年男子却无动于衷,亦不接话。
      齐儿又笑:“先生这般犹犹豫豫的,究竟是不愿见,不屑见,抑或不敢见呢?”说着将手微微挑起窗上的蓝花布帘,笑眼向外瞥了一瞥,似是自语道,“人还立在外头。方才瞧他面色极是不妥,想必疾患已深——许或只来求医问药的,倒也难说。”
      良久,中年男子苦笑一声,“罢了,天下岂有白得的恩惠——”
      一语未了,却听外头柴门响动。齐儿赶着出去瞧时,便见虚掩的柴门已被来人推开,那白衣男子被一名轿夫搀着,正往院中来。
      齐儿眉头一拧,待要发作,却见暄将帕子拭去唇边咳出的一丝血沫,自笑道:“方才姑娘走得急,原想着向姑娘讨盏水喝——”一面说着,向院中一把竹椅上坐了,似是等着主人送上水来。
      这男子一副羸弱形容,气息不稳,步履虚浮,又被人拒之门外,不请自入——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已狼狈不堪——偏偏他却显得泰然自若,丝毫不以为意。
      齐儿敛了怒气,将暄细瞧了几眼,果真折回屋内替他取了水来。
      暄道声多谢,探手接过,却是半碗冷水,粗瓷碗底犹自沉了几颗沙砾。
      齐儿在旁冷眼望着——粗瓷黑碗被他执在指间,竟不似往日那般粗陋;又见他未露半分犹疑,抬手将水饮下大半——齐儿倒有几分意外,心中备下的一番冷语到了口边,反不好再说——暄已先开口称谢,又叹:“再往前去,怕是一碗水也难讨了。”
      此话正是齐儿原要说的,微微一愣,道:“公子不是从京中来么?怎知衍西天旱已久?”
      暄轻笑不答,将饮尽的瓷碗交还,起身道辞。
      齐儿忽觉心头一空,竟脱口说道:“且慢——公子请随我来。”
      。。。。。。草房之中光色晦暗,风沙与天光被紧闭的窗扇一并阻绝在外。齐儿燃起一盏落地纱灯,悄然退至屏后。
      席地对坐的两名男子,并无寒暄。只听来人恭声称对方“先生”,却被对方冷冷回绝道:“公子的先生,正是崔嵬的先主,崔嵬岂敢逾矩?”
      来人言语微顿,转而改口又道:“听闻维山先生足下两位高徒,一位悬壶济世,一位铸剑行侠——”
      齐儿跪坐在屏后,听那男子用清冽却略带慵懒的嗓音吐出“铸剑”二字,不觉将指尖抚过掌心细细一层薄茧——一时失神,赶忙侧耳再听时,外间崔嵬道:“既是只求一事,崔嵬便应下公子。但究竟是何事,还请公子三思。”
      “多谢先生。”暄淡笑道,“在下的伤病,无非伤处感邪化热,热壅于内,蕴了些症候,此等小症不敢劳烦先生诊治;至于先生所说筹措钱款的良计——眼下暄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竟也罢了。”
      “好。”崔嵬道,“便依公子的意思。只不过——‘青潭’乃前朝名器,虽可吩咐小徒尽心仿铸,至于铸成之后像与不像,且凭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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