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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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意恋前尘


      。。。。。。廊上珠帘微响,妇人轻手细脚,领了一名绿衣小婢送来几道茶果。
      不想储妃已早早自房中出来,在回廊拐角处被一众宫人拥着,冷然望着独自站在廊下的懵懂小童。
      染翠赶忙迎上几步。
      燕初收回视线,扫一眼身侧的女子,只见她乌发轻挽,垂目而立,仍是一副温良恭顺的模样——一丝冷笑在唇边漾开,“夫人无需再送,且留步吧。”
      染翠蹲身深深一福,“妾身恭送太子妃——”一幅幅宫装裙裾自眼前翩然而过,无人应答。直待脚步声远去,又听身后小童跌跌撞撞跑来,嬉笑着扑进自己怀里,童音稚嫩:“姑母——”
      女子似是被小童唤醒了一般,自胸中长长吐出一口气,将他拥入怀中:“予儿乖——”

      。。。。。。凉榻上男子和衣而憩,双目微阖,不知是睡是醒。在旁执扇的侍女见了染翠,停下扇子,矮身一礼——男子双目惺忪,醒了过来。
      染翠便笑着施礼道:“扰了寿星爷的清梦。”
      带了几分酒意,又被这女子的甜笑软语惹得心头一晃,赵琛不禁探手将她拉近身旁,“那边府里散了么?这么早就回来。”
      染翠摇头笑道:“诸位夫人们都在,单只太子妃道了辞。原是带了小予在底下吃茶听戏呢。乡野孩子没见过世面,怕他吵嚷,若扰了诸位皇妃诰命,那边夫人脸上也无光,所以听不大会儿就下来了。”
      赵琛便道:“六哥府上,同咱们自家一样,不用见外。且小予也不是那等顽劣孩子。我瞧着你这侄儿甚是聪慧伶俐,比起先我们叔侄弟兄几个倒还强些。我已与你姐姐说了,下月便送他往学里读书去吧。”
      “这如何使得?”染翠忙道,“学中多是皇族子弟,小予身世低微——”
      “休要再说这话,”赵琛将她止住,笑道,“既跟了我,你的侄儿亦是我的侄儿。小予在我眼中,同暄也无什么不同。”
      染翠垂目道:“小予如何敢比宸王爷。侯爷休要折煞了他!”
      赵琛见她面带忧色,又笑道:“小予若是入了家学,暄还不及他呢!说起顽劣,你可知早十余年光景,我们叔侄几人,几乎不曾将王府家塾的房梁卸了去!前前后后,先生都不知气走了多少位——”
      说的在旁几个婢女也有些撑不住,又不敢笑,纷纷低下头去。染翠向他肩上轻推了推,悄声嗔道:“下人跟前,也这么口没遮拦——”
      赵琛反倒越发来了兴致,接笑道:“这还用遮着?早前那些荒唐事,多了去啦,遮也遮不住——旁人都道我们叔侄几个浪荡虚浮,连你姐姐也镇日嫌我不谙正务,且随他们说去!我是何等样人,只你一人明白就好——”随口说着,又回身要茶。
      染翠闻言一怔,只觉心头酸涩,待恍过神来,赶忙接过婢女手中的茶盏,转而递与赵琛,遮掩着将话岔开:“还说我呢,你怎的也早早下来了?这边不是预备到后晌方散么?”
      “我略歇一歇,待会儿再过前头去。”赵琛一面喝着茶,口中含混道,“晚间还要往宸王府一趟。将有人送了幅画儿来,我与暄送去。”
      染翠不禁奇道:“什么画儿?倒要在咱们这儿打个兜转?”
      正说着,只听门帘一阵响动,又有几声娇笑,却是赵琛的另一房妾室,名唤凤怡的,袅袅走来,“我说前头怎的遍寻不着,原是与妹妹说梯己话儿呢——”
      这凤怡早染翠六七年入府,生得面如皎花,身姿更是丰润不失窈窕,染翠未入府时,一胎诞下一双儿女,颇为风光了一阵。
      染翠赶忙含笑起身:“姐姐也没听戏么?”
      “堂上几位推来让去的,戏单子也让不到姐姐我手里,”凤怡一扭腰,向榻沿儿上紧挨着赵琛坐了,媚眼一挑,“不是自己点的,听着也没趣儿!”
      赵琛亦不接话,笑着吩咐侍女取过一幅未经装裱的画儿来,展开了对她二人笑道:“如今你们侯爷也是谈书论画的风雅之士了。”
      凤怡只瞄了一眼,便将帕子捂了嘴,笑道:“侯爷若提‘风雅’二字,连我也羞死了——”
      赵琛讪笑道:“这是青城才子王元浩所作,人说他尤以山水为长。”
      染翠细细看了一回,只见画上大半是烟霭缭绕,隐约可见长河远山,近处倒似云开雾散,一人静立月下江边,在旁又有几句题诗。
      凤怡有意说道:“妹妹最近下了不少功夫,这几个字,应是识得吧?”
      染翠识字不多,笑将手指着内中一句笔画少些的,“玉人已。。。。。。”
      琛便笑道:“玉人已随轻舟去——”
      凤怡自鼻中轻笑一声,“那下一句呢?”
      染翠瞧着接下一句,竟是一个字也不识得,抬眼又见琛笑眼将自己望着,心下一动,笑道:“将将听了一句,倒能接上这句,‘玉人已随轻舟去,霁月清风难入怀’。”
      “意思也还对得上,”琛目露鼓励之意,笑道,“且说来听听。”
      染翠落落大方道:“因玉人远去,饶是霁月清风这般美景,却也无法入心——”
      一语未尽,凤怡早将脸别开去,笑对琛道:“侯爷哪里来的画儿?”
      “卞家送来的。说原是宸郡王委卞四向王元浩求画,因卞四围猎未归,宸王府又是大门紧闭——”琛被凤怡所问分了心神,黯然道,“想着宸王如今这般情形,一时不好冒昧搅扰,便托我得空送去。”
      凤怡待要再问,琛已是意兴阑珊,命她二人退下,自己强打精神,仍过前厅待客。
      夜幕低垂。
      缣缃苑。侍女们立在廊下,一个个战战兢兢——家主素来和颜悦色,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谁料如今,突如其来一场大病,竟连脾性也变了!
      东厅内灯色晦暗。楠木长案之后,暗影中面色苍白的男子眯眼望着跪在地下的篆儿,指尖转着一枚犀角章,听她断断续续道:“。。。。。。公子只与婢子说过这些。。。。。。旁的,一句也未多言。”
      最后一字从口中吐出,一颗心反倒静了下来——该着她的,终归还是逃不掉,当日她被阿七选中,便知祸福难料,走到今日,若得了局,倒也罢了——篆儿伏身在地,端端正正叩了头,复又直起身,垂首静静跪着。
      倚坐在书案之后的男子一言不发,许久未动。篆儿不敢抬头,跪得久了,双膝硌得生疼,又渐渐麻木——耳畔唯有窗外院中竹叶簌簌轻响,人恍恍惚惚的,仿若一切与往日无甚不同。
      不知不觉案头红烛已快燃尽,忽而爆开一粒烛花,此时又听几声轻微异响,似是绵帛撕裂之声——篆儿身子一僵,只见一幅撕毁的山水长幅被人重重掷在地下。
      玉罗灵娣侍立一旁,虽知暄心中怨忿由来已久,却不知为何发在义平侯将将送来的一幅画儿上。二人只当篆儿今回必是凶多吉少,正替她暗自伤感,谁料却见暄将手支着额角,沉沉开口:“起来吧。往后也不必跪,仍在此处服侍。”
      玉罗灵娣听得俱是一愣,暄已撑起身来,步履虚浮,缓缓向外而去。灵娣赶忙跟上搀扶,又听他边走边低声吩咐:“将画拿出去,找人补好。”
      篆儿呆呆跪在地下,直待玉罗过来将她搀起——后背冷汗涔涔,手足冰凉,唇张了几张,竟说不出话来,倒似度了一场劫一般。
      玉罗替篆儿拭干不知何时挂在腮边的泪,念了句佛,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恭喜妹妹!妹妹竟是因祸得福了。既是殿下发了话,如今连季嬷嬷也不必回。阿七姑娘回来与否尚且不论,好生在这苑中伺候,往后福分还长着呢——”
      篆儿这才明白暄方才所说往后不必跪的意思——王府中服侍正妃的大丫鬟,因有些身份,人前便是极少跪的。想她原不过一个洒扫丫头,因了阿七,如今能和玉罗灵娣一般无二,心中一时难辨悲喜,顾不得多想,泪眼望着玉罗,哽咽道:“玉姐姐,姑娘还能回来么?”
      玉罗哪知如何作答,只浅浅笑着,轻拍了拍她的肩,起身去了。

      。。。。。。阿七初次醒转,脑中仍是不甚明白,竟记不起身在何时何地,只知自己仰面躺着,眼前一片晦暗,四肢百骸痛楚难当,却又寻不出究竟痛在哪一处。索性不再多想,将眼一阖,接着昏睡过去。
      睡梦中喧嚷声不绝于耳,骑马的,架鹰的,跑狗的。。。。。。各色奇形异状之人,个个目露凶光,纷纷朝着自己扑将过来——阿七撒腿狂奔,心中兀自困惑不解——此番究竟因何失手竟这般狼狈?继沧那厮去了何处,为何还不来接应?怎的这捉人的架势,倒像打围的一般?
      正自琢磨,冷不丁撞上一样物事。赶忙抬头看时,却见一个身量极高的男人,眯着一双狭长凤目,淡然朝自己身上一扫。又听身后有人笑问:“莫非是殿下先瞧见的?”
      不想那人掸了掸被阿七撞上的袍摆,冷冷答道:“不是。”
      阿七一愣,掉头再逃,此时半空中旋下硕大一只花鹞,一爪便将她提起。阿七登时离地数丈,吓得哇哇大叫,接着又觉身后鹰爪一松,径自跌进一人手中。
      惊魂甫定,忽听头顶有人轻笑:“好一头肥兔,平白被我捡着!”阿七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方才那人瞧着恁高,自己只够撞上他的脚踝,而身后追的又是猎犬鹞鹰——自己何时竟变作一头兔子?心中好不沮丧,懒洋洋抬眼瞧时,只见伸出两指将自己捏着的男人,眉眼隽秀仿若画中人一般,可不正是亓修泽!心底一喜,忙道:“修泽,修泽!是我!”
      话音未落,一脸媚笑生生垮了下去——男人转眼幻作另一副模样,美则美矣,只可惜笑意之中亦透着三分阴鸷——被他笑得后心发凉,话音儿止不住打颤:“。。。。。。程公子。。。。。。”
      远砚似是听不懂她的话,将她拎在手中抖了两抖,指尖向她后背一抚,仿佛逗弄自己豢养的狸猫,口中笑道:“皮毛水滑,做条好领子!”
      正说着,身后传来骏马嘶鸣,阿七不禁纳闷今日怎的这般齐全?一回脸果见苏岑手持利刃,旋即而至。定睛一瞧,那利刃银光闪闪,既似自己赠与苏岑的匕首,又像索布达拿来片鹿肉的片刀——但听苏岑闲闲开口:“苏某先瞧见这兔子,既是被你捡去,不如将它一劈为二,方为公道——”
      阿七闻言一个激灵,立时被唬得醒转过来——头顶天光浅淡,额头似是落了几滴露水——不禁长舒一口气,好在只是做梦!
      呆愣半晌,终是理顺了头绪——自己与贼人坠下悬崖,还当他功夫了得,不想竟是全无把握,差点累她一道丢了性命。如今二人背对背捆在一处,阿七仰面朝天,可怜那男子脸朝下摔将下来,莫非已经。。。。。。想到此处,浑身寒毛倒竖,险些惊叫出声——阿七胆子虽壮,却最怕死人,平素见了寿材铺子都恨不得绕道而行——紧咬牙关,竭力挣扎一阵,却是徒劳,一面哆嗦着,哼哼唧唧哭出声来。
      边哭边向四下打量,发现自己非但坠下崖来,且恰恰跌进一处捕兽的陷阱之中!此时阿七尚不知晓,现下已距坠崖之时隔了两日。此番由她而起的一连串事端,比之祁地一行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刺客闯入上陵,衍帝大怒返京,另调重兵封山搜捕。一众世家子弟少不得奉了旨意,败兴而归。十余名四品以上扈从武官皆被降职罚俸,陆元奎等人更是首当其冲,左迁至衍西峒县几处穷乡僻壤,戍守边关去也。
      京畿护卫接连搜山数日,又沿籍水一路搜寻,却因阿七二人坠入深阱,且洞口草木繁密极为隐蔽,最终无功而返。
      又因提前返京,东宫借衍帝出行之际,隐瞒衍西战报一事不慎败露,储君禁足东宫思过;宸郡王请旨出京养息原已获准,而圣怒之下,衍帝竟收回成令,着其押运军粮前往衍西。
      宸王抱病启程,月中抵至定洲,伤势急转直下,无奈只能滞留定洲行馆;消息传回京中,已近月末,彼时阿七身处重重宫墙之内,彼此间音讯全无——此为后话。
      回头再说当日,这厢正自抽泣,忽听背后有人闷声道:“号什么丧,老子还活着!”一面说着,似要坐起,只是未能如愿。
      阿七一愣,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更加倦怠下来,哑声道:“活着就好。。。。。。”
      男子冷哼一声。
      阿七仍被牢牢缚着手脚,半晌未见身后那人起身,心知此人定已伤重难支,否则这不过丈许深的坑洞,自己攀爬出去亦不算难,怎会困得住他?一面想着,向那男子道:“眼下这情形,不若先将索子割开,待我爬出去——”
      背后男子猛咳一阵,阿七嗅到极重的血腥气,与原本若有似无的一丝异香混在一起,十分怪异——只听他有气无力,冷冷吐出两字:“休想!”
      阿七恍若未闻——思绪已被这气息搅得纷乱。
      山野间酝起薄雾,濛濛水雾流云般缓缓坠入洞底——水气、血腥与这道不明的淡香氤氲在一处,汇成极深极远的一个梦,与方才那荒诞不经的梦境截然不同。
      梦中隐有女子喃喃轻语:“你可看过它——”
      衣衫褪尽,阿七怔怔忪忪,望着女子恍若初生的娇嫩面容。。。。。。莹润似玉的指尖,轻轻触上阿七左肩,女子启唇轻笑:“它是一朵莲。。。。。。”
      无论在津州,抑或在这远离中土、乐浪海中的孤岛,阿七从未见过如此风华绝代的女人,美得好似九天上的一弯月,又好似令人迷失心性的咒语——她几乎快要忘了,自己已命悬一线。
      “你从未见过么,你可知是谁为你刺上的?”抬手挑起阿七的下颌,女子的唇角愈发弯起,笑意更深,“你说你来自北衍津州?这么说来,五陵公子就是你的恩主。。。。。。”
      温热的水流从潭底汩汩涌出,雪片鹅毛般自灰暗的高空轻旋而下,被这水潭之上终年不散的袅袅热气化去——水已没过胸口,隔着雾气,阿七只是茫然无措的望着同样裸身立在水中的女人。
      。。。。。。绝美音容如晨雾般杳杳散去,幼时一段零星记忆,犹如残破古籍,几乎无法掀起——唯有女子发间的幽幽异香,混着一丝血腥,黏在她心底,永世不忘。
      阿七梦呓般缓缓道:“乐浪海之东,有倭人依山岛为国,内中一国,国称落月城,国主为月落城主,麾下三千死士,老少妇孺皆有,人人以一敌百。人说月落城主容颜永驻,只因她每至月末,便要杀一名童女,取血沐浴。。。。。。”
      男子冷笑,“倒有几分见识。”
      阿七好似突然醒转, “只是,即便你们身手不俗,但并非乐浪死士。”
      男子将手擦去嘴边咳出的血沫,鄙夷道:“你见过落月城的死士?”一面说着,撑起身来,除下腰间绳索,将阿七弃于一旁。
      阿七好容易倚坐起来,向男子道:“乐浪死士行踪诡异难寻,言谈惜字如金,他们修习的术法,可令人心如死潭,无喜无悲。”
      男子冷哼一声,却也无可反驳。四顾洞底,可巧洞口有株柘木,二人跌落之时,折了大段枝丫。男子探手扯过,摘了几粒犹自泛青的果子丢进口中,闷声道:“说得不错,非但如此,月落城主的死士,另有绝技——断粮断水半月之久,仍可性命无虞。”
      阿七咽下一口口水,强忍着不再看那果子,低声道:“只有一事令我不解——你身上的熏香,绝非中土之物,乃是落月城独有。”

      京城东郊。
      前院往年间极少开花的紫叶李,今年倒有半数育果,粒粒紫果缀在枝头,甚是招人。浦儿招呼着青平,上蹿下跳大半晌,摘了整整三篓。两人正喜滋滋坐在树下分果子,便见后苑急匆匆跑出个人来。
      “好你两个猴儿!后头连个人影儿也不着,竟躲在这里偷吃!”来人正是院中的管事曹海旺,此时将手指着他二人,迭声斥道,“还不赶紧跟我过去!”
      青平早吓得一骨碌爬起来,逼手站着,又悄悄扯了扯浦儿的衣领。浦儿最是个看眉眼高低的,此时仍旧不慌不忙盘腿儿坐着,兀自往口中丢着李子,嘻嘻笑道:“旺爷爷,伺候亓公子,只别短了茶水便可,最忌时时在他跟前候着,他老人家瞧着碍眼!”
      曹海旺被浦儿一噎,因是修泽的人,不好责骂,便冷哼一声,“亓公子宽待你们,我又管不得你这猴儿,过个二三日等你那正主回来——”
      话音未落,立时便见浦儿跳将起来,果然比猴儿还麻利,直蹦到曹海旺跟前,“旺爷爷,方才你说,我家公子三两日就回来?”
      曹海旺迟疑道:“休要声张,晚也不出三五日吧——”
      浦儿见他不甚笃定,将脚一跺,径自跑去后苑寻修泽。
      后苑马厩前原是一片空地,此时堆满了柘木料子。
      修泽负手在旁立着,几名匠人在木料堆中一阵翻捡,便见修泽忽而将手指了内中一方,“这块抬来。”
      几人将硕大一块木料抬了来,有人殷勤笑道:“公子果然是行家,这可是二十余年的老料,歪在老塘里挖出来的。人说十柘九空,最难得齐整,无斑无裂!您瞧这黄心,且做两张好弓呢!”
      修泽并不理会那人,打量片刻,取过竹笔随手一划,“开了。”
      锯开来果然是极好一块料子。众人齐声称赞,谁料修泽却吩咐道:“取中段,做只弹弓。”说着回身便走。
      几名匠人听得俱是一愣,打头的只当自己未听真切,忙追着问道:“公子是说——”
      此时浦儿早凑了过来,先不敢问阿七之事,只插嘴道:“公子吩咐,将顶好的这段,做把弹弓!”
      众人听得真了,又不敢多嘴——这样难得的料子,不拿来做弓,竟要截开来做小小一把弹弓!正自叹惋,只见修泽脚步一顿:“等等。”
      匠人只当他亦是心生惋惜,要改了心意——不想修泽却边走边道:“匀些出来,做两把。”
      众人面上又是一垮,抬了木料自去不提。
      浦儿赶忙跟上修泽,心下痒痒,终是忍不住小声陪笑道:“公子要做弹弓,能不能也赏给浦儿一把?”
      修泽睨他一眼,淡淡道:“自去说与他们,再寻块料子就是。”
      经阿七一手调教,浦儿亦是极爱弹弓,只是现下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一面打量着修泽的神色,一面寻思如何开口。
      正自费神,抬眼却见程远砚不知何时立在廊下,向修泽笑道:“非但是人,连东西,你也不知顾惜。”
      修泽自他身侧经过,亦不接话,径自往花厅而去。远砚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今次总算欠下我一个人情——你可知此番费了多大气力,才将人给你弄回来?”
      修泽仍是不答,远砚又道:“废了两个倒也罢了,只一样,围猎当日竟有沙彻的人在场,被他们一眼识出——也怪我太过大意,明知西炎遣密使来京,先时却未另作谋划。”说至此处,远砚轻笑道:“你也知我与这位西炎九王子有些旧怨,如今若再生嫌隙——”
      修泽终是驻下,回身望着远砚,冷然道:“言下之意,你已当她是一步废棋,全然无意劫她回来——如此甚好。既欠你的,尽道如何偿还便是。只她这个人,往后去留皆随她自己的心意,与你,抑或白先生,再无牵涉。”
      “现如今人已沿籍水到了青洲渡。”远砚似是随口说道,“暂且避一避风声。”
      修泽却似无意多提此事,话锋一转,向远砚道:“此番扶灵回南,仍走水路,霜降动身。”
      “哦?”远砚眉梢一跳,不动声色道:“其间倒有月余空闲,为兄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不必。”修泽淡然道,“原就另有安排。”
      正说到此处,忽听旁院传来弦乐之声,有女子细细几句念白,又清声唱道:“红袖情痴啼痕重,碧窗春深抱恨长——”嗓音稍嫌稚嫩,唱腔却极是旖旎婉转。
      见修泽敛目不语,远砚轻笑:“可有几分似那覃笙?若听得入耳,稍晚些不妨请来一见。”
      修泽终是抬眼将远砚一望,目光却波澜不起,“叫什么名字?”
      远砚淡淡一笑:“松若,云松若。”

      夜幕渐深。清风月下,少女款款而行——额间细巧花钿,通身轻透软罗,蛾眉只淡扫,双颊无需胭脂色,面容纤美,却稚气未脱。少女边走边细细一叹,道:“若我回了公子,说身有不适——”
      其后跟着一位上了年岁的妇人,闻言柔声劝慰:“今晚这位公子,亦是极好的人。姑娘进去见了便知。”
      “极好的人?”少女唇边一丝苦笑——极好的人,又当如何?难道他肯只是坐着,听一段戏文么?
      廊上早早候着一名小童,见少女缓缓行来,偷眼稍作打量,赶忙垂下头去,心中是莫名的赧意——不知七哥哥作这打扮,可有她好看?而后却暗暗自责,怎可生出这种荒唐念头,七哥哥可是男人!
      稍一走神,鼻尖旋过一阵极淡的香风,浦儿怔怔望着面前泠泠作响的珠帘——那少女步履轻盈,已独自进了房中。
      长发深衣的男子倚坐在屏风之后,手执一枚细长银签,轻轻拨着矮几边烛台上的灯芯。烛火晦暗,却依旧辨得出,那男子生就一副清隽容颜。
      少女敛了心神,轻轻福下身,“云氏松若,见过公子。”
      许久无人应答。松若垂目静候,却见地下那灯烛的光晕缓缓近至眼前——下颌被微凉的手指抬起,松若一惊,抬眼迎上男子的视线,只觉这目光亦是带着浓重凉意。
      松若微微阖目,双睫轻闪——她明白自己生得美,却不十分笃定,美到能惑住面前的男人。
      男子的指尖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药草气息——下一刻,修长的指已离开她的下颌,沿着细嫩脖颈一路向下,动作轻缓却毫不迟疑,轻轻解开了她衣襟上的系带。
      双颊渐渐滚烫,松若微微别开眼,茫然盯着离自己不过半尺的烛台——她虽未服侍过男人,懵懵懂懂之中,却也觉得眼前这男子有些不同寻常——不过片刻功夫,他已一手褪下她的大半衣衫,而另一只手中,稳稳擎着一支烛台。
      少女光裸的肩头呈现在面前,烛火映照下泛着柔光,美得好似梦幻——修泽眼中却空无一物,将灯烛弃在一旁,起身,淡声开口:“可知自己的生辰?”
      松若好似初醒,仍旧跪坐在地,怔怔道:“回公子,隆泽四年秋,七月十六。”
      她声音极低,不知男子听清没有,眼见着他坐回几案之后,自己执起银壶,斟了一杯酒,不再看她,好似房中仅有他一人。
      山间初秋,夜风中暗藏的凉意已是颇重。松若裸着肩,带着微微的战栗,心底有一丝莫名的恼意,好似不经意间爆开一粒火星儿。
      许或是因这段任人摆布的人生;又许或,因这男子的目中无人,面对如此曼妙美色,却半分怜惜也无。
      若要退缩,她只需拢上衣襟尽早离开——可惜,她早已没有退路。
      松若轻轻起身,任由一袭薄透衫裙自双臂缓缓滑落——她虽单薄,却有极美的肩臂与腰身,况且,她习过蛊惑男人的媚术,男人不会不爱。
      修泽已饮下第二盏酒,垂眼却见松若已除尽衣衫偎身过来——面容稚嫩,若非薄施脂粉,几乎像个女童;可身姿却是说不出的柔媚,□□的双臂好似蛇一般,软软绕上他的颈间。这少女假以时日,说国色亦不为过。
      松若愈发困惑——他眸底依旧平静无波——莫非他早已历尽千帆,因此才会坐怀不乱?
      一时有些无措——怪道覃笙总说,引诱男子,欲擒故纵才好,方才竟不该将衣裙尽数褪去——松若略带不甘的将手探进他的衣襟,手掌轻轻附着他的胸口,心跳低沉缓慢,果然如同他的眸光一样淡漠冷定。
      接下来,自己又该如何做?难道她还不够美么?世间可还有人能乱了他的心神?
      对着一个心如止水之人,松若只觉周身寒意更重——但凡他肯垂下双目细看一眼,便可知面前这少女究竟有多么美,轻灵纤弱,仿若落在指间的一片雪,像极了她的兄长。
      修泽执盏而坐,并未躲闪,也始终不曾将她推开。
      掌间的淡淡温热,令她犹豫着不肯抽手。下一刻,指尖触到他心口一片微凉的硬物,松若一怔,收回手,却是他贴身系在颈间的挂饰,薄薄一片,乌青色,非石非金,映着烛火,其上竟隐约透出繁复龙纹。
      “这。。。。。。”松若惑然的当口,却见修泽终是放下酒盏,漠然自她手中抽出那挂饰,神情清冷,起身离去。
      房中独留下松若一人。拥着一捧散乱衣衫,伏在几案前的锦席上。发簪不知何时松落,一头乌发从身后静静泻下,发丝间隐着肩头小小一朵莲花。
      心底忽明忽暗,好似案上随风轻曳的烛。

      。。。。。。籍水东流,沿途七八处渡口,青洲渡乃是内中最大一处。
      与陵南不同,方入秋,江水已有些寒凉——女子自水中收回手,有婢女递上一块鲛帕——多年前,她正是由此顺水东去,前往乐浪海,彼时懵懵懂懂,何曾想过日后?如今再次滞留,却是被人从上陵洞底救起之后,辗转送至此处,其间种种已不甚明了;待她彻底醒转,已全然换了身份——如今在旁人口中,她是昔日朝中重臣之女,云氏松若,能诗文、通音律。
      无论身世不明的弃婴云七,抑或当朝罪臣的遗孤云松若,无非一个名姓,于她而言,全无分别——正如同,她宁可选择漂泊无拘的人生,亦不愿卷入千头万绪的仇怨。
      阿七只知自己被恩主救出上陵,在她心底,若细究起来,说“救”着实牵强——不过从一个牢笼,转而投入另一个。
      如今她领下新一桩差事,功成后,可向恩主请辞。
      残阳染得半边江面殷红,江边水湾苇荡好似镀了一层金。阿七坐在舷窗下,远眺江水,直待水天相接处的满目艳红渐次转淡,显出一方靛蓝水色——夜幕悄然而至,举目望去,当空悬着三分满的一弯弦月。
      月色明净如水,映在心底却一片混沌——当日在缣缃苑翻出这桩旧案,岂会想到,云彦其人,与她竟有千丝万缕的牵系,只不过这牵系,哪怕是血脉承传,亦不足以将她羁绊——怪只怪她早早将世事人心看了个七八分通透,如是多义,却又最是寡情。她原本好似飘萍无根,即便当真是亲人,却素昧平生,如今这血恨家仇未免来得太过突兀,竟激不起心中半分涟漪;况且宦海浮沉,本就荣辱难料,倒叫她去向谁人寻仇?而恩主将她收留,亦非心怀善念,一应种种,原不过一场交易,却非要替她寻一个冠冕堂皇的因由。
      眼下她只知东宫正是隆泽四年谨之狱的始作俑者,而十五年前,太子尚是垂髫小儿,其间必是大有曲折,她无意深究,她只是一粒子,落于何处,终归身不遂己。
      这差事由不得她接与不接——她可置这莫名的家仇不顾,却要顾及旁的人,浦儿继仓,都是她受制于人的命门。
      。。。。。。周遭彩灯红绸,琵琶细语,恍惚间仿佛回了陵溪。阿七扮惯了男装,此时一身西炎女子的束腰裙装,难免觉得拘束——暗自推想,今晚一掷千金,包下整艘画舫的客人,应是来自西炎。
      抬眼端详,铜镜中映出一个极精巧的妆容,信手画一段微微挑起的眼梢,便有道不出的妩媚与风尘。曾有人说她,不笑时容色尚可,稍露笑靥,便显狐媚;那人还对她说,往后除非是他,不可再对别的男人笑。
      回想这些旧事,恍若隔生,心倒不觉得痛。
      外间酒过三巡,歌舞正欢,阿七起身静立在珠帘之后,只等那异域舞乐忽而一转,便垂首敛目而出——
      端坐画舫之中的,却是两名衍国男子,一名纤眉细目,神色阴郁;另一名则侧对阿七而坐,一时瞧不清面容——心下不免有些诧异。
      坐在上首的绛衣男子抬眼望去——这女人年岁极轻,虽衣妆浓丽,身段却甚是单薄,一望便知与纤腰丰臀的西炎舞女不同。不待阿七上前施礼,男子忽而嗤笑一声,开口道:“依着七皇叔的意思,究竟是送与我,还是要送与幽酋沙彻?”
      下首白衣男子睇一眼阿七,接笑道:“殿下多虑了,此女怕是不对九王子的路数。”
      阿七对他二人的言谈恍若不闻,只轻提裙摆,盈盈下拜。
      绛衣男子并不唤她起身,反倒将手中酒盏稍稍向前一探。眼风掠过,阿七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缓步上前,执起银壶向杯中续酒。
      待她将酒续满,却听男子嗓音阴沉,缓缓道:“哪个准你起身的?”
      阿七手中一顿,即刻向他身前跪下,只见对方伸过手来,捏住她的下颌,迫她不得不将头抬起。
      许是饮多了酒,灯下男子面色晦暗,颧上却有一抹诡异暗红。下颌渐渐吃痛,便见他恻恻一笑,“你与你兄长,究竟何处相像?”一面说着,抬手一倾,将满满一盏酒浇在阿七面上,又将空杯擎在她眼前。
      阿七跪在男子脚下,仍旧一言不发,再替他将酒续满。
      男子将酒杯凑至阿七唇边。阿七接了,垂目细声,“松若谢殿下赐酒——”言罢将酒饮尽。
      如是接二连三,不过片刻功夫,已被这男子灌下十多盏烈酒,虽未酒醉,心口却阵阵上涌。
      舞乐早已停歇,几名雪肤碧眼的西炎歌姬惶惶立着,半分声息也无。此时寒光一闪,泠然一声轻响,歌姬们惊呼出声,却是那男子抽出腰间佩剑,一剑划开阿七身前大片衣衫。
      内中一袭绣工华美的抹胸绸衣,暗地金花的西炎藤蔓纹饰,衬着肩后大片乌青瘢痕——男子盯着阿七左肩,神色晴晦不定。
      强按着渐起的酒意——她看出这男子心性中带着三分暴戾三分癫狂,只可惜自己领了这差事,心甘情愿也罢,一时意气也罢,如今反悔不得。
      男子似也看出阿七暗自隐忍,忽而俯身过来,将手抚着她的脖颈,向她耳侧低语道:“松若,松若,此名妙极。。。。。。”
      男子说着,双手一路向下滑去,在她腰间稍稍一顿,转而将手挪开,顺着她的脚踝直探向裙底。
      白衣男子原还在旁自斟自饮,此刻终是振衣起身,离去时将眼一扫,一众歌姬乐人悄然随他退去。
      耳畔男子的轻笑犹如鬼魅,“你可知我是谁?”
      “社稷之基,国之皇储。”阿七无需再猜,口中轻轻吐出这几字。脚踝好似绞上一尾毒蛇,吐着信子,沿着两腿间徐徐而上。
      他正如一尾蛇,紧紧缠住猎物直至窒息,却并非为了果腹。
      阿七不禁暗笑自己——旧年间一直扮作男人,不肯修习媚术,便妄想能逃过今日此劫么?终还是忍不住胸口一阵翻滚,几欲作呕,心气一涌,手中已多出一柄匕首——正是苏岑交还与她的那只,被她一直收在短靴内——不假思索,翻手便朝男子咽喉刺去。
      利刃轻点肌肤,立时渗出一滴血珠,赵昳并未躲闪,手下却猛然发力,将她摁倒在几案上。案角狠狠撞在腰眼,阿七痛得闷哼一声,却也由此清醒过来,木然收住匕首——杀了他,她才真正在劫难逃!
      许或该将这匕首反转,朝着自己当胸一刺?贞节于她,终归不如性命紧要——既是如此,为何还心存不甘?
      心中非悲非怒,泪意上涌,眼底却涩然无物,四肢百骸渐渐燃起药引之力,沿周身脉络直冲百会。仅剩一丝清明,郁在心底许久的疑惑,终难得解——若她从未在玉镜湖上遇见宁王世子,若她当真是云彦之女云松若,眼下是否就会曲意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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