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作者:我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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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叹终身误(4)



      服过药,半睡半醒之时,床帐被人微微掀起,似有一个言笑晏晏的年轻男人,一袭素锦衬袍,前襟微敞,乌发垂肩。只见他手指修长,轻轻拈起阿七散落在锦被上的一缕长发,一双灼灼桃花目,眼波滑过阿七面上——周遭隐隐有氤氲的酒气,阿七不知为何便垂了眼,不敢和他对视——只听那男子轻笑着缓缓开口:“。。。。。。我知你便是云七——”
      阿七立时惊醒,后背冷汗涔涔,小腹略有隐痛,身上倒轻便了许多。赶紧披衣起身,撩开床帐向窗外看时,天色已微微发青。
      轻舒一口气,梦境中的情形已然模糊,扬声唤人进来,心中兀自带了几分怔忪。
      简单洗漱,湫檀端了药送至外间。
      阿七过去接了,捏着鼻子喝尽。这时因房门半敞,便见修泽推门进来。
      阿七忙起身笑道:“亓兄的医术越发进益了!今早再服这一剂,小弟便可启程了。”说着主动将手腕伸到修泽眼前,又问:“继沧可醒了?”
      修泽淡淡道:“热度退了些,神志却不清明,还要静养。”抬手按在阿七脉上略试了试,面上却隐隐生出疑色。
      阿七正待开口,突觉有异,心念一动,见湫檀仍立在旁边,便道:“姐姐先下去吧。”
      房中只剩他二人,阿七便有些局促,讪讪开口道:“亓兄时间金贵,不如——”一面说着,见修泽转过身去,似是要走,忙低头扯过身后衬袍下襟,不看便罢,入目却见一点暗红,心中惨呼不好。
      只听修泽背对着自己,语调平静:“可是葵水?”

      阿七一愣,登时语塞。
      修泽似是想到什么,拧眉不耐道:“你自己也不知?难道竟是初至?”
      阿七越发窘迫,只得低声承认:“。。。。。。是。”
      修泽便要推门出去,阿七急道:“亓。。。。。。修泽!”被窥见了底细,再唤他“亓兄”实在不妥,顾不得羞怯,接着道:“你既知道了,怎能坐视不管?”
      修泽便转过身来,淡淡扫她一眼。
      阿七面上作烧,但仍是故作镇定:“一则,万万不可告诉别人;二则,遣人去绮桐馆,让浦儿送我的榆木匣子过来!”见修泽一脸的无动于衷,阿七少不得陪笑加上一句:“今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他日——”
      不等她说完,修泽便掩门出去。
      阿七哭丧着脸,坐立难安,想要去瞧继沧,又不敢乱动,只能耐着性子等浦儿。
      不多时湫檀按着昨日修泽的吩咐,送了清粥过来。见阿七并未更衣,仍只穿了衬袍端坐在桌前,便诧异道:“公子不去院中走动走动么?”
      阿七也不答话,单手托腮,无精打采的翻着桌上的册子,却是一本描绘江南诸县风土人情的白描本子。
      湫檀将饭食摆好,又将房中炭火拨旺,方凑过去笑道:“这还是先前我们公子从靖南带来的。”
      湫檀原是修泽带来的,阿七知她口中说的是修泽,便随口问道:“修泽何时跟了崔先生习医?”
      见阿七问起,湫檀答道:“若论医术,亓公子自幼便十分精通,如今为何拜先生为师,奴婢也有些想不通。”
      阿七便好奇道:“我听继沧说过,你自小跟着修泽,为何称呼起他来,倒如此生分?”
      湫檀便道:“只因亓公子如今师从先生,便认先生为主。先前老家的称谓,公子命奴婢一并改了。”
      阿七听她如此说,倒来了几分兴致:“我只知修泽祖籍靖州,如何却到了这里?”
      湫檀笑道:“这其中的缘故,奴婢竟是不知——七年前奴婢初来陵溪时,才将将十一岁,只知跟着主家迁到此地;亓公子那时也不过十四五岁,和七公子现在差不多。”
      “哦,那老家可还有什么人?”阿七又问。
      “有老爷并两位夫人。还有一位大公子,是亓公子的兄长,二人年岁相当,只差个几日光景,是大夫人产下亓公子没几日,老爷从外头抱来的,为老爷外室所出。那时老爷也不忌讳被下人知道。奴婢隐约记得,大公子十一二岁便外出游历,经年也不归家。”湫檀说着,面上现出几分赧色,掩唇笑了笑,“前一二年,大公子倒是来过陵溪。经年未见,形容品貌,相较七公子你,也不差什么!”
      阿七原本听得有些呆呆的,见湫檀突然提及自己,脱口便道:“如何都与我作比!”
      “哦?”湫檀便笑问:“还有谁能与公子比?”
      阿七此时才觉失言,讪笑一声作罢。
      。。。。。。浦儿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有人叩门。披了衫子出来,却见廊上立着一名清隽男子,素色长衫,书生打扮——正是亓修泽。
      浦儿吃了一惊,忙上前请安。
      待修泽说明来意,浦儿虽觉得蹊跷,却也不敢多问。忙忙的穿戴好了,去阿七房中取了先前收拾好的行装,并一只带锁的匣子,拿布包好,跟着修泽自后门出了绮桐馆。
      见修泽独自骑马而来,却另备了一头青驴,浦儿不禁喜形于色,“还是公子想得周全!若是往马厩牵马,被明姐姐知道了,断不肯放小的出门!”一面说着,将布包背在身后,手脚并用爬上驴背。
      二人出了东门,修泽似是随口问道:“你是随继沧来的?为何倒是阿七与你厚密?”
      浦儿见修泽竟不似往日那般冷淡,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忙不迭回道:“小的是跟七公子的。继沧哥哥向来不用人服侍!七公子便收了小的做跟班。好在跟了他,正经学了好些本事——我们公子点子最多,起先我们在津州老宅子里住着,就没有不被他捉弄过的!”那浦儿一提起阿七,口中滔滔不绝,一时说得兴起,连先前跟着阿七爬墙上树,捉鸟摸鱼的事也一一抖了出来。
      直说得口干舌燥,抬头见修泽神情有些古怪,浦儿赶紧打住。不料修泽却淡淡道:“只管接着说。”
      浦儿更是来了兴致,“我们公子独自出来这两年,多是继沧哥哥跟着,所以数他吃的苦头最多——就比方说,现今缃葵恼他,恰是我们公子的缘故。”
      见修泽没发话,浦儿便接着道:“此事说来话忒长——还在老宅住的时候,有一回半夜,七哥哥猫在缃葵房角偷听了半日,把她房中秦姑姑刚做好的什么东西给偷了来,又使了个法子栽赃到继沧头上。缃葵现在还不待见他呢!”说起当时的情形,浦儿喜得兀自拍着手,忽又想起什么,指了指自己背后,“我昨晚回来,见这匣子还在,便知七哥哥还未启程——也不知那时究竟偷了什么宝贝,锁在这匣中倒有两年了,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浦儿说到此处,不免有些得意,“除了这个匣子,七哥哥从来也不瞒我什么!”
      修泽听了,淡淡道:“快些走吧,只怕你七哥哥等这匣子等得紧呢。”说着口中轻喝一声,马儿便疾跑而去。
      陵溪城北公馆,原是一处江北周姓盐商的私宅。这盐商早年自西北西南贩卖私盐,后又花重金疏通关节,向官衙领取了盐引。积累下不菲家业之后,举家迁至陵溪,在陵溪城北兴造了大大的一处宅子。不想时值当时的储君,也即如今的衍帝南巡,瞧见了这宅子,不知为何竟是大大的不悦,返回京中便寻了个罪名,命人将盐商重办了,还牵连了不少地方要员。这新建的宅子自然也充了官,之后又作了接待往来官吏的公馆。
      当日已是日上三竿,陵溪知州冯亦铎正经在公馆前厅外跪了大半个时辰,即便三月天的和风暖阳,额上仍止不住的冷汗涔涔,又不敢抬头张望,只得向袖中取了帕子,擦了又擦。

      这时厅中走出一名灰衣随从,正是陈书禾身边的侍卫赵坤。冯亦铎只听头顶有人冷冷道:“冯大人,府尹大人有请!”
      冯亦铎赶紧将湿漉漉的帕子塞回袖中,忙不迭爬起来,拱手称谢道:“有劳大人通传!”说着便要往厅中去。不料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一个踉跄,险些跌在地上,甚是狼狈。
      那赵坤只冷眼看着,也不上去搀扶。冯亦铎带来的几名随从,远远立在石阶下,一个也不敢上前,眼看着自家大人步履蹒跚的迈进前厅。
      进得厅去,却见陈书禾一身淡色便装,正闲闲负了手,立在一扇博古架旁。还未开口见礼,书禾便先转过身来,淡淡一笑:“冯大人如何来了也不通传一声,倒简慢了大人!”
      冯亦铎心中暗暗叫苦,赶紧上前施礼道:“岂敢岂敢,府尹大人真是折煞下官!”抬头见陈书禾面色淡然,似是无风无波,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加上两腿实在不支,原本以为就要看座上茶,人便悄悄的想要往椅子跟前凑。不料只见陈书禾遥遥指着窗下的书案,淡淡开口道:“冯大人的差事,办得好啊。陈某不过离开半日,这书案便被人细细翻过了——”
      冯亦铎闻言,双腿一软,直跪在地上,即便还不知来龙去脉,便惶惶告罪道:“下官该死!下官失职!下官这就派人去查——”
      “如何查?我倒想听听冯大人的高见。”陈书禾笑容和煦,开口问道。
      “这——”冯亦铎心中已是一团乱麻,叫苦不迭,口中胡乱道,“请府尹大人给下官三日时间,若是三日之内——”
      “三日?”书禾打断冯亦铎,说道:“三日之内我人已不在陵溪,即便查了出来,又有何用?”
      冯亦铎愣了一愣,咬牙道:“那便一天时间,下官一定——”
      “冯大人那屈打成招的一套,倒是不提也罢!”书禾冷了脸道,“本官此行为何而来,冯大人想必也知晓。若是将大人素日所为,上达圣听——”
      冯亦铎立时脸色煞白,连连叩头:“大人明鉴,大人高抬贵手!”
      此时却见赵坤自门外进来,凑在陈书禾身边耳语几句。陈书禾稍一点头,拧眉对冯亦铎道:“冯大人回府自去斟酌吧——恕不远送。”
      冯亦铎仍是一头雾水,又受了惊吓,只得哆哆嗦嗦告退,跟了赵坤出去。出来二门,浑身兀自抖个不停,见四下无人,好容易自袖中摸了一张百两的银票出来,哭丧着脸面,凑自赵坤跟前:“还望大人明示——府尹大人这是?”
      赵坤也不推搪,接了银票收好,压低声说道:“不瞒知州大人,昨日公馆中招了贼,且身手不凡。还偏偏进了府尹大人的房中。我们几个兄弟将那贼人重创,只可惜未能活捉。府尹大人正为这事发怒呢!”
      “啊?馆中守卫森严,何人如此大胆?”冯亦铎倒着实吃了一惊——这公馆中一应下人侍卫,均是他派人精挑细选,不想仍是出了纰漏。
      “那贼人狗胆包天,竟不知从何处得了我们的出入令牌,所幸被兄弟们揭穿——”赵坤扫了一眼冯亦铎,见他面上惊恐之意更甚,便接着道,“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冯亦铎听他问及自己,赶紧说道:“我这就着手命人严查,必给府尹大人一个答复!还望大人在府尹大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冯亦铎前脚刚走,苏岑便执了折扇,自前厅后门,绕过云母雕镂屏风进来——见了陈书禾,笑道:“冯亦铎不过一个庸才,府尹大人沿途收了那么多参人的折子,却要先拿他试刀么?”
      书禾也淡淡一笑,扬声道:“来人,上茶!”不多时,便有两名明眸皓齿的丫鬟进得厅来,为二人布上茶点。
      见苏岑嘴角噙笑,只管瞅着其中一个细看,书禾便吩咐道:“下去吧。”
      苏岑这才回过头来,面上笑意更深:“冯亦铎还真是办事妥帖,且不说每日舟车劳顿,迎来送往,单看挑的这些丫鬟,便知花了不少心思。方才我从后门进来,见后院预备的歌舞伶人,更是个个容色出挑——陈兄倒错怪他了。”
      书禾淡笑不语。苏岑便接着道:“放着馆中的美人不顾,偏偏跑去风月场子,见的又不是故人,莫不是——”见书禾渐渐敛了笑意,苏岑便也打住话头,正色道:“昨日陈兄走得匆忙,小弟倒有一事相告——方才听赵坤说有人潜入会馆,只怕那绮桐馆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书禾犹疑道:“你是说绿绮?她当日既肯帮我——”
      “小弟说的自然不是绿绮姑娘,”苏岑摇头道,“而是另有其人——我来陵溪这几日,前后遇了几件蹊跷事,只怕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书禾便道:“昨日动过的册子,多是我亲自誊录的折子上所参的官员。这些人多是互相诋毁,言之无物,即便被贼人看了去,也无甚损失。怕只怕,贼人来意不是为此。事到如今,他们也露了马脚,我们不必打草惊蛇,临走时只将这边交代好了,说不定日后还有大鱼。依你看,幕后却是何人?”
      苏岑迟疑道:“宣王虽败,却毕竟羁押待审,许是仍有余部心存不甘。再者,虞肇基曾是宰辅大人的门生,怕是事先得了些消息。”
      书禾沉吟道:“只是。。。。。。我们行事隐秘,他又如何得知?”
      “几日前,我曾两次拿了一个探子,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苏岑道,“不料这小贼甚是狡猾,两次让他逃脱。他曾招认说自己是冯亦铎所派,依我看却是未必。”
      “不错。冯亦铎虽贪婪歹毒,却并非深谋远虑之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书禾又道,“世子月末便要启程,你可早做北上之备。”见苏岑有些郁郁,便和言道:“前些时日你说有私事尚需打理,如今办得如何了?”
      苏岑淡淡道:“是有些琐事。家姐交代说她自会处理,让我不必分心——如今我并无头绪,倒也罢了。”

      一时间两人作别。苏岑牵了马,仍自后门出去。因方才书禾问起,心中便又念起阮暮锦走失一事——苏琴虽焦急悲痛,却不肯让弟弟插手查探,亦不肯道明缘由。苏岑素知姐姐脾性,也不好与她争执。原本自己对暮锦并无他想,如此一来,不知出于愧疚,抑或疑虑,倒镇日记挂在心,如鲠在喉。
      一径想着,抬头只见行人渐多,路边也多了不少卖香烛贡品的小贩,不知不觉间却是到了龙潭寺。日头正好,寺门前熙熙攘攘,道旁候着许多轿夫,守在自家轿子跟前——应是有不少富家女子前来礼佛进香。
      苏岑下了马,刚走出一段,却见不远处的几名轿夫有些面熟,正是程府的家丁。苏岑便走上前去,那几人亦认出苏岑,赶紧过来请安。
      苏岑便问:“可是老爷陪夫人过来了?”
      其中一人便道:“只有夫人并红珠姑娘来了,正在里头上香呢!”
      苏岑便将马交到那家丁手上,独自进了寺中。
      入目便见古树参天,遒劲苍翠,颇有几分意趣,四下里闲逛一圈儿,引来颇多年轻姑娘的频频顾盼。寻了半日,方见正殿殿角支了一张竹案,却是位游方僧人。苏琴端坐在案前,屏息凝神,正听那老僧讲解。
      苏岑走上前去,只听那老僧缓缓道:“。。。。。。所谓火能克金,如此便算是应了劫——施主府上一场无妄火灾,倒将这血光之灾化解了。”
      苏琴面色凝重,连连点头,苏岑便向她身旁坐下。
      苏琴这才惊道:“你来了?如此倒正好——大师的签最是灵验!”说着对那老僧道,“大师,这是胞弟,即日便要远行,在大师这里求上一支签,还请大师拆解。”
      苏岑虽不以为然,却不忍拂了姐姐的好意,闻言便与那老僧见过礼,当真取过签筒,掷出一支签来。
      苏岑自是懒怠看签,只等那老僧拾起竹签,轻念签上末一句道:“。。。。。。云泥殊路,却叹终身误。”
      苏岑不禁失笑,“大师,我求的可是前程,如何听来倒像女儿家求的姻缘?”
      “无妨无妨,所谓前程姻缘,此一签皆可做解。”只见老僧摇头沉吟道,“方才倒是有位小施主,只说要到京中去,恰巧也求得了这支签,当真世缘前定,终也逃不过的。。。。。。”
      苏岑听得早已不耐烦,拿了折扇轻敲额角,信口开河道:“照大师的意思,我与方才那位仁兄是有缘无分,竟生生为他耽误到白头?”
      老僧轻轻一叹:“施主竟是个明白人!若日后也能看得如此通透明了,超然事外,定能平安长乐——”
      苏琴在一旁早已听得目瞪口呆,急急追问:“大师所言何意?还望大师明示——”
      苏岑笑着站起身,“姐姐如何还不明白?我方才说的便是了。还是快些随我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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