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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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关初识(2)


      箴儿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先前两人并不急着赶路,阿七时常睡到晌午,反倒每每被箴儿叫醒。
      收拾停当便去隔壁寻阿七。半天无人应门,不由得恼了,手上猛地一推,不想房门却是未闩。箴儿心中一惊——莫不是他将自己丢在此处,独自出了雁关?一面想着,赶紧推门进去,房中果然空无一人。正自恼怒,却见阿七的行囊还在。心中疑惑,便将房门关好,闷闷走下楼来。
      原打算向小二问个究竟,此时却见昨日那祁人走上前来:“乌末已等候姑娘多时了。”
      箴儿讶异道:“你怎知我们宿在这儿?”
      乌末便道:“此处是城内最好的客栈,乌末自是从最好的开始寻起。”接着又道,“若要见云公子,还请姑娘随我来——”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布包,打开却是一柄匕首。
      箴儿一把抓起匕首,正是阿七平素所佩,立时大惊:“你,你将他怎样了?”
      “实不相瞒,云公子正是被乌末的毒箭所伤,现下十分凶险,须有人在旁看护,乌末自去筹集药材,便想烦请姑娘——”
      箴儿心中已乱,“我倒要如何信你?”
      乌末向箴儿面上一扫,冷然道:“祁人不像你们,你若不信,便罢了——告辞!”说着将布包往怀中一揣,转身便走。
      箴儿急得将脚一跺,终是追了出去。
      随乌末在城中七拐八绕,进了一处偏僻宅院。院中寂静无声,竟不似有人住着。
      乌末领了箴儿进了偏房。房中气息怪异,似是草药,却又不尽相同。箴儿向内一望,果见阿七躺在榻上。当下顾不得有诈,立马扑向榻前,只见阿七双目轻阖,面白如纸,左肩盖了块棉布,穿的仍是昨日那身暗色布衫,半边已被污血浸透,如今血迹已干,渍在上头,仍是触目惊心。箴儿颤着手将那棉布撩起一角,不禁惊叫失声——只见锁骨上一处箭伤未及包扎,皮翻肉绽,白骨隐现。
      乌末向榻前取了一只陶罐并一块帕子,用木箸夹了帕子,在罐中浸透药汁,将伤处擦拭一遍。箴儿在旁看着,只觉腿脚发软,心口不断向上翻涌。
      乌末擦拭完了,仍用布帛盖好,把那湿漉漉的帕子丢在箴儿手中。箴儿扔又扔不得,一张脸吓得倒比阿七还白。
      此时便听乌末吩咐道:“每隔半个时辰,便像这样将他的伤处擦了。伙房灶上有火,你须记得时时添柴,每次擦拭完,务必要将帕子在沸水中滚过——可记清了?”
      箴儿双眼发直,死死盯着手中的帕子,却见乌末将一只西炎琉璃沙漏搁在桌边,又问一回:“可记清了?天黑前我定会赶回。”说着便转身离去。
      箴儿扭过身,双手捧着帕子将阿七愣愣瞅了半天,这才放声大哭。一时间哭得双目迷离,再向榻上看时,却见阿七轻眯着两眼,好似在打量自己。
      箴儿倒吓了一跳,赶紧丢开帕子,探手向阿七颊上拍拍,“你醒了?”
      阿七皱着眉,低声道:“昨晚到今晨,就不曾睡过。方才打量那人走了,将将要睡,就被你吵醒——”
      箴儿见阿七竟不是昏迷不醒,心中一喜,“我还以为——”
      “怎样?”
      “以为你一点点小伤,就要死了——”
      阿七不再接话,仍将眼闭上——自己何尝不是险些丧命!不想那祁人竟折回来将自己救下。
      昨晚被带到此处,那祁人并不替自己包扎伤口,只将肩上窄窄一片衫子剪开,隔一会儿便取药汁擦拭。阿七疼痛难忍,又存了戒心,哪敢睡去,只是装睡。而乌末并无其他举动,倒将阿七看护了整整一夜。
      正待养神,却听箴儿斥道:“既已无妨,还不赶紧起来,将帕子煮了!”
      阿七心中暗叹一声,阖眼说道:“乏得很,你去煮吧——”此时便觉头皮一紧,那箴儿竟抓了自己的辫梢向上拉扯,口中恼道:“竟敢让本姑娘服侍,还不起来!”
      阿七无力与她争执,随她拉扯。半晌,箴儿也觉得无趣,便停了手,将阿七推了推:“哎——”见阿七仍不理会,手上多了几分力,又推了一推。阿七终是忍不住恨道:“我若好了,第一样便是将你丢到关外!”
      箴儿便道:“你敢!”
      阿七:“就敢!”
      箴儿:“我自己有脚,自己回来便是!”
      阿七:“那我就告诉你表兄,让他抓你回去——”
      箴儿:“休要唬我,你岂会知道谁是我表兄!”
      阿七:“罢了,人家也是翩翩佳公子,何苦断送在蛮女手中?”
      箴儿:“你说谁是蛮女?”
      阿七:“你!”
      箴儿:“我才不是!”
      阿七:“才怪!”
      箴儿:“哼,就算我是蛮女,也有人愿娶!倒是你——任谁家姑娘也不肯嫁你!”
      阿七:“那也好过寻一泼妇——”
      箴儿:“。。。。。。哼!即便是泼妇,也不会嫁你!”
      阿七:“我才不稀罕——”
      箴儿:“我当真要嫁,你想推也推不得!”
      阿七:“。。。。。。”
      箴儿:“。。。。。。”
      二人突然静下来,阿七轻咳一声,将眼睁开,箴儿忙抓起帕子,口中呐呐道,“怕是火要熄了,我去看看——”
      阿七与她拌了半天嘴,更觉头晕目眩,眼前一片金星,有气无力将她唤住:“算了,你哪会添柴。”
      箴儿一怔。
      阿七慢慢坐起身,箴儿赶紧伸手扶住,“。。。。。我确是不会,不如你在旁看着,告诉我如何做便是。”
      阿七却没理会她的话,坐在榻沿歇了一歇,转头朝肩上瞄了瞄,口中叹道:“日后这疤必是难消了——”
      箴儿听了哭笑不得,“这话还真像我那堂兄!男人身上落下几处伤疤,又有何妨!”
      阿七将她一望,淡淡道:“你倒时常提起堂兄,与他可是厚密?”
      箴儿不想阿七竟如此问自己,心下有些异样,口中却如实答道:“不错。虽是堂兄,我待他却比两位亲哥哥还要厚密。”
      “若他来寻你,”阿七又道,“你可愿随他回京中去?”
      见阿七言语间带了几分怅然,箴儿心中莫名有些酸涩,不知如何作答,一时竟慌乱起来,“才不告诉你!”
      阿七暗暗苦笑——如今自己自身难保,却要将这聒噪的公主如何安置?
      初时只当是个富家女,而同行这段时日,箴儿口无遮拦,阿七心细如发,终是渐渐觉察——她便是皇长女幼箴。
      幼箴怀着心思,面颊绯红,唤阿七道:“哎——你能走么?再不去,灶中的火只怕要熄了!”
      阿七叹了一声,让幼箴搀着慢慢走出门去。
      天一过午,阿七便乏得有些撑不住,嘱咐幼箴道:“我略阖阖眼,你警醒些。”
      幼箴也看出阿七面色不妥,当下应了。
      中间隐约觉得幼箴替自己擦过几次伤口,无奈两眼却睁不开,索性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醒来只觉双臂僵直,左臂是因箭伤,右臂却是被幼箴枕着——向窗外一望,天色已晚。
      勉强动了动右臂,幼箴迷迷糊糊抬起头来,伏在塌前问道:“好些?”
      阿七起身倚在榻上,哑然道:“是。那人还未回来?”
      幼箴只摇摇头。
      阿七默了半晌:“若明晨仍还未归,你便自己到城中驿馆去吧,听闻上将军隋远为人和善,体恤下民,应是肯将你带回京中。”
      幼箴一怔。
      阿七便浅浅笑道:“像你这般彪悍,定能闯入驿馆,见到隋将军。”
      幼箴顾不得阿七出言讥讽,只恨道:“那你呢?”
      阿七便道:“我留下等那祁人,他若不归,毒也不得解。”
      幼箴银牙一咬,“罢了,大不了嫁给表兄便是!我带你一同去找隋将军,他带了京中名医随行——”
      阿七却道:“不可。昨晚阴差阳错将我当做了刺客。如今若是去了,必定凶多吉少。再则,不知晓毒源,名医亦无良策。”阿七将气息捋顺,缓缓又道,“只怕如今雁鸣已封城,各处搜查刺客了。”
      幼箴见瞒不下去,轻声说道:“方才我回客栈一趟,取了行李马匹过来。城墙上已贴了缉凶告示,只说是个祁人,而那画像。。。。。。却有几分像你,唬得我赶紧逃了——”
      见阿七静默不语。幼箴急急道:“你放心随我去找隋远,我自有办法保你平安!”
      此时房门轻响,乌末一身寒气,手中硕大一只包袱,正推门进来——倒将两人唬了一跳。
      乌末走来向榻上坐了,掀开阿七肩头的棉布看了看,问道:“今日可觉得头晕腹痛?”
      阿七道:“只是头昏乏力,并无其他。”
      “你昨日流血虽多,也算因祸得福,冲净了伤口。”乌末低声道,“只是毕竟耽搁了几个时辰,如今若要将毒尽数拔去,却要多费些时日。”
      阿七轻笑道:“如此便叨扰了——”
      乌末抬眼将她一望:“你不怨我用毒箭伤你?”
      阿七便道:“换做是我,也会如此行事。呼延兄过后却肯出手相救,云七自当感激。”
      乌末便笑道:“昨晚藏身城下,云公子果然意气,不曾将乌末供出,乌末自当救你!”
      一面说着,抓了包袱便要出去。阿七忙将他唤住:“等等——”
      乌末转回身来。
      阿七道:“云七心有顾虑,便对呼延兄直说了——如今城中戒严,四处寻那祁国刺客,呼延兄如何还能来去自如?”
      乌末闻言大笑,却不肯相告,只对阿七道:“今日出去,听闻隋远一行要在城中耽搁一阵,吉日方可出关,如此倒好,你们衍国人都说一动不若一静,你安心在此将养便是。”说着便自去备制草药。
      阿七与幼箴便在此处住下。因听闻刺客的画像与自己相似,阿七心知必是当晚逃脱引人生疑,于是半步不曾踏出院门,每日只有乌末进进出出,不时带回些新鲜消息。
      时日稍久,便知这乌末曾在北祁牧马,如今却在边城贩卖散碎货物,时而运了大衍的酒水去北祁,又或将祁国的牛羊肉脯运至衍国边城,此番战事之前,亦曾将一些北祁良马引至大衍,故而与雁鸣驻军略有些交情。
      乌末粗通医理,为阿七配了三五日汤剂,还寻来蜂巢割下碎胶,入烈酒熬制,混在药中涂抹伤处,只说如此可令创口早日愈合,且少留疤痕。阿七听闻,很是遂心。
      而幼箴不能四处闲逛,除去照料阿七,日日百无聊赖,只好同乌末一起打理药草。
      过了六七日,阿七便觉伤口微痒,心知已是无碍。这日晚间,乌末端来一碗汤药,入口酸涩,又满是酒气,与往日药剂全然不同。阿七也不多想,抬手饮尽。旁边幼箴被药气熏得兀自捏着鼻子,递过一碟糖渍杏干。
      阿七向碟中拈起一片嚼了,便听乌末笑道:“力尽于此,若再有不好,我也无能为力了。”
      阿七闻言便笑道:“呼延兄医术精湛,云七已是感激不尽。人既食五谷,日月更迭,岂能万般妥当?”
      乌末也笑道:“云公子小小年纪,却如此豁达洒脱!我并非像你们衍国人那般故作谦辞——实不相瞒,祁人都说毒无解,你们也说解毒必以毒攻之,这道理,你该当明白。”
      见阿七点头,乌末便接着道:“自来万物皆有毒性,不过温寒强弱之别,此间又分甘辛苦咸涩,入脾肺心肾肝——”
      箴儿本就忧心,此时早已不耐:“这些何须你啰嗦?只说日后落下什么症候便是!”
      “既是连姑娘都一点即透,我倒不必赘言了!”乌末笑道,“此番解毒之物多属阴寒,如今滞在五脏六腑,男子倒还好些,却也伤了元气;若是女子,乌末断不敢使这虎狼之药。”
      阿七也略略翻过医书,心内已明白了几分。
      幼箴却不解道:“女子如何?”
      乌末也不避讳:“阴寒伤血,必是不益生养。”
      幼箴便闭口不再言语。
      阿七干干一笑:“仅是如此么?”
      果然只见乌末笑道:“此仅是其一。先时为引药入肝肾二经,用了一味西炎药草,却是奇毒。方才那药酒虽可压制其毒性,却不能尽解——”
      乌末尚未说完,幼箴便将手中瓷碟摔在桌上,“日日将药草磨来碾去,连脉息也不探,还道你是什么神医,谁知却比那江湖骗子还不如!到头来竟是陈毒未尽,新毒又发!”
      乌末将手一摊,望向阿七。
      阿七按住幼箴,口中笑道:“呼延兄接着说便是。”
      乌末复又开口说道:“既是以酒做引,日后云公子不妨将酒戒了——此是其二。”
      “哦?这也蹊跷。我平素极少饮酒,倒是无妨。”阿七笑道,“只是不知,若饮了酒又当如何?”
      “若饮酒,其后如何,连我也不甚明了。”眼见那幼箴又要发作,乌末遂不耐道,“姑娘且等我讲完可好?”一面说着,望向阿七,“乌末只知这味西炎药剂渗于四肢百骸,极难排尽。若是饮多了酒,即便时隔经年,仍能将药性引出,而此药最是温燥,男子——”
      “呼延兄——”只见阿七突然笑道,“多谢呼延兄提醒,云七自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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