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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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霄净月照瑶琴(2)


      愈往山中去,林木渐深,愈显清寂。即便山势缓和,山坳间石阶之上,却是青苔斑驳——众人下马小心前行,唯独阿七骑在马上。绕过一片槭木林,远远眺见青石山门隐在苍翠圆柏之后。
      行至近前,但见山门两侧一副联对——泉净常映月,林深独闻钟。
      因赵暄提及此间有处庵堂,阿七望着联对,念叨:“此处若不是唤作‘映月’,便是‘净月’——”
      “正是净月庵。”暄笑答,又问,“听说过这后山的月色么?”
      阿七道:“‘山林月夜’自来便是人间美景,此处莫非有何不同?”
      暄将她抱下马背,“不如今夜宿在庵中,便可知晓了。”
      阿七撇嘴道:“你们随身带着兵刃,原本连山门也不该进的,避雨也就罢了,还想宿在庵中?”说着径自走进路旁一处草亭。
      暄跟了过去,笑道:“既如此,也不必去搅扰静安师父清静禅修了。”
      十数侍卫又兼十数匹马,草亭难以容下,暄便吩咐众人自去避雨。
      亭中也无桌椅,阿七向一块青石上坐了,暄则立在檐下,静静望着山间渐渐涌起的雨雾。
      阿七撑着下颌,衔着一截草梗,含混道:“也不知这雨下到几时。”
      暄背对着阿七,许久方道:“绫菲。。。。。。现在可好?当日情势混乱,仓促间将人救下,却不知她最终去了何处。”
      阿七怔怔望着他,听他又道,“原本瞒着父王与书禾,要将她送去埭城——哪知她留下一封书信,人却不知所踪。”
      阿七轻道:“绫菲必是不愿连累你。等你见了玉娘,将链子交与她,请她万勿挂心。”
      “玉夫人也是如此交代——若能寻到绫菲,便告诉她自己事事安好。”这时他回过身,微笑着抽出她唇边的草梗,“她们尚可托付你我互报平安;若有一日你我也失散了,茫茫人世连个能托话儿的人都没有。”
      他笑得云淡风轻,语气亦是再平静不过,阿七却觉心内轰然一声,痛楚犹如针刺,细密难言。
      早已心照不宣——他不肯放,她却定要走。
      佛云,不可太尽,凡事说得太尽,必也到了缘尽之时。只怪心魔已生,许或拖延一日,便多得一日的情谊?
      山林深处传来阵阵钟声,阿七终是接话道:“你那些没要紧的话不听也罢,何必再托人说与我知道!”刚一开口,眼中泪已满了,生怕被他瞧见,忙低下头,手中装模作样的绕着草梗。
      这时山道上忽有一行人走近,却是府中侍卫带了两名男子过来。
      三人被雨淋得透湿——下得马来,内中一名中年男子,正是沐阳长公主新宅中的管事。
      言语间阿七也听明白几分——长公主之女景荣,此刻正在净月庵进香,除却几名贴身的婢女仆妇,随行侍卫轿夫皆在庵外候着,方才避雨,恰好遇到季长一行人,因彼此早便熟识,故而过来见礼。
      暄随口问道:“你家公子没跟来?”
      管事回道:“可是不巧,容少爷今日原是到王爷府上拜会,听说王爷一早就去了别院,只怕这会儿已去别院找王爷您了!”
      “哦?找我?”暄揶揄道,“是去找幼箴吧?如今幼箴禁足,别院也寻不着她!”
      “王爷取笑了。”许管事一脸尴尬的陪着笑,“王爷还要略驻一驻?小人这就去告知容少爷——”
      “改日吧。”暄打断他道,“雨住了就走,等不得他。”
      偏阿七在旁听得仔细,突然插话:“谁说雨住了就走?既已到了神佛跟前,好歹也要磕个头再走。”
      方才一进草亭,管事便见这少年素衣罗衫十分扎眼,只是不敢细瞧;如今总算得了机会,抬眼一望,心内先跌了一跌——虽是个男人,却生得比自家小姐还齐整三分!怪道外间传言沸沸扬扬,说这位王爷正经是个断袖的主,从祁地捡了个压得过雩襄的男宠;现今看来,定是眼前这个无疑了!果然只见宸王对这男宠言听计从,当即应允——管事赶紧折回去,吩咐人去庵内取伞具雨披。
      等人走远了,阿七道:“你见过潘氏景荣吧——”
      暄唇边一丝轻笑,“去祁地之前,见过一面。她是我姑母的女儿。”阿七闷闷道:“什么样的女人可称作‘清秀娴雅’呢?”
      暄笑道:“你见过景荣?”
      “你这样问,那她必是当得起‘清秀娴雅’四字了——”阿七道,“我何曾见过,只是昨晚听雩公子一提罢了。她生得美么?”
      暄失笑,“算是一个美人。”
      阿七神色郁郁,却偏偏挑起眉梢,“有我好看么?”
      暄笑容古怪,“这。。。。。。你总是一副男人的扮相,不好妄断。”
      阿七明明听出他有意调笑,却仍旧满腹委屈,嘴角一瘪,眼眶也立时红了。
      暄将她揽到身前,正要开口,只听她恨恨抢道:“不许说我蠢!”
      “不说。”暄笑将“蠢材”两字咽了回去, “我聪慧过人,你我既在一处,你蠢些也不妨事!”
      阿七扯着他的衣襟, “我才不蠢——非但不蠢,也不像男人!”说话间山中雨势已微,云际隐隐透出天光。
      暄指尖绕着她的一缕额发,低笑:“雨住了,还往庵中去么?若是诚心礼佛,就陪你上山;若只是去瞧一眼景荣,倒也不必了。”
      阿七一言不发,起身自去牵马。
      见她掉转马头,似要往山下走,暄也随着她一道牵马下山。
      侍卫隔了七八丈光景,遥遥跟上。行至一处岔路,暄指了谷中一条小径,“此去上陵终归要绕过城去,原路折返也无甚意趣,不如由此先北而西,换条路走。”
      阿七并不识得路途,只知此处应在京城东南郊外,由此向北,出山必经城东,如此一来,程远砚的落脚之地岂不是近在眼前——不由得暗暗心虚。
      而此时暄已上了马,径自向北而去。阿七赶紧追上前,“往北可是东郊?”
      “正是。”暄望向四处,随口道,“城东虽山势平缓,却有几处绝佳的景致,哪日得了闲,再带你去瞧。”
      阿七只得含混应下。
      雨霁云收,谷中连空碧色,又兼繁茂山花,本是极妙的风光,阿七却无心顾及。出谷便见十数人马,沿山路自东向西疾驰而来。
      暄等人勒马停下,退后几步。对方一行人旋即奔至近前,竟也纷纷驻了马,内中一名华服男子,仪容不俗,遥遥朝暄直望过来。
      “六皇叔!”暄揖手向那男子笑道,“巧得很。”
      “王爷!”赵瑭亦闲闲一揖,“果真是巧!”
      二人向来不拘礼,各自随侍也习以为常,只是下马侍立,并不上前行礼。
      阿七留心打量一眼赵瑭,却见那一双笑眼与暄的倒有五分相似。
      而赵瑭也朝阿七细细一扫,笑道:“近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想必这位公子正是‘小雩襄’?怪道连媚儿得了花魁这等大事,他们都请不动你——”
      姑且不去琢磨那媚儿是否正是媚九,阿七强撑着一副淡然之色,心内已着实抖了一抖——三分惊讶,更有七分尴尬——赵暄果然浪名在外,树大招风!如今这洗砚阁的名号,扣在自己头上算是洗不清了!
      暄一笑置之, “今日朝会便未见皇叔,皇叔从哪处过来?”
      “哦,”赵瑭言语随意,“原津州一位旧友,在京郊刚刚置了处宅子,今日特为过去瞧瞧。”
      “皇叔的旧友,还有暄不知道的?竟要特为辞了朝会去见,”暄十足一副浪荡架势,“休要骗我,必是皇叔新藏了妙人,怕人知道吧?”
      赵瑭笑道:“妙人没有,却有一事——前些日你请的那家覃州戏班,内中有个名唤覃笙的,可还记得?”
      暄略想了想,“莫不是那个扮青衣的?”
      “孙又京和卞家四公子为了这覃笙,这几日争得是不可开交,险些大打出手,若当真伤了和气——这帐岂不要落在你的头上?”赵瑭揶揄道,笑中带了几分玩世不恭,与暄如出一辙。
      “竟有此事?”暄微微一哂,“卞四也糊涂,怎的与那孙又京一般见识!”
      说起这孙又京,乃隋远副将,虽为江北望族之后,为人却生得粗鄙不堪,且素日欺男霸女,于德有失。
      “此事不提也罢。”赵瑭笑了笑,话锋一转,“今日王爷与小公子要到何处去?”
      “上陵。”暄笑答,“今日去,还赶得上桐花未尽。”
      “既如此,王爷赶路要紧,”赵瑭似是无意久留,当下作别道,“改日过府再叙吧——”
      暄也不再多言,只命随侍让出山路,请赵瑭先行。
      赵瑭稍作虚辞,带了众人策马而去。
      待一行人走远,暄回头瞧一眼阿七,却见她兀自发怔,不禁笑道:“又听到何事入了心?”
      阿七回过神,忙分辩道:“你们说的我一个不识,谁费这些心思!”
      “别人不识,倒也罢了,只这卞四,说来与苏将军倒有几分渊源。”暄道,“你既认了苏将军为义兄,日后少不得要与卞家来往。此间颇有些原委,改日再与你细说。”
      阿七心中好奇,却不好多问。暗自嗟叹一回——这世间的事,果然难料!
      一路无甚可说。待绕过城去,向西不远便是上陵东麓。遥遥可见山路上设了一道道半人多高的圆木篱障,皆有禁卫把守。
      阿七留心记下沿途种种,不免暗暗头疼——若想硬闯,篱障倒还罢了,却如何敌得过这些人?
      及至近处,季长呈上王府令牌,卫兵却不肯放行。
      问清原委,方知今日宫中有女眷出游,故而围场周遭设了重兵把守。“诸位的兵械——”内中一名禁卫官在旁陪笑,“在下奉命行事,王爷勿怪。”
      暄笑道:“该当如此!”说着示意随侍们除下兵刃交与禁卫。
      一行人顺籍水西行。沿途景色美则美矣,却是一株桐树也未见。因见阿七东张西望,暄道:“上陵乃是一处低谷,三面环山,南临籍水。须要绕过山头,到了山间谷地,才得见北岭南麓之上的桐花。”
      阿七点头叹道:“是了,油桐本生在南方,此地水土并不合宜;冬日里北岭可挡严寒朔气,在南麓栽植,难为那些花匠如何想来?”
      “我早生百十年,沈恪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在京中遍寻栽植油桐之处,只消问问我便是。”暄笑眼望着身后的阿七 ,“我若做个花匠,你看如何?”
      阿七冷嗤一声:“当真想做花匠,何须问我?”说着走走停停,也不拣山路,偏偏尽往林中走,不多时便将旁人落在后头。近了一处松林,跳下马,缰绳随手一丢,便要往林中去。
      暄也不阻,只随她去。直待她身影渐渐没入松枝间,方命人牵马,独自进了松林。
      林间清寂幽暗,地下厚厚一层松针,已闻不到桐花的轻浅香气,唯有淡淡的松脂气息。偶有日光穿过松枝,也被晕上一层青碧色。暄跟在阿七身后,见她在水潭边停住,这才上前说道:“终归是围猎之地,密林中多有猛兽——”
      阿七只管向潭边坐下,“不论何时何处,总有人跟着,你就不厌烦么?”
      暄离她三五步光景,抬眼打量四周,淡淡道:“时日一久,也不觉得厌烦了。”
      阿七待要再说什么,忽觉周遭旋起一股冷风,紧接着一阵枝叶响动,不知是人是兽。
      暄也觉察有异,一把将阿七拽起,轻笑道:“会爬树么?”
      阿七面上跌了一跌,甩开他的手,捡起一段稍粗些的松枝,攥在手中挥了两挥,恨道:“分明是围场,还偏偏不让带兵刃!”话音未落,便见一头獐子从密林深处逃了出来,箭一般擦着他二人飞身而去。她只当虚惊一场,却被暄狠狠向后一扯,眼前寒光闪过,竟是箭羽破空而至,瞬间没入身侧的一株松木。阿七猝不及防,仓皇回看,不远处一红衣女正骑在马上,复又搭箭在弦,箭矢并非冲着獐子,却是正对赵暄。
      暄面色清冷,静静望着那女子。
      女子缓缓引弓,阿七已面无人色。与当日情急之中替苏岑拦下“月眼”不同,一颗心直坠冰窟,两眼紧紧盯着箭矢,脑中只剩一个念头——若他死了、若他死了。。。。。。她又该如何活?
      女子微微颦眉——为何这些赵衍男人一个个都无惧生死?她曾将匕首抵在一个男人颈间,那人丝毫不为所动;如今眼前这个人,同样如此。她倒想看看,这些人的心莫非果真是生铁铸成?
      然而,即便是生铁,亦有遇火销熔之时——想到此处,女子唇角忽而一挑,箭矢向一侧偏了一分——果然不出所料,立时便见赵暄微微变了脸色。
      看着利箭转而对上自己,阿七反倒平静下来——这一刻,突然明白了这女子的仇恨——若赵暄死了,自己是否也会变得像她一般狠绝?
      由自己种下的因,便由自己吞下这苦果,或许不算冤枉——须臾间脑中转过无数念头——究竟该如何做,才不会拖累身旁的人?
      暄双目一瞬不瞬,只待最后关头护着阿七避开箭锋——却见箭矢之后薄唇轻启,言语冰冷,透着一丝戏谑:“王爷,若叫你选,你是选择死,还是生不如死?”
      暄心底并无把握,却仍是朗声答道:“殿下休要顽笑,还请将箭放下!”
      “住手!”随着一声冷厉的呵斥,刚刚赶来的幼箴将手中弓箭指向燕初,“还不住手!”
      而此时阿七只觉眼前一暗,侍卫们已抢身挡在她与赵暄面前。
      燕初冷冷一笑,“若我今日想要杀了他,任谁也拦不得!”一面说着,这才慢慢将弓弩放下。
      幼箴顾不得询问原委,只狠狠瞪了燕初一眼,接着便奔至阿七身边,跳下马一把揪住阿七前襟,咬着牙道:“果然是你!”
      往日赵暄一干人等风月段子极多,幼箴虽从赵晅处早有耳闻,却未曾上心,谁承想今回传闻中竟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
      见阿七木然望着自己,似有些失魂落魄,偏偏暄仍将手握在阿七腰间,幼箴恨得扬手便向阿七脸上挥去,却被暄一把抓住腕子。
      幼箴将眼盯着堂兄,满面泪痕,既恨且恼,“你们竟敢——”
      暄冷冷道:“闹够了,赶紧回宫去!”
      这时只听周遭脚步纷杂,大队侍卫宫人赶来,被眼前情形唬得目瞪口呆,又不明所以,只得纷纷下跪称罪。
      暄压下心头骤起的杀意,暂不欲理会燕初,只想带阿七速速离开。
      无奈幼箴最不听劝,扯住阿七的衣袖,发狠道:“不许走!你敢跟他走,我便跟你挣个鱼死网破!”
      暄闻言脚下一顿,转过身淡淡望着阿七,倒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意味,“你还有把柄在她手上?”
      阿七犹自黯然失神,见他开口相问,忙向幼箴道:“殿下何苦因我毁了清誉?”
      “我只问你,”幼箴指着堂兄,颤声对阿七道,“你喜欢男人?”
      阿七待要说出实情,却闪过一念,终是硬下心肠,轻叹一声:“你将我忘了吧——”
      幼箴面上一僵,立时大哭。
      方才一番惊险,阿七已十分感伤,此时不得不蒙骗幼箴,更觉羞愧难当,又见幼箴边哭边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袖,并不似往日那般既哭且闹,心一软,鼻子一酸,于是两人相互扯着袖子,放声大哭。
      周遭众人看得呆了,暄被晾在一边,只觉头疼——自祁地返京,一日未得闲暇,诸般事宜千头万绪,日夜奔波几近心力交瘁;面上又要做足功夫瞒着多方耳目;原本今日稍有空闲,不想先是误了与简容碰面,继而遇上赵瑭,言语搪塞,接着又险被燕初伤了阿七,眼下更添幼箴搅局——暄耐着性子等了一刻,再等一刻,终是忍不住对阿七道:“给你一炷香功夫,若还不走——”说到此处顿住,发了一回狠,无奈仍是想不出如何挟制她,唯有冷哼一声,甩手而去。
      眼见赵暄远远的寻了一处空地,已早有宫人抬了藤椅案几过来——阿七渐渐止了泪,悄对幼箴道:“围猎之时若能得殿下相助,阿七定将铭记于心——”
      幼箴双眸一闪,立时会意,低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正是。”
      “好!”幼箴将泪一抹,脸色转得比阿七还快,“我自有决断,你先去吧!”
      阿七知悉幼箴的脾性,不疑有他,转身欲走,却见幼箴越过自己先一步赶至赵暄身边。
      暄正与几个奉茶宫娥调笑,幼箴斥退了她们,恨恨道:“且让他在你府中暂住几日,若敢碰他一个指头——我就,就让他净身入宫!”
      暄闻言哭笑不得,这时阿七磨磨蹭蹭走来,襟前袖口泪渍鼻涕一塌糊涂。幼箴则悻悻然强撑着脸面,摔手自去。
      沿水路向北,近了青洲渡,便已是京中地界。
      入夜时分,明月当空。若在江南,此刻正是江上画舫红灯高悬,歌舞初上之时。
      而眼前江北水景与那江南另有不同。渡口处几尾短棹轻舟,随着水波微荡;月下,江面比白日里更显开阔明澈,一片静寂;江边零星灯火,却是桅杆上挂着的一只只松油木灯——
      渡口边一尾稍大些的篷舟内,浦儿听着周遭似有若无的潺潺水声,间或传来几声零落琴音,两眼已沉得难以睁开,一个撑不住,靠在湫檀膝上,口中兀自喃喃:“七哥哥。。。。。。”接着便沉沉睡去。
      湫檀摇头轻笑,将浦儿放下,悄悄替他掩好衾被,起身走出舱外。
      虽是五月间,江风仍带着几分凉意。湫檀是靖南女子,年少时又随主家迁至陵溪,何曾见过这江北的山河风貌。今次初初北来,便觉江北虽不及家乡山明水秀,却别有一番阔朗气势。
      初时的零星琴音渐渐连成一支古曲《临江》;伴着琴声,月色更显幽远。湫檀缓缓向舷窗下坐了,神思飘忽间,船尾偶有一两句低念落入耳中:“。。。。。。浮光跃金影沉璧。。。。。。长烟一空月千里。。。。。。”男子的嗓音正如他手中的瑶琴,沉静不失清逸,却冷然好似山雪初融,拒人于千里。湫檀痴痴坐着,直待琴声止歇,才用帕子拭了眼尾一滴清泪,取过披衣轻轻向船尾而去。
      修泽静立船尾,衣袂发丝随风微动,分明只是素衣布袍,却难掩清贵之气。
      岸边遥遥传来钟声,似是响在耳畔,却又空寂深远。见修泽回转身,她赶忙递上披衣。修泽却不接,只淡淡吩咐道:“收了吧。”
      湫檀便将琴案一一收好,低声笑道:“公子若心急,先时为何偏偏倒选了水路?”心知这话也只自己一说,换做旁人断不敢问的。半月前京中传回音信,湫檀听明苡道了三言两语——那阿七前往祁地,竟如断了线的鹞子,半分消息也无。而修泽得此音信,即刻便启程北上。随侍多年,纵是他再沉的性子,湫檀也已隐隐觉察——他此番不同以往。
      修泽恍若未闻,清冷眸光遥遥望向水边。岸滩上芦苇随风簌簌而动,极远处忽而传来几声鸦啼,接着便是骏马一声嘶鸣。
      湫檀顺着他的目光,回身看时,却见月下苇丛中缓缓走出三五名骑马的男子。
      。。。。。。浦儿睡得昏昏沉沉,忽觉船身一晃,猛然间惊醒,却见舱内只余自己一人。迷迷瞪瞪抬手揉着眼,正要去寻湫檀,却隐隐听得舱外有陌生男子的低语。浦儿颇得阿七真传,立时警醒,贴身凑向舷窗,断断续续只听外间有人低叹:“。。。。。。今日方有幸闻得公子抚琴。。。。。。‘南亓北云’,当真是实至名归。。。。。。”
      那人言语渐渐低了下去,偏此时江风渐起,伴着潺潺水声,更听不真切。浦儿心中好奇,可修泽并未叫他过去侍候,于是也不敢贸然出去,遂猫了腰向舱门边稍挪几步,却刚好与掀了帘子进来的湫檀撞个满怀。
      湫檀见他鬼鬼祟祟,不禁好笑,当下将手指戳着他的额头:“这么毛毛躁躁的,学谁呢——还不赶紧出去伺候!”
      浦儿得了令,立马窜出舱去。近了船尾慢下步子,只见修泽与一名褐衣男子立在船尾,便上前几步垂手立在一旁。只见那人身形高大,头戴斗笠遮住了面容,此时正捧了一只拳头大的青布包,双手递与修泽,口中沉沉道:“如此,也算无愧于他,了结了一桩心愿——”
      修泽始终未发一言,面色却冷若凝霜。
      只听那人黯然又道:“也不知他是否愿回中土,愿回靖南——事已至此,全凭公子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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