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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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都建陵(4)



      不多时,只听苏岑扬声吩咐船家靠岸。阿七自舱内爬出来,随苏岑上岸,进了岸边一处寻常宅子。
      前院不大,青石铺路,并无景致,独靠墙对植两株桂树,取“双桂流芳”之意,枝叶繁茂,遮了大半个院落,想来秋日必是馨香怡人。
      前来应门的却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翁,身形伛偻,拄了一根纹饰斑驳的黄杨木杖。老翁将二人迎进前厅,便有一个小童奉上茶来。阿七见那小童与浦儿倒是差不多年岁,长相甚是憨厚可喜。这时只听苏岑问道:“东西可备下了?”
      老翁便道:“备好了,公子稍等片刻——”
      “不必了,我随你去取。”苏岑笑道,又扫了一眼阿七,“你且留在这儿——”说着便与那老翁一道过后院去。
      独留阿七与那小童立在厅中,面面相觑。阿七心思一转——苏岑岂会如此大意,莫非眼前这区区小童竟能拦住自己不成?一面想着,朝那小童微微一笑,抬脚便迈出门去。小童也不阻拦。阿七虽满腹疑惑,仍是快步掠至矮墙跟前。眼角向后一扫——那小童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立在自己身后,抬起头,面上却是一团憨笑,嗓音稚气:“小哥哥要到哪里去?”
      阿七仍不死心,伸手指指对面墙边的桂树枝桠,笑道:“刚刚那树上有只红嘴雀,长得好生奇怪——”
      小童抬眼看看阿七,“不必蒙我,快回屋去吧!”说着转身便走。
      阿七跟在小童身后,见他身形瘦小,将心一横,挥手便向他颈后劈去。不料对方朝一旁轻轻一跃,堪堪闪过,头也未回,继续蹦蹦跳跳向屋内走。阿七一愣,当下咬牙暗恨——何时浦儿也练就这身本领,自己岂不省事?
      阿七虽学艺不精,却颇有几分眼力,已然看出这小童年岁不大,功夫却扎实,对付自己不在话下,也难怪苏岑放心让他独自看着自己——以卵击石的傻事,她向来不做,便乖乖随他回了厅中。
      向上首椅子上坐了,心有不甘,随手拈起果盘中一颗椒盐胡桃,抬眼见那小童在门边垂首站着,便将手中的胡桃晃了两晃,“你吃不吃?”
      小童仍是憨笑,复又低下头去,拿脚尖来回蹭着脚下的青砖地面。
      阿七便又悄悄取了一颗胡桃藏在手中,抬手猛然将方才那颗向他胸口掷去。
      对方将将矮身躲过,阿七便立时掷出另一颗。小童终是躲避不及,正中左膝,口中一声痛呼。阿七即刻自椅上弹起,飞身便逃。
      小童只顾抱着膝盖一顿揉搓。阿七转眼奔至院中,正待翻墙而出,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不明就里,便扑倒在地。
      此时只听苏岑迭声笑道:“如何又摔了?”
      阿七挣扎着坐起,后背新伤旧伤,兀自疼个不住。却是那小童情急之下,抄起手边奉茶的漆木托盘砸将过来,正中阿七后背。
      苏岑也不回前厅,手中拎了一只灰布包袱,缓步踱至阿七跟前,方才一幕自然看得清楚明白,低头见她满脸懊丧,便笑道:“能耐不济,倒先招惹别人!还不快走?”
      老翁与小童将二人送出门外。阿七回头看时,那小童圆脸上不复带笑,只冷冷白了阿七一眼,“砰”的将木门关上。
      阿七愤愤回头,正对上一双笑眼,顺便将这白眼转送给苏岑。苏岑将包袱掷在她怀中,“好生背着。”
      阿七只得接了,倒像一只木匣,三尺多长,半尺来宽,在手中略掂了掂,却也不重,悻悻背在身后,跟着苏岑到渡口边等船。

      仍是坐船回了闹市,苏岑便去集市上买了一匹马来。此时阿七心中更是笃定——苏岑便是暗中护送赵暄北上之人。
      眼看日头已近正午,苏岑骑在马上,阿七牵了马,慢慢走回客栈。
      想到如今自己被苏岑擒住,耽搁了时日,又难以逃脱,定要错过与京中内应接头的时间,心中不免焦急。此时却听苏岑在马背上闲闲开口道:“除了爬墙上树,你倒还会些什么?”
      阿七拧了拧眉,不耐道:“凫水!”
      苏岑一怔,接着笑道:“不说我倒忘了,那日你一头跳入池中,可知那池水脏得很?”
      阿七回想起那晚陷至大腿的淤泥,不禁打了个寒噤。
      苏岑见她没了言语,又淡淡道:“此去京中,所谓何事?”
      阿七心下大惊,脱口而出:“你是如何得知我要去京中?”
      只听苏岑语气轻飘:“随口胡说的——不想竟说中了。”
      阿七立时气结。
      苏岑笑道:“你诈我多次,还不许我还回来?”
      阿七恨道:“即便你知道也是无妨。我是去寻亲的!”
      苏岑摇头轻叹:“路上多了你这个麻烦,倒要时时处处提防,却是何苦?竟不如给你一剑,一了百了——”
      阿七见他说得轻巧,心内仍是凉了一凉,为了给自己壮胆,当下说道:“你若真想杀我,便不会讲这些废话!”
      苏岑朗声一笑:“看你身无所长,倒是很有眼色,看人亦有些见识。”说着话锋一转,“你现下的金主,完成一件差事,付你多少酬劳?”
      阿七未料他竟如此问自己,心中倒是盘算了一番,故作迟疑道:“若说多也不多,按日头算,一日三十两——”
      “多少?”苏岑也故作惊诧,“如今朝中大员、一等世爵,岁俸也不过千两——倘或日日有差事,手中倒比那郡王还要阔绰了!怪道你随身带了恁多银票,看来一路吃住打点,倒要仰仗你了——”
      “日日都有差事,再遇上你这等歹人,我还能活到今日?”阿七明知他故意试探自己,心中愤愤难平。
      苏岑轻笑道,“如今扣你一日,倒让你多赚了三十两银子——”
      阿七不动声色,立时反驳:“说了进京寻亲,何来报酬?”
      苏岑便顺着她的话,“京中有何亲人?”
      阿七随口道:“娘亲。”
      苏岑闻言,低头看阿七一眼,见她兀自牵着缰绳赶路,背影显得越发瘦俏,不觉便敛了笑意,“你如今只是一人?”
      阿七“嗯”了一声。
      苏岑不觉便温言道:“寻亲可有线索?我在京中,倒认识一些朋友——”
      “不必!”阿七冷冷打断苏岑,“我落入歹人之手也倒罢了,何苦再连累亲人?”
      苏岑摇头笑道,“想我苏岑向来行事磊落,如今倒被小贼称作歹人。”
      阿七懒怠与他多说。苏岑也不再言语。
      不多时二人赶到客栈。苏岑在楼下点了些简单饭食,命小二送至房中。
      阿七一回到房中,先去翻看自己的行囊,取出一沓银票清点。
      苏岑凑上前去,折扇轻敲额角,口中笑道:“可少了不曾?”
      阿七被他搅的心烦,只好将银票胡乱一塞,又自囊中摸出一块面饼,坐在窗边啃了起来。
      苏岑打眼一瞧那饼,倒有几分眼熟,不禁摇头失笑。
      一时小二将饭菜送来。苏岑便问道:“听闻近日靖州城日落便封城,却是几时宵禁?”
      小二便道:“先前忘了提醒客官,一到酉时,便万万不可出门了!沿街店家这几日也早早打烊,临街的门窗一律不得开启,倒耽误了不少生意——”
      苏岑点头不语。那小二自去不提。
      阿七抱着饼啃得起劲,耳中却是一字不漏,心道这苏岑必是起了疑心,料到虞肇基私运粮草进城。暗中一番思量,面上却也不动声色。
      苏岑也不招呼阿七,吃了两口便将箸放下。此时阿七已将手中的饼啃了大半,起身过桌边来,取了杯盏倒茶喝。却见苏岑走到窗前,背对自己,临窗而立。
      阿七朝桌上一望,饭菜几乎未动。心中不禁奇道,此人身形高大,又是习武之人,怎的饭量却还不及自己?正自纳闷,却听背后苏岑笑道:“还想在我眼前下毒么?”
      阿七端起茶杯,冷哼道:“我手中若是有毒,早就下了,还等到今时?”一面说着,却见苏岑敛了笑,手指抚上眉峰,复又回身望向窗外。阿七忍不住问道:“可是要晚间出去?”
      苏岑低低一笑,“不错。”
      阿七暗想,那虞肇基虽出手阔绰,却也终归是桩买卖,绝不至于处心积虑事事替他筹划,倒不如就此摸清此人私藏粮草究竟有何图谋。一时打定主意,便对苏岑道:“我随你同去如何?”
      半晌,方听苏岑笑道:“现下天色尚早,你可会下棋?”
      阿七如实答道:“不会。”
      “。。。。。。六博?”
      “不会。”
      “。。。。。。骨牌?”
      “不会。”
      “。。。。。。猜拳?”
      “不会。”
      “。。。。。。”
      只见对方终于转过身来,手中折扇遥遥指向阿七:“你倒会些什么?”
      阿七不禁低头,暗恨自己才疏学浅,竟无一技傍身,颇踌躇了一番,方一脸惭色的开口:“。。。。。。掷色子,猜大小。。。。。。可算么?”

      酉时未到,小二便上来敲门,面上陪笑,央告二人切不可忘记关了临街的窗户。阿七懒懒应下,将小二打发走,栓上门闩。
      此时日已偏西,阿七将窗扇一一掩好,回到桌前继续枯坐——心中暗自懊恼,竟忘了将修泽的白描本子带了来,现下手边即便有绮桐馆的琴谱,甚或春宫册子,也好翻上一翻打发时间。回头再瞧一眼苏岑,因不屑与自己掷色子,便自去榻上倚着闭目养神,口中间或哼上一段小曲,倒也惬意。
      苏岑发觉阿七打量自己,便道:“方才你去关窗,如何不跳窗逃呢?”
      阿七冷哼一声,“窗太高,不敢跳。即便跳了,还不一样被你捉回来——”
      苏岑轻轻一笑:“倒像那家猫,往树上爬不费力气,下来却难。”
      阿七随他讥讽,也不理会。
      只听苏岑又道:“可曾有人教你功夫?”
      阿七没精打采的道:“有倒有那么几个,教不几日,便被我气得不肯再教了——”
      苏岑便笑道:“别的倒也不必学,逃生之术却要多多演练。你说我是歹人,只怕真正的歹人你还未曾见过。”
      阿七听他如此说,语气倒颇有几分像继沧,当下不耐道:“除却揽镜自照,你可倒见过歹人?”
      苏岑失笑道:“我眼中从无善人与歹人,只有敌我之分——你不亦是如此么?”
      阿七默了一默,突然开口道:“你对那阮暮锦,可有情意?”
      苏岑仍阖眼倚在榻上,淡淡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却未能护她周全——若非知道她的下落,我断不会放了你。”
      阿七便又道:“苏公子,有朝一日,倘或忠义不得两全,你却如何取舍?”
      苏岑侧脸瞥她一眼,轻笑道:“何故我竟忠义不得两全?”
      只见阿七已早早将桌上的油灯点起,外头天光尚早,屋内反倒显得暮色已深——如豆火光打在面上,映的这少年眉目柔美,竟透着一丝媚气。苏岑心内一滞,即刻将眸光错开,先时看似一幕幕毫不相干的情景,现下却在脑中如走马灯般又过了一番,心中便似有些混沌不清,又带了几分怅然。
      此时却听她轻轻叹道:“苏公子乃忠良之后,现下自是不会想到。只是世事难料,谁知他日又是何等情形?”
      二人终是不再言语。苏岑起身走到窗前,推开西向的窗扇——窗外暮色将尽,漫天霞光,再看那西南城隅之上的前朝角楼,重檐三叠,宝顶鎏金,如今却被渐逝的天光染成黛色——临窗负手而立,有一瞬间恍若置身京城。
      苏岑转回身,低低笑道:“走吧——”
      阿七便也来到窗边,朝窗下一望——街上已无行人商贩的影子,沿街门户紧闭,寂静无声。
      此时苏岑单手将窗棂一扶,轻轻翻出窗外,回头却见阿七坐在窗沿上仍是犹豫。苏岑一面将窗扇掩好,向她伸出另一只手来。阿七稍一犹豫,终是将手向他掌中一搭,被他带着,自屋檐一跃而下。
      二人立在街心,苏岑松了她的手,低头轻笑道:“你猜他们若是进城,会走哪个城门?”
      阿七张口便道:“北门。”
      “聪明!”苏岑笑着,眉梢一挑,“我猜也是北门——想到一处,倒不好玩了。”
      阿七轻嗤一声,心下却道——城中统共两处粮仓,东平仓装的都是官家的俸银禄米,陈书禾将将巡视过。除此便只有北丰仓一处了。既然自驿道押运,不打北门进来,难道要大费周章穿城而过?
      专捡窄道小巷一路向北,除却窥见城中大路路口设了栅栏关卡,倒未曾遇着什么人。赶至北门,天色将将暗下。二人便藏身在街边窄巷之内,寻了一处遮挡,遥遥望向巷口,便可看见北城门内必经的大路,不时有一两名差役,自巷口巡视而过。
      等了有小半个时辰,凉风渐起,街上仍是毫无动静。阿七便有些耐不住,回头看看身后,只见夜色中苏岑面容静谧,唇角一丝淡笑,眉宇间已全无往日放荡不恭的神色。不禁悻悻蹲到墙边,低声道:“依我看,倒不如先去别处看看,万一他们不进靖州,难道要守到天亮?”
      “再等等——”苏岑轻声说着,向阿七身边坐了,不知有意无意,刚好替她挡住穿堂而过的冷风。此时阿七又见他自腰间取下一样物事,掷在自己手中。
      却是一只香囊。阿七放在鼻下嗅了嗅,内中有一味苏合,气息芬芳却辛烈,立时将倦意一扫而空。
      不多时,只听远处依稀传来马蹄声、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辘辘之声。二人互递了一个眼色,一起退至巷角。苏岑两手握住阿七腰间,向上轻轻一送,阿七便攀住一人多高的墙头,翻身上了屋脊,紧跟着苏岑也攀上屋顶。很快只见长长一队车马缓缓驶来,除却车轮声与马蹄声,押运货物的人显见训练有素,俱是悄无声息。
      疑虑已然得证,阿七不禁暗自思忖——听闻这靖州知州素来胆小怕事,是迎风便倒的人物,如何敢私藏粮草军械?莫非摄于虞肇基淫威,不敢不从?此时再看看苏岑,却见他只是拧眉不语。
      待车队过去,两人原路折返。眼看便要回到客栈,将将转出一条巷子,正准备穿街而过,却见远处有几名差役,正打了灯笼沿街巡视。其中一名更是将手中的灯笼举高,显见已发现了他二人。
      阿七仗着苏岑在身边,并未惊慌。
      便听差役远远喝道:“站住!什么人?”
      苏岑不避不逃,慢慢走上前去,阿七跟在后头,走进了便见为首一人斥道:“新贴的宵禁令没看过么?押回去!”
      只见苏岑自袖中取出阿七那张药方,送至差役面前,口中笑道:“还望大人通融,我二人是出来抓药的——”
      那人先将苏岑与阿七一顿打量,方将方子展开扫了一眼,冷冷道:“家住何处?”
      苏岑将不远处 “有间客栈”一指,“投宿在那家客栈——”
      那人便道:“此去不远便有药铺,速去速回!”说着吩咐一名带刀的手下,“你,跟着他们!”
      阿七听得明白,也只得跟了苏岑与那差役往药铺而去。
      叫了半天门,药铺伙计才将半扇门板打开,探头向外一望,先便瞧见明晃晃一柄大刀,吓得一个哆嗦。
      苏岑递上药方。阿七赶紧凑至门板边上,笑道:“抓两副包了,递出来便可!”
      抓好药,差役一直盯着二人叫开客栈大门,进去了方罢。
      阿七回房将药包往桌上一掷,恨道,“若不是方才那官差懒怠与你计较,现下岂不麻烦!”
      苏岑却不接话,和衣向榻上躺了。阿七只得伏在桌边,盯着油灯枯坐。渐渐的,眼前烛焰一个变作两个,此时却听见苏岑低声道:“你不是虞肇基的人,与那冯亦铎亦无干系——”
      阿七立时警醒,口中却懒懒道:“那又如何?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岂不闻牵一发而动全身?”苏岑笑道。
      阿七便道:“我若失了手,自然不会有人来救。只怕落井下石的反倒多些。”
      “倘若你真是虞肇基的人,方才倒是个绝佳的机会,你却不逃。”苏岑未曾理会阿七的话,接着道。
      “方才?”
      苏岑也不瞒她,静静说道:“不久前刚得了消息,虞肇基派了几名亲信到靖州。将将那为首的差役,我却见过,正是其中之一。”
      “如何你识得他,他却不识得你?”
      苏岑笑道:“我苏岑天赋异禀,过目不忘——”
      阿七嗤了一声,随口反驳:“你说的却也不通,即便我是虞肇基派来的,向他们求援,身上却未曾带着信物,他们如何肯认?”
      “口令暗语只一个字便可,何须信物?”苏岑缓缓起身,“当日,你不正是如此——写了一个‘钫’字——试探程墨方的么?”
      阿七一惊,此时却见苏岑欺近身前,两指紧紧扣住自己的下颌,一双桃花眼,似是泛着水光,在自己面上轻扫,口中低低笑道:“难不成,你都忘了?”
      阿七神思一恍,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不知何故心便慌了,“你是如何知道?”
      苏岑唇角噙笑,伸手将指尖在茶杯中蘸了水,轻轻抚过面前一双英挺眉峰,渐渐抹去眉上的黛粉与细碎须发,蛾眉隐现,立时让少年的面孔变得温婉。
      “不戴耳饰的女子,我倒见过一位,”苏岑将手掌在阿七面上轻轻一遮,只露出双眼,接着便倾身凑至阿七耳边,低低笑道,“苏某的青玉簪,可否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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