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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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关初识(3)


      幼箴仍是不解,拧眉望着阿七,“你明白?为何我不明白?”
      乌末笑道:“早说过云公子还不及姑娘爽利!若姑娘好奇,倒也容易——耐心等上半个时辰,便可见分晓了!”
      “什么?”阿七大窘,“方才那药酒也算?为何不早说!”
      “早说晚说,药酒终归要喝的。”乌末不解道,“难不成公子为了这区区小事,便不肯治伤么?”
      阿七暗一咬牙,悻悻然扫那幼箴一眼,“还不走?”
      见他二人打哑语一般,幼箴心中疑惑,显然准备要留下看戏,向桌上一趴,不理会阿七。乌末则大笑着起身离开。
      阿七和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半晌,开口讥讽道:“要等半个时辰呢,不如别处转转再来。”
      “休要蒙我,等我走了,你将门一闩,我如何再进来?”幼箴说着,捡片杏干嚼了,边喝茶边等。
      阿七索性不再理她,不多时便睡了过去。倒是幼箴,每隔一刻便凑过来瞧瞧。半个时辰将过,阿七被大力摇醒,迷迷瞪瞪坐在榻上,呆呆望着幼箴。
      “咦?”幼箴满目狐疑,榻沿上坐了,先将手在阿七眼前晃了一晃,见无甚反应,便又伸手将阿七脸颊一扯,讶异道:“难不成落下了酒后痴傻的病根?”
      便见阿七不耐道:“出去吧,我乏了!”
      幼箴却不甘心:“没什么不妥?”
      便听阿七恨道:“你倒想我有何不妥?”
      幼箴道:“不行,改日还得找个咱们的大夫瞧瞧——”
      阿七长叹一声,翻身向内躺了,“出去记得掩门!”
      幼箴撇撇嘴,熄了灯烛出去。
      阿七只静静躺着——果然不出片刻,幼箴又闯进门来,旋即奔至榻边,举着烛台将阿七上下一顿打量。
      阿七阖着眼,“看够了还不走?”
      幼箴这才悻悻作罢。

      等幼箴走了,阿七慢慢起身倚在床边,只觉手脚渐渐发热——回想起先前在津州,秦姑姑每到冬夜都为自己备三只铜手炉,烤的手脚暖烘烘的作烧——不禁连连叹气,摸去桌边寻水喝。
      乌末所言,她已猜出了十之八九,无非便是药性一旦发作,难免心气浮躁,有几分像那烟花场子的催情秘药。而此时除了稍有发热烦渴并无异样,阿七渐渐放下心来。面窗坐了,也不掌灯,只见窗外月华似水,探身朝外看时,却是一轮满月当空挂着,院中树影婆娑,地下像铺了霜雪。
      如今陵溪已是初夏,想来必是满目繁花——上个望月之夜,自己在程家后园闲逛,如何才一个月光景,便好似过了许久?
      呆呆望着窗外的枣木,此时才将吐新芽。正自恍惚,只见院中树影一摇,阿七立时警醒,向窗边藏了,紧盯着院中来人。
      竟是苏岑。

      心下一惊——苏岑必是看到了缉拿刺客的告示,连幼箴都瞧出画像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何况苏岑!不禁懊恼万分——竟如此大意,轻信了乌末!难不成将将解了毒,便要再被擒住?
      暗自焦急,却见乌末不知何时也出现在院中,手中一柄北祁弯刀,状如新月,刀光冰寒。
      莫非这乌末是要帮自己?
      再看那苏岑,手中并无兵刃,与乌末峙立片刻,先开口道:“呼延兄何时搬到此处?让小弟好找!”
      乌末也不与他废话,哈哈大笑,“你是如何得知?”
      苏岑也笑道:“见了那雕翎箭矢,便如见到呼延兄一般。”
      “苏将军好眼力,只见过在下一面,便记得在下的弓弩!”乌末说道,“将军此来,是要将在下捉去送官么?”
      “小弟深知呼延兄为人,此番必是受了奸人蛊惑,不必再提。”苏岑言语轻飘,话锋一转,“今日来,却是为了见一位故友。”
      “哦?”
      “是一个少年,名叫阿七,呼延兄必是知晓他的下落。”
      乌末也不遮掩:“确有一位云公子。不过,他是我乌末的客人,按着祁人的规矩,苏将军绝不能将他带走!”
      “难得我这故友与呼延兄也如此投缘。”苏岑笑道,“容小弟见他一面,若他肯随我走——”
      “那也不行!”乌末冷声道。
      苏岑心中无端一急,“呼延兄何必如此?”
      乌末睨一眼苏岑,将弯刀横在胸前,“苏将军此来,仍不曾带着兵刃?莫不是时隔数年,依旧未将乌末这柄‘月眼’放在眼中?”
      苏岑无心求战,淡淡道:“不敢。只望呼延兄通融。”
      乌末冷笑道:“既来了我这里,便收了你那一套,且按祁人的规矩行事!既然未带兵刃,你我不如赤手一搏?只怕如此一来,将军便难占先机了!”
      阿七猫在窗下,将二人所说听得明白,暗道——即便二人身量相当,可乌末生得壮硕,苏岑如何可比?如此倒好,省得自己再被他劫去。
      稍一走神,再抬眼朝外看时,两人已然交手,阿七直看得眼花缭乱——乌末所持的“月眼”,阿七曾听继沧说起,此种弯刀最宜马战,骑兵只需将弯刀执于身侧,借着战马前冲,瞬间便可令敌人身首异处。
      而此刻乌末的刀法却十分奇特,且劈且砍,力道极大,加之刀风凌厉,周身竟似被一层寒光包裹,即便是长剑,其灵动也不过如此。阿七心知若换了自己,怕是一丈开外便再难近前。
      苏岑则边战边退,阿七原以为他手中是一条钢鞭,每每与月眼稍一触及,即刻便被他抖腕收回,如此二人虽是缠斗,却全无兵刃迸击之声——阿七疑惑许久突然恍悟,苏岑所持却是先前那柄软剑。
      十几式下来,苏岑看似已然退无可退。乌末仍步步紧逼,弯刀一横,迎面便向苏岑腹间扫去——阿七大惊,立时跃窗而出,却见苏岑腕间轻轻发力,剑势立变,那软剑在月下好似银蛇,轻灵飘逸却暗含杀机。乌末顿觉眼前银光迸射,一时竟无法招架,只将弯刀护胸,接连后退。而此时苏岑已是收势,垂手将那剑梢轻轻一甩,其上一线血痕,好似走珠,自剑锋堪堪滚落。
      乌末粗喘着低头瞧了瞧执刀的右臂,袍袖已被割裂,创口如丝线一般纤细。不禁大笑,“好!果然伤人一线,片血不沾——这便是将军所说的青潭?”
      一面说着,将眼望去——苏岑气息纹丝不乱,那青潭自手中静静垂落,其上凝着如水月华,仿若银练。
      见对方静默无言,乌末又放声笑道:“果然是你有意引云公子出来!乌末方才竟是枉做小人!罢了,将军请便——”边说边将月眼一收,转身就走。
      自阿七跃窗而出,到苏岑将那乌末辖制,不过刹那功夫。阿七愣了一愣,无从躲闪,索性又攀上窗沿,跳回房中。
      正犹疑着是否要抓起桌上的茶壶防身,便见苏岑已施施然推门进来。
      不等他开口,阿七便道:“方才你还说,若我不肯随你走——”
      “方才我说的是——若你肯随我走,我就带你离开。”苏岑轻笑道。
      阿七愤然,犹自不甘:“若我不肯呢?”
      苏岑笑答:“也是一样,我带你离开。”
      阿七负隅顽抗:“那呼延乌末是我的朋友,绝不会袖手旁观!”
      “你果真不知祁人的规矩?”苏岑笑道,“方才我既已胜了他,今日将你带走,他便不会出手阻拦。”
      阿七一愣,呆呆道,“胡说!祁人怎会如此不重义气——”
      苏岑笑道:“祁人最重义气。如今我将你带走,那呼延势必千方百计要去救你——可惜,我并不怕。”
      苏岑一面说着,将她的手腕一拉,人也凑上前来,低声问道:“伤势怎样?”
      阿七无法挣脱,冷声道:“谁说我受伤?”
      苏岑将她箍在臂间,面上已无笑意,“是你伙同呼延行刺世子?”
      阿七心中一恼,偏要将假话说与他听,“是!你待如何?”
      只见苏岑眉峰渐渐舒展,轻声叹道:“你这女人。。。。。。几时对我说过真话?”
      不知为何,阿七低声说道:“今次并未骗你。正是我要行刺世子——你待如何?”
      苏岑静静望着她,半晌,缓缓开口道:“若当真如此,阿七——”
      “罢了,你不必说——”阿七喃喃道,只觉心下茫然。
      苏岑眸光渐沉,倾身附在她耳边,迟疑着说道:“ 阿七,你可愿。。。。。。随我走?”
      “无论是否行刺世子,对我而言,却也一样——”阿七终是冷下心来, “无非死罪。我随你走便是。”
      “你明知我的意思,”苏岑似是有些颓然,“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口中说着,抬手抚上她的脸颊。
      阿七只觉苏岑掌心冰凉,实则却是自己的两颊已烧得滚烫。
      苏岑随即探上她颈间,亦是烫得灼手,见她一味躲闪,手臂便将她腰间箍紧,“听隋远说伤在左肩?为何还烧得这样厉害?让我看看!”
      一面说,一面抬手去解她的衣带。
      阿七一急,身上更炙了三分,扬手便向苏岑面上掴去。
      耳侧一声脆响,苏岑手中一顿,不及开口,便听她颤声恨道:“明知我是女子,何必几番羞辱于我?”
      苏岑将她松开,心中三分恼怒,倒有七分焦躁,却只冷了脸,“让我看看!”
      阿七退后几步靠在壁上,犹觉胸中气血翻涌,敛了敛心神,淡笑道:“无碍,只不过箭伤未愈,作烧而已——你我各行一路,何需忧心我的伤势?今日若不肯放过我,无非一死,不必啰嗦。”
      苏岑紧紧将她盯了半晌,末了却突然笑道:“好,今日便罢了。你我迟早还会相见。”
      “你既放我一马,我就做个顺水人情给你,”此时只听阿七低声说道,“你将那幼箴公主带回驿馆去吧。”
      “幼箴?”
      “不错。”阿七静静说道,“她与我在京中偶遇,知我来雁鸣,便要随我同行——”
      苏岑细细向她面上打量,失笑道:“你可知自己又犯下一桩死罪?也罢——莫不是幼箴仰慕云公子人品,自愿追随?”
      阿七面上一冷,“苏公子只管带了公主回去领赏便是,怎的恁多废话?”说着便向幼箴房中去。
      及至门前,见房中烛火亮着,阿七也不惊异——先时与幼箴同宿农家,便知她睡得极沉,且不肯熄了烛火——阿七抬手叩了叩房门。
      过了许久幼箴才将房门打开,却见阿七与一名清俊男子立在门外。
      未及恍过神,便见阿七对那男子笑道:“可否稍等片刻?”说着便进来房中,随手将房门掩上。
      幼箴望着阿七,疑惑道:“那人是?”
      阿七便道:“先时一位故友,为人稳妥,将你托付给他,应不会有差错。”
      “什么?”幼箴大惊,“你是说——”
      “不错,我不能带你北去。”阿七温言道,“留你一人在这雁鸣,终是不妥——”
      幼箴恨声将她打断:“既带我出来,却又出尔反尔?”
      “如今我不过是想保你平安。我自顾尚且不暇,受伤反倒需你照料。”阿七轻声道,“况且,若你不回京中,不知要牵连多少无辜。”
      幼箴明白了几分,将手指着阿七:“你敢!”
      却见阿七单膝点地,“先时云七冒犯了殿下,还望——”一语未落,幼箴便恼道:“住嘴!”一把扯住阿七,将她拽起,“让我走,我偏偏不走!”
      “那只能多费些气力了——”阿七扬声道,“请进吧,苏将军!”
      苏岑便进了房中。幼箴并不看苏岑,忿忿盯了阿七许久,扭身走向榻前,将行李一样样打点起来。
      苏岑快步上前,先行将幼箴的箭囊收在手中。
      幼箴恨个不住,却也无计可施。此时便听阿七说道:“回到京中,还请殿下念及一路同行的情意,只说是被苏将军偶然寻得——”
      幼箴还当苏岑未曾看到缉拿刺客的告示,也怕累及阿七,恨声应下:“我自有分寸,何须你啰嗦!不过,这一走,得带件你随身的东西回去!”
      苏岑闻言,似笑非笑望向阿七。
      阿七只好向靴中取出自己的匕首递了过去,“我身上只有这个,想拿便拿去吧,这匕首落发即断,留神不要割了手才好!”
      幼箴拿起匕首,低头瞄了两眼,竟猛地刺向阿七颈间,半寸之内堪堪停住。
      阿七一脸无奈:“苏将军,快请带殿下走吧——”
      幼箴见阿七不为所动,苏岑又欺身上前,心中一急,脱口而出:“我不能走——”
      苏岑与阿七只得冷眼瞧着,不知又有什么花样。
      果见幼箴眼一闭,毫不费力挤出两滴泪来:“。。。。。。同人家早就有了夫妻之实,如今却狠心将人家赶走。。。。。。”
      “啊?”阿七哭笑不得。
      苏岑唇角抽了抽,拧眉道:“殿下休要胡言乱语,快随在下回驿馆吧——”
      幼箴见苏岑并未被自己蒙住,将匕首朝地下用力一掷,“我才不稀罕!”说着快步走出房门,将门扇狠狠一摔,直震得门框上簌簌落土。阿七讪讪站着,苏岑也不急着去追,俯身将匕首捡起,低笑道:“你这女人麻烦倒多——”说着将手腕一抬。阿七便觉身侧寒光微闪,却是一缕长发被苏岑轻削下来,缓缓自他手中垂下。
      阿七怔怔看着,却见那苏岑手法娴熟,即刻便将长发打结,放入袖中,一时倒忘了羞赧气恼,反倒开口嗤笑道:“苏公子果然是个中好手,只怕府中藏的女人的头发指甲,已多得辨不清了——”
      “那你还不乖觉些?”只见苏岑浅笑吟吟,朝窗外一望——月光如水,幼箴兀自在院中石磨上呆呆坐着——抬手熄了烛火,将腰间青潭取下,系在阿七腰上,“软剑亦是手腕发力,方才我如何使它,你向来聪慧,可记住了?匕首我替你收着。等祁地之事一结,我便去绮桐馆找你——若是家中头发多得辨不清,倒还有这匕首与你相认——”
      明知他出言调笑,阿七心中却渐渐涌起苦意。
      只见苏岑敛了笑,低头静静将自己望着,阿七便轻声对他道:“我不会再回陵溪。苏公子与阮姐姐一对璧人,往后休要再动这些心思——”
      “你若不去,我就一直留在那里,花天酒地了此残生,倒也不错——”苏岑眉梢轻挑,待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停下。
      此时便见幼箴推门进来,悻悻道:“。。。。。。匕首呢?给我!”
      却见苏岑踏在椅上,撩起袍摆将匕首收入靴中,淡淡道:“殿下方才不要,这会儿就算了。”一面说着,抱拳向阿七笑道:“既如此,云兄,你我便陵溪见了!”

      月已西沉。
      茶盏中,汤色渐深,再也瞧不见月色映在其上的一抹清辉。阿七伏在窗前,倒觉整晚似乎都这般坐着,腰间却为何多了这宝剑青潭?心中恍恍惚惚,醉酒一般,终是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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