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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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别苏郎



      眉上乔饰已被卸去,面前的男子眼梢含笑,眸光紧紧将自己锁了,眼底却渐渐透出一丝寒意。阿七只能咬牙重复道:“你是如何知道——”
      此时忽觉腰间一紧,却是苏岑一手将自己从椅上捞了起来,接着便听他缓缓开口,“说,绮桐馆究竟有何底细?阮暮锦又是何人?”
      鼻尖快要触到他胸口,鼻间充盈着淡淡的苏合气息,脑中越发清醒,当即挽起唇角,柔声道:“苏公子记性果然不好,何苦再追问一遍?我若肯说,早便说了——”
      苏岑冷冷一笑,“那是之前,现下却不同了——”边说着,抬手轻轻除下阿七束发的锦带。
      发际一松,一颗心也随着沉下去,阿七暗暗咬牙,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
      只见苏岑将那锦带凑至鼻间轻嗅,眉梢轻挑,仍是低低问道:“还不肯说么?”
      阿七报以冷笑。
      “都道江北多死士,性命名节皆可抛却。。。。。。陈兄曾提及姑娘也是江北人士,莫非倒是真的?”苏岑缓缓说着,一手紧紧箍住阿七后背,一手挽住她腰间的带子。见阿七双唇紧闭,仍是不吐一字,便将那带子轻轻抽离,“早知你是女子,苏某先前如何舍得对姑娘下狠手?”
      看着阿七面上血色渐失,苏岑手中并不停顿,弃了那带子,轻笑着将她前襟拉开。此时却见白光一闪,苏岑眼也未眨,反手便扣住阿七扬起的手腕,接着便是“当啷”一声脆响,阿七手中的白瓷茶盏触地而裂。
      只见苏岑笑容轻佻,“如此妙人,却这般不解风情,不是用酒泼,便是拿茶盏砸——明苡还真是没将人调教好!”
      阿七依稀记得,身后桌上除了自己方才喝水的茶盏,还剩下一副烛台,此外便无他物——现下的情形,虽无刀剑血光,但心中惊惧,绝非往常遇险时可比——暗悔自己学艺不精,从未将继沧的话放在心上。此时只得将心一横,强笑道:“苏公子要做什么?”
      苏岑笑着缓缓道:“我做了你便知——”
      阿七也笑道:“可惜,今日却不妥——”见苏岑手上一顿,便接着道,“奴家现下正不方便呢——”
      谁料苏岑却轻轻一笑,“不妨事,我向来不惧那些所谓阴物秽物——”一面说着,单手将阿七的外衫扯了下来。
      阿七终于脸色大变,人也开始微微发抖。苏岑将她抵至桌沿,沉声道:“再问你一遍,说是不说?”
      阿七心中哀叹,自己如此年轻,难道竟要断送于此?
      “姑娘果然颇具风骨——”苏岑眸光微闪,将将要有动作,便听阿七低声叫道:“等等!”
      不知何故,苏岑只觉心头一空,却仍是笑问:“如何?”
      “你先放开我,我不愿在这儿——”阿七低声道。
      苏岑见她竟这样说,顿时反倒哭笑不得,便将她略略松开,“——姑娘中意何处?”

      只见阿七轻一抬手,遥遥指向苏岑身后,口中迟疑道:“那儿——”
      苏岑眼角一扫,阿七指的却是床榻,心下暗笑,正待回头讥讽两句,只听身侧啪嗒一声轻响,眼前立时漆黑一片,接着便觉身前一空。
      苏岑暗骂一声,却也未动,立在桌前屏息静听。
      阿七将将打翻了烛台,右手被热油燎得生疼。此时闪身躲到桌角,距苏岑不过二尺,耳边静寂无声,只觉后背一阵冷似一阵,手心渐渐渗出冷汗。
      僵立片刻,此时那苏岑仍是毫无动静,阿七不敢耽搁太久,强压下心头不安,回想着房中摆设,悄向房门退去。
      功夫虽不济,步法倒还轻灵,不多时手指已然触及房门,心头不由微微一松,便想着无论如何先冲出门去,再做打算,于是摸索着去寻那门闩。
      此时却听头顶有人轻笑,阿七一僵,紧接着整个人被牢牢箍住。
      “就猜你不敢跳窗——”苏岑倚在门上,低头贴向她耳侧,嗓音极低,好似故意撩拨。
      阿七顿觉气血上涌,新仇旧恨,一股脑直顶胸口,双臂无法动弹,便猛地抬起下颌,张口狠狠咬住他的喉咙。
      苏岑痛得轻咝一声,手上力道却丝毫未减,反身将阿七紧紧压在门上。
      阿七虽不肯松口,却到底做不出狠绝之事。此时便觉唇边苏岑喉结微动,又听他狠狠道:“即便你肯说,我也不肯再听了!”
      一语既出,苏岑自己也愣了一愣,颈间的锐痛未令他恼怒,反倒像点着的引信一般,脑中轰然一片,一把火直烧起来。于是不肯再多想,假戏真做,抬手便扯散了阿七的中衣。
      阿七只觉身前一凉,不禁惊叫一声。苏岑已低头重重吻了下去。
      颈边交替拂过男子灼热的吐息与唇舌吸吮,阿七浑身发颤,带着哭腔道:“今日不杀了我,总有一日,你会死在我手里!”
      迷乱之中,不知为何这句话却听得格外分明。苏岑无端带着一丝恼意,终是停了下来,拦腰抄起阿七,一路磕磕碰碰,大步走到床榻边,将她掷在榻上。
      黑暗中阿七正待挣坐而起,旋即又被苏岑重重压在身下。只听他气息纷乱,嗓音暗哑,倒似换了一个人:“若不想我伤你,便老实呆着别动——”
      阿七看多了春宫册子,现下的情形,心中多少明白几分,便乖乖躺着,全身僵直,不敢再动。
      苏岑果然将她松开,却将她一束长发绕在掌上抓牢。
      阿七两颊作烧,不知为何觉得他会言出必行,于是不再挣扎,只向榻内挪了挪,离他稍远些。
      立时便听苏岑开口说道:“若再动,我便取迷药来!”
      此时阿七已平静下来,暗暗腹诽——只怕你是想将自己迷晕了,反倒好过些!
      静寂之中,阿七竖耳听着身边男子气息渐渐平顺,方觉倦意袭来,沉沉睡去。

      仿若只一眨眼的功夫,眉间有微凉的手指轻拂,不禁拧起眉,懒懒道:“姑姑,还早呢——”
      睁开眼,借着稀薄晨光,只见苏岑和衣俯在自己身侧,正挑眉望着自己。
      赶紧翻身坐起,却被他捏住了下颌,似是调笑,又似正经:“睡相还好,回到京中便收你做侍妾。思来想去,既不能放了你,唯有如此最是妥当。”
      阿七一怔,却见苏岑起身向房外走去,一面走,口中淡淡道:“一盏茶功夫,赶紧收拾了下楼来!”
      匆匆起身,打点妥当。出门前犹觉不甘,推开窗扇朝下头一望,到底不敢跳下,悻悻然从房门出去。
      苏岑在楼下临窗的桌边坐着,阿七便走过去。
      小二端了清粥小菜送来,陪笑一面布菜,一面偷眼打量他俩,心下暗忖——这两人既不像主仆,更不似友人,昨夜同宿一室,本就十分怪异,现今二人颈间竟都带着可疑淤斑,可想而知昨夜场面何其萎靡而惨烈!当真是世风日下啊人心不古!
      ——神游一番,正自嗟叹,便听苏岑闲闲问道:“店家,不知北边城门几时开启?”
      小二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忙道:“北门开得最晚,客官若是急着赶路,不妨从西城门出去,西边应是开得早些。”

      因见苏岑颈间恁大一处淤痕,阿七便有些讪讪。苏岑却泰然自若,也不理论。
      阿七偏偏耐不住,追问道:“你是如何看出我是——”
      苏岑却打断她:“殊不知寝食不语?”心内想的却是——同行这么久,自己竟如此大意,直到昨晚才发觉她是女人!
      待二人离了客栈,自西门出城,已然身在陵江江北。江北地势平坦,临江远眺,江面轻霭茫茫,天水交接处一线山峦,于晨曦之中忽隐忽现。暮春时节,水势最是平缓,陵江便如银练一般,自西北天际蜿蜒东去。
      天阔云舒,江风猎猎,阿七坐在马背上,一扫胸中多日来的积郁,此时再回望靖州,古城巍峨而立,一缕霞光正自城墙垛口处倾泻而出。又见那苏岑临风坐于马上,衣袂发丝随风扬起,抬手轻抚踏雪如锦缎一般的皮毛——心中微动,却终是暗叹一声,策马上前,唇边堆起笑,“如今虽出了靖州,北去二百里仍是虞大人所辖,苏公子可还要自驿道北上?”
      苏岑沉吟道:“你另有捷径?”
      阿七便指着江北一处山峦,“此山名曰岍越,山势平缓,内中倒有一条近道。相传是旧时一位王侯,因思念葬于山北的亡妻,便命人开凿了这处通道——”
      “哦?”苏岑眉峰微挑,“我也曾听人说过,不想却是这里。如此也好,便向山中去吧!”
      二人便一前一后,策马向那岍越山而去。
      行至山脚,便见林木渐稀,不复江南那般繁华春景。此时晨霭逝去,山前一条平坦通路,将将可供两马并驰。
      苏岑道:“可有岔路?”
      阿七便答:“公子大可放心,只此一条路,直通山北。”顿了顿又道,“即便有岔路,我这马又如何敌得过公子的踏雪?”
      只见苏岑笑道:“莫小看了这马,却是花了你近八百两银子买的,那日马市上,除此一匹,再无更好的了!”
      阿七闻言一愣——难怪这马脚步均匀,小跑亦不颠簸,先前自马市牵来时心中便觉疑惑,却未多想,谁料竟是如此这般!当下指着苏岑恨道:“你竟拿我的银票挥霍——”
      “哎?”苏岑换了先前那副无赖神色,“路途遥远,不乘匹好马,岂不颠簸?我事事为你着想,你倒反咬一口!”
      阿七冷哼一声,心中暗道——反咬一口?还在后头!也不再和他理论,抖了抖手中的缰绳,超出苏岑半个马身,先行进了山中。
      苏岑不紧不慢,策马跟在后头。见阿七半晌无话,突然笑道:“姑娘除却凫水,骑术如何?”
      阿七头也不回,随口道:“不怎样,略比你强些。”
      苏岑便道:“哦?若能快得过我,我便放了你。”
      阿七轻嗤一声:“你那踏雪怕是万金也难求得——这等傻事我才不做!”
      只听身后苏岑笑道:“姑娘说对了一半。良驹固然重要,骑手亦不可忽视。”
      阿七闻言,即刻将马驻下,回头望着苏岑,“既如此,我们便将马换了比试,如何?”
      苏岑轻轻一笑:“该当如此。”
      二人当即换了马。
      阿七攀上马背,突觉不妥,“若我赢了,这马仍还听你的,若被你唤回来——”
      苏岑笑道:“我苏岑堂堂男子,自是言出必行——”
      阿七将牙一咬,抬手顺了顺踏雪的长鬃,“好,你可敢再让我一百步?”
      苏岑便将马头向路旁轻撤,微笑道:“姑娘请——”
      只见阿七挺直腰背,双腿轻收,正待策马而出,突然却又回过头来。
      苏岑不知何故,便遥遥将她看着。只见阿七讪讪道:“还要先将行李换了才好——”
      苏岑不禁拧了拧眉,依言将阿七的鹿皮背囊掷在她怀中,“我的东西却也不重,不必解下,你当真跑得赢,我也无颜再回京中去!”
      阿七朝他腰间一望,里里外外各色佩玉荷包的倒也齐全,便冷冷道,“也罢,即便没了行李,将你身上这些零碎儿当了,就算走到祁地,盘缠也尽够了!”一面说着,将自己的背囊背好,口中一声轻喝,那踏雪便飞奔而去。
      眼前乌发一扫,旋起一阵冷风,苏岑心底竟似空了一空。静立片刻,举目望向疾驰而去的踏雪,已然隔了自己百步有余。
      心念微动,策马追去。

      沿途并无行人车马,唯有耳边凛冽风声,呼啸而过,胸中心跳如鼓。阿七暗暗焦急——继沧曾说过的崖边枯树,如何还是不见?
      正想着,面前视野突然开阔,却是一处山坳,散布了几处破败草棚。一如继沧所述,数十名衣衫褴褛、面容槁枯的江北饥民,老幼妇孺皆有,正围聚在路旁空地上。
      行至近前,阿七猛地将马勒住,将腰间钱袋扯开,向路中央一抛,遥遥指向身后即刻追至的苏岑,扬声叫道:“截住那匹马,那人有得是银子!”
      边说着,打马便逃。只听身后人声鼎沸,一众饥民回过神来,眼中只有半空里散落开的碎银锭,如何还听得进阿七的话去,只顾得埋头哄抢,乱作一团,登时将山路堵了个严实。
      苏岑赶至近前,急急将马勒住。此时便有许多饥民围了上来,纷纷伸手扯住苏岑衣袍下摆,口中苦苦哀求施舍。
      眼见那阿七身影渐渺,苏岑心中暗骂,却苦于手里既无银两,又无兵刃,一时竟无法迫使饥民散开。只得拍了马,在原地兜了几个圈子。此时草棚中缓缓走出十几名手持长刀棍棒的男子,面目狰狞,正是山匪。
      却说阿七一气跑了一盏茶功夫,才稍稍慢下来。心中却片刻不得安稳——早先继沧走过此路,原以为只有饥民,好心将身上带的钱粮散与他们,不想这些饥民却是被山匪收留。继沧与其恶斗一番,好容易才得逃脱,回去便再三叮嘱阿七,若要沿此北上,切不可在山路上逗留。如今阿七想那苏岑虽身手漂亮,却无兵刃,不免有些担心。偏偏此时身下踏雪竟嘶鸣一声,踟蹰不前。
      阿七将心一横,对着踏雪叹道:“罢了,我带你回去找他便是。”说着猛地掉转马头,不等她再有动作,踏雪便疾驰而去。
      奔出一段,远远便见山道上满地狼藉,饥民早已四散一空。还未将人看清,那踏雪便奔至近前。
      只见苏岑半边面上皆是鲜血,正徒手与剩下几名山匪缠斗。此时踏雪一声长嘶,山匪回头看时,倒愣了一愣。
      苏岑伸手遥遥向踏雪背上一指。
      阿七立时会意,一把抄起马背上的长布包,取出看时,果然是一只剑匣。打开匣子,内中却是一柄三尺长,二指宽的长剑。
      不及多想,抓了剑便冲向人前,口中怒喝一声,挥腕出招,不料那剑身倒如软鞭一般,已然弯了下去,剑锋软软坠地。
      这厢架势摆得却好,只是愣在当场,抬头更见对面恶匪个个面露不屑——
      尴尬间便听身后苏岑淡淡道:“还不闪开?”
      阿七讪笑着忙将那剑递与苏岑。苏岑接过,却只是执剑垂手而立,口中低喝道:“兵刃无眼,尔等自去吧!”
      便见山匪们盯着苏岑,脚下缓缓后撤,终是一哄而散。
      地下还躺了几人,俱是哀叫连连,身上却不见刀剑创口。阿七心知必是被苏岑伤了骨节,动弹不得。
      回身再去看那苏岑,此时正靠在山崖石壁上,兀自喘息。
      阿七离他三五步站着,冷声道:“你的兵刃无眼,他们的就长眼么?”
      苏岑低声道:“倒也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尚且知道收容饥民,何苦将他们赶尽杀绝。”
      阿七便忍不住接着问道:“你伤了几处?”
      “只一处,”苏岑面带苦笑指了指额角,“方才他们当中一个小童拿石块砸的——”边说着,靠着山壁缓缓坐下。
      阿七仍站着未动,“可要紧么?”见他双目微闭不再答话,这才向马背上拎了他的行囊过来。一通翻捡,不禁脱口恨道:“你竟也只带一身衣服?”口中说着,手上倒翻出一条松色汗巾,一看便知是女子之物,当下促狭之心顿起。抬手抚上苏岑耳侧伤处,出血虽多,并无大碍,便用那汗巾一层层缠了止血。
      见他面色苍白,任由自己用那不蓝不绿的汗巾缠在头上,便知他已无多少气力,便放心说道:“为何还随身带着女人的汗巾?这上头的香粉气,必不是阮暮锦的!”又见那垂下的巾子一角似是绣了个“玉”字,便讥笑道:“还绣了字,叫玉的姑娘倒多——”
      只听苏岑开口道:“必是玉珠收拾行装时,私下藏的。”说着故意叹了一叹。
      阿七不禁失笑,“真真是落花有意水无情!这玉珠定是你初到程家那晚,在房中执灯侍奉的婢女吧?”
      “聪明。”苏岑阖眼轻笑了笑,忽将话锋一转,“怪我轻信了你。将我害成这样,便丢下不管么?那为何还要再回来?”
      “怕你死在这儿。”阿七道,“我虽不是善人,也不能枉害性命。”
      只见苏岑缓缓睁开双眼,向阿七面上一扫,“你当真要去京中?”
      此时阿七已在他行囊中翻出自己的迷药,悄悄藏在手心,闻言先是一愣,想了想终是说道:“我会将你放在稳妥之处。阮暮锦。。。。。。阮姐姐风华无匹,又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若当真有缘,只盼公子此生莫要负她——”这时却见苏岑眸光微闪,反手扼住阿七脖颈,“怕只怕,现下我还拿得住你——”
      阿七却轻轻一笑:“怕是不能够了。方才我在汗巾上涂了迷药,如今附在伤处,公子稍后便知。”
      苏岑手上一僵。
      “这一去。。。。。。如何再寻到你?”只见他的手臂缓缓垂了下来,犹自不甘,口中低低唤道,“阿七,阿七。。。。。。”
      苏岑先前从未唤过这名字,阿七心头一动,抬眼怔怔看着他。
      却见他双目渐渐阖上,口中梦呓一般,“。。。。。。便是你的名字么?”
      阿七双唇微动,终是未能吐出一字。此时踏雪缓缓行至苏岑跟前,低头在主人面上轻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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