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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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都建陵(1)



      话说浦儿随修泽到了东郊别院,进了阿七房中,只见阿七与修泽将一照面,脸上便添了几分局促,只冷冷道:“东西放下,人都出去。”
      浦儿便有些摸不着头脑——七哥哥近来实在是喜怒无常!只得掩门退下。
      见人都走了,阿七赶紧取过自己的鹿皮背囊,摸出一把黄铜钥匙,将匣子打开——里头藏的,正是当日老宅中的下人、秦姑姑做给缃葵的女子所用的私物。阿七拧了眉,两指捏着拎出其中一件来——上好的绢绸,只是左看右看不得其法。踌躇了半日,终是收拾妥当,换上一身素袍,这才推门出去。
      抬头便见修泽负手立在廊下,正望着湫檀同浦儿晾晒草药——硬着头皮上前搭讪:“多谢亓兄,阿七便告辞了。”
      修泽淡淡道:“之前必是受了寒气,以致如今血气凝滞。湫檀有散寒养血的丹药,三五日之内若有不妥,带了路上用吧。”说着将一只三寸来高的瓷瓶并折好的方子交与阿七。
      阿七接了收好,心想在修泽面前左右已是颜面尽失,也不再顾虑,陪笑道:“湫姐姐若是发现她的药少了,岂不是——”
      “你小小年纪,便思虑过甚,日久伤脾,必犯心经。”修泽冷冷说着,转身离开。
      此时浦儿早丢了手中筛药的簸箕,飞跑过来:“七哥哥可是要走?继沧哥哥还未醒,亓公子刚刚带浦儿去看过,说是并无大碍——”
      阿七想了想便道:“你留在此处照看继沧。不必回绮桐馆去了。”又将一封信交给浦儿,“等继沧醒了,便交给他。”交代完了,自去后院牵马。浦儿一路跟着,恋恋不舍。
      阿七低头看看浦儿,心中也有几分伤感,便俯身捏捏他的鼻头, “要听湫姐姐的话。这次哥哥必不食言,一定带了糖杏仁回来。”
      浦儿听得泪眼汪汪,阿七也不回头再看,打马而去。
      一路北去,谷雨刚过,天光正好,陵溪城外桑田阡陌、轻舟竹篱、杨柳荷塘。。。。。。俱是葱茏的水乡景致。
      绕过龙潭寺后山,沿着一泓清涧,溪水两侧田地中大片芸薹正值盛放,遍野金黄,更点缀着几处白墙黛瓦,如入画中。阿七不禁收紧缰绳,跳下马来,任马儿在溪边吃草,自己也拿了水囊取水。
      因未曾去过京中,阿七只知过了眼前这片花海,便算是出了陵溪,向北即是靖州地界。
      靖州被陵江穿城而过,分为靖南与靖北。靖州历来繁华富庶,物产丰饶,是大衍沿江重镇、南北往来要塞,更是前朝国都,历经前朝一十五位帝王。若将靖州与陵溪相较,则靖州贵胄偏好松梅、而陵溪士族更喜兰竹,由此可见一斑。陵南诸州之中,唯有靖州,既具灵秀之美,亦不失气度恢弘。
      赵衍开国之初,曾有江湖术士进言——前朝虽亡,然毕竟存世久远,前朝国都建陵更是钟毓造化,仍有王气盘踞。赵衍开国之君便下令将“建陵”更名“靖州”,取平定、恭敬之意。而此后不久,便有靖州姬氏婉拒赵衍皇族封赏,功成隐退一事。
      歇罢上马,继续前行。沿途遇到农人樵夫抑或牧童钓翁,偶尔停下问路,闲聊几句,如此一人赶路,却也不觉寂寞。眼见天已过午,便寻到岔路口一片杏林。林前空地上支了间草棚,其上挂一面布帘,写着大大的“茶”字,棚中有店家招呼着过往行人。
      阿七便将马拴在一株杏树上,向棚中走去。
      停下来喝水歇脚的,多是往来商人;唯有棚角一桌围坐了七八名男子,面露萧索之气——阿七稍作打量,瞄见棚外停了几辆马车,每辆车上捆着一只硕大的乌木箱子,又栓了几匹马——心道:莫不是镖局的人?一边想着,一边离那几名男子远远的坐下。

      此时店家拎了茶壶,上前招呼,“客官,有自酿的米酒,可要来一碗么?”
      阿七笑道:“只茶水便可!”
      那人拿眼瞟着阿七,边倒茶边问:“客官可是要进城?”
      阿七便道:“正是。不知此去靖州城,还有多远?”
      “总还有近百十里呢,如今不能走官道,只怕客官想天黑前赶去是不能够了。”店家说着,回头看看阿七的马,似乎脚力不错,便又道,“即便赶到,城门怕也不得进了。”
      阿七不禁奇道:“不是子时才宵禁么?”
      旁桌一名商人打扮的胖子便道:“听小哥的口音,是外地人吧?也难怪了。我昨日刚从靖州城里出来,城门上告示已贴了三日了,每日日落至次日天明封城,只许出,不能进。”
      阿七闻言,略一盘算——三日前恰是陈书禾离开靖南不久,如今竟连驿道也封了,这虞肇基未免太猖狂了些!一边猜测,一边问道:“兄台可知封城所谓何事?”
      那胖子摇头道:“我也不知。如今驿道不让走,也是同一日下的告示。”
      阿七笑笑,只管端起碗来喝茶。暗自想着,既身上带了虞肇基私授的勘合①,若赶不到靖州城,不如日落前转上官道,寻处驿站歇息,也好过宿在农家。一念至此,便也不急着赶路。
      那人原本独自坐着,又是个闲不住的,见阿七也独自赶路,暗中揣度对方形容气度,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凑近了攀谈起来:“小哥此去靖州,可是做事?”
      阿七便笑答:“探亲。”
      “我看小哥言谈举止,悠闲散淡,便不像做事的,又不像读书人。”那人也笑道,“若小哥有闲,靖州城里正值春上品茗大会,倒不妨去看看热闹。”
      阿七因问:“兄台做茶叶买卖?”
      “正是正是。”那人便道,“如今靖州、陵溪、青城,都有我们四海茶庄的分号。不知小哥可曾听过四海茶庄?”
      阿七道:“陵溪城南,承安茶楼东去不远,不就有家四海茶庄么?”
      “不错,正是那家。说来承安茶肆也算我们的主顾。”
      阿七突想起一事,“今春新茶价钱涨了不少——莫不是上年秋冬天暖多雨的缘故?”
      “小哥竟是个行家!”胖茶商微讶道,“往年年景好,雨前茶也有不少;不料去年秋后茶树开花,今春竟连官府征的上用明前茶都难以凑足!前两日知州大人刚把靖州城内几号大的茶商叫去训斥一顿,可也是无济于事啊!”
      “哦?知州大人日理万机,如何理会这些琐事?”阿七故意问。
      茶商摇头苦笑,“小哥这就有所不知了——”
      阿七略等了一等,不见下文,便笑道:“莫不是宫中的娘娘喝不着春茶发了脾气?”
      阿七说的娘娘,便是二皇子赵晅的生母任妃、镇远侯任靖舟的胞妹,祖籍靖州。说起这位任妃,也恰恰正是当日姬氏族长姬堃送入宫中的侍女;此女生得婀娜秀美,典型的陵南女子,即便后来衍帝知晓了真相,亦是不曾怪罪,依旧恩宠有加。任妃入宫后,育有一子一女——皇二子晅,皇长女幼箴,尤其皇女幼箴,颇得衍帝欢心;加之任妃的兄长任靖舟,因妹妹举荐平定西炎有功,被封为镇远侯,手握重兵——如此比起储君赵昳幼年失母、肖妃膝下无子,竟是这任氏一门风头最盛。
      那茶商听阿七如此说,不置可否,只压低了声笑叹,“原本这任氏最不愿被人提及曾是姬家的下人,好多年不曾返乡;如今几年倒时常派人往来联络,说是离家久了,思念故土风物。”
      边聊边喝完手中的茶,同那茶商作别,接着赶路。不多时平地里起了风沙,阿七掉转马头,改走自青城向北,直通陵溪、靖州的驿路。
      急奔一段,未见着官兵,远远的倒是瞧见前头有十数人,赶了七八辆马车,载了很多口袋,像是押运的粮草。
      当即追了上去,只见押车的俱是农人打扮,为首的则是几名官差。
      听见身后有马蹄声疾驰而来,走在最前的官差回转身喝问:“你是何人?”
      阿七策马上前,自怀中取出勘合,扬声道:“大人可是从青城来?”
      那人向阿七手中一看,也不多言,一拱手道:“大人先请!”说着指挥手下让出通路,让阿七先行。
      阿七见此人难打交道,道声多谢,打马而去。
      天色渐晚,马已累得不听使唤,阿七终于寻着一处驿站,便牵了马过去。
      官差查验了勘合,随手指了间屋子让阿七歇息。阿七见房内已住了一人,便取出一块银锭递上,笑道:“有劳。”
      那驿站的差役便笑着接了,“不是兄弟招呼不周,这两日实在忙得紧!”说着便引阿七过后院雅舍去。
      阿七心念一动,低声问道:“小弟在虞大人跟前当差,前两日自青城出发,一路倒见了好几队押运货物的商队,不知——”
      “哦?大人竟是虞大人手下?”那差役赶紧退回两步,凑至阿七身侧,面上堆笑,谄媚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地方,我们弟兄多亏了虞大人拂照。实不相瞒,如今驿道都封了,如何见得着商队,那些都是沿漕几个州县运来的漕粮!大人在虞大人跟前行走,竟不曾听说?”
      “哦。”阿七轻轻一笑,“小弟前些时候刚办了一段时日的外差,如今又要往北去,这些消息竟不曾听闻。”
      那差役便陪笑道:“大人公务如此繁忙,没听到这几日的消息,也是有的。”
      阿七又问:“只不知要运去何处?”
      “这——”差役含糊笑道,“兄弟们只管迎来送往,伺候好往来的大人;漕粮输运这般大事,便不好妄言了。。。。。。”
      “那是那是。”阿七连连点头。这时恰好走到一处空房,差役便请阿七进去,自去准备热水饭食。
      阿七掩了房门,暗自琢磨——如今四方时有外敌侵扰,国库库粮十之有七,需倚仗陵南三州供给,这虞肇基把持三州漕运,非但陋规甚多,欺下瞒上,且暗中滞扣漕粮,夹带禁物,衍帝必是早有听闻,但碍于宰辅肖瓒,有所顾忌,方派了陈书禾暗中巡视;虞肇基既已得了消息,将私藏的漕粮由驿道运走,也在阿七意料之中,只是不知要北上运至何处?又是作何用途?原本准备天亮绕城而过,但一想到靖州城夜间无故提早封城,莫不是要将漕粮藏在那里?有心先去靖州一探究竟——只是此事与自己此行无关,且耽误时日,正为难,听得门外轻响,却是那差役端了饭食过来。
      差役道:“热水片刻便得,前头又来了投宿的,还得去招呼着!”
      阿七便道:“不敢劳烦!小弟若用时,自去取来便是。”说着将差役送出门去。
      回来和衣躺在榻上,不多时便听前院人声嘈杂,似是来了很多人马车辆。
      料想是白日里遇见的车队,便在房中静静等着,直到人声渐稀,方悄悄开了门出去。
      夜色已深,院中寂静无声。躲过巡视差役的耳目,溜进后一进的院子,只见院中几架板车一字排开。走到近前,伸手向布袋缝里探了探,内中装的果然尽是谷米——暗道,这虞肇基果有异心,只是不知,他暗中仰仗的是谁?如今可与宁王抗衡的,除去肖瓒,还有储君一党及任氏,若是肖瓒,倒也说得过去;但照眼下的情形,只怕另有其人。
      忽又想起日间杏林中遇见的带着乌木箱赶路的男子,只怕他们也转上了官路——一念至此,阿七原路退出后院,准备去库房瞧瞧。
      仔细听着四下的动静,摸黑穿过一片园子,不期然脚下突然一绊,险些栽到地上,紧接着便见寒光微闪,冰冷的剑峰已指在颈间——
      对方出手太快,惊惧之前,阿七倒先愣了一愣。片刻间回过神,借着远处驿卒房中的微光,只见对面的男子正微微笑着,侧头看过来。
      没等她直起身,便听那人不疾不徐的低笑道:“我倒想看看,今次你要如何逃脱?”
      阿七既惊且恼——苏岑如何此时北上?难道不是已随陈书禾去了青城?心思转了数转——莫非,被陈书禾暗中安排前去护送宁王世子的心腹,便是苏岑?一时倒忘了害怕,只想着如何将这消息传回陵溪。
      苏岑见阿七一脸的木然,便将剑锋向她颈上轻点了点,沉声道:“还不走?”
      阿七便也压低声,开口问道:“去哪?”听来倒像是与他商量。
      苏岑顿时哭笑不得,冷了脸道:“少废话!”
      于是阿七便被剑一路指着,进了苏岑落脚的偏房。
      阿七一边想着脱身的法子,一边笑道:“公子只管放下剑便是,老这么擎着,倒怪累的。”
      苏岑也笑道:“我知你靴中藏了匕首,不如取出来给我,用匕首比着,也轻便些。”
      阿七暗暗咬牙,只得乖乖将匕首交给苏岑。
      苏岑收了剑,将匕首架在阿七脸侧晃了晃,“如此确是轻便多了!冯知州果然好眼力,不知那画中的宅子寻到没有?”
      阿七终于怒道:“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苏岑见她恼了,心中顿觉说不出的顺畅,自己也有些诧异。
      阿七见对方片刻间眼神变了几变,不知作何打算,索性不再言语。
      苏岑又问道:“手中勘合从何而来?”
      阿七瞄了一眼苏岑现下所穿的灰布短袍,料定他是扮作送公文的差役投宿,便道:“如今四十两银子便可买一个,有什么稀罕?若有相熟的,三十两便得。比起乔装改扮,岂不便宜?”
      苏岑见她故意打岔,轻轻一笑:“你既不肯说,我自去你房中看看便知。”
      话音刚落,阿七只觉眼前一黑,接着便人事不知。

      再次醒转,只觉胸腹被硬物硌得难受。睁眼看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被横绑在马背上,苏岑正不紧不慢牵了马往前走!却是苏岑趁着天黑将她掳了,从驿站暗中带走。
      一想到自己刚出陵溪便被人擒住,阿七心中一急,奋力挣扎,冷不丁大头冲下直栽了下去,不禁“啊”的一声惊叫,倒也没摔在地上,只是整个人头朝下挂在马腹一边。
      原来那苏岑将阿七的手脚绕过马背绑牢,即便阿七乱动,也只能绕着马肚子转圈。
      如今头冲下吊着,手脚勒得生疼,而马蹄不时踏起尘土,直打在脸上,心中恨不能即刻将那苏岑大卸八块。
      苏岑头也不回,“劝你还是别乱动的好。”
      阿七脸上憋的通红,又挣了几挣,突然咬牙道:“你折腾我便罢了,如今这样勒着,不出二里地,马皮便要磨破了!”
      苏岑一听,果然停下脚步,踱到马侧仔细瞧了一番:“不说我倒忘了,若伤了我的踏雪,可如何是好!”说着便抽出阿七的匕首将绳子割断。
      阿七吓得赶紧扣住马鞍,大喊:“哎哎栽下去了!”
      苏岑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拽下马来。
      阿七一时站立不稳,歪坐在地上。苏岑俯身将她脚踝上的草绳割开,又用绳子一头将她双手绑牢,另一头系在马上——想想仍不满意,便从马背上取下阿七的鹿皮背囊,挂在她身上。
      阿七恨得几乎吐血,高骂道:“苏岑!你最好不要落在我阿七手上,否则——”
      苏岑跃上马背,听她如此说,便回头笑道:“说些好听的,我就让马跑得慢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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