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之叶

　　01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叶溦的身体恢复极快，为报答秦艽的“救命”之恩，她决定今天跟着秦艽去兼职，并用兼职获得的报酬，请秦艽吃饭。起初，秦艽顾虑叶溦的身体，声称用不起她这位“大家闺秀”，后来在叶溦的苦苦哀求下，秦艽才缴械投降，但她随后声明：“如果你中途身体不适，就不要硬撑，立即回去休息。”
　　叶溦得了便宜，自然满口答应。
　　学校食堂旁边有一公告栏，上面贴满了小广告，印有各种兼职信息，秦艽从中选了一个。她俩七转八拐，才寻到秦艽所说的“小作家摇篮”，此摇篮坐落于繁华市中心一条不知名的路上，她俩没想到，市中心还有这样一条寂寞的路。这是一条被遗忘的路，路面冷冷清清，甚至没有路名。叶溦心里想着：或许这条路夹在两条长街的中间，因其过短，才忘了为其命名。走近一看，“小”字果然很小，小到看不清，远远望去，只能看清“作家摇篮”四个大字。叶溦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而据以往经历，她的预感一向灵验。
　　顾名思义，“作家摇篮”取意为生产作家的地方。仿佛这“作家”二字，如同流水线上的玩具，是可以批量生产的。某样东西一旦可以批量生产，便是丧失了个性，譬如一条流水线上生产了一万只玩具，那么其中任何一只都不是不可或缺的，其它九千九百九十九只都可以取而代之。
　　接待她俩的是位中年精瘦男子，眼睛不大，却透着一股精明。头发背梳，以显得脑袋很大。他的八字胡最奇特，像是粘上去的，风起时还微微上翘。叶溦忍住没笑，可她心底却笑开了花。作为一名有修养的“大家闺秀”，她必须守住矜持。秦艽却没有这般修养，憋着难受，索性笑出声来，她的笑声很清脆，如银铃作响。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几乎是前俯后仰。
　　叶溦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笑。男子似乎并不在意，又或者他已习惯别人对他另眼相待。他自称是位作家，也是这家辅导机构的创始人，他一边写作，一边教孩子们写作文。他这么说的时候，嘴角上扬，而那奇特的八字胡也上扬。
　　随后，作家先生交代了她俩的任务：站在门前，发传单！
　　“传单”这东西，算是广告的一种，目的都是宣传。宣传的对象则没有具体规定，可以是某企业，也可以是某产品，还可以是某位名人。叶溦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只因秦艽之前描述这份兼职时，用了一些“招生工作”、“协助教学”等模棱两可的修辞，她本以为至少可以在屋里从事教学岗、教务岗，而不是抛头露面发传单。但她又仔细一想，似乎发传单也在“招生工作”范畴，因而也不能说秦艽的描述是错的。
　　风歇了会儿，阳光用了点力。
　　她俩手中各拿一沓传单，分立两侧，在这条不知名的路上，散发起来。与垂直的两条长街相比，这条路过于冷清，偶有行人，也是形单影只，过往的车比行人还多。她俩总不能将传单塞到汽车里去，因而奋战了半天，虽流下不少汗，却也没发出多少份。所幸那位作家先生，并不责备她俩，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叶溦向作家先生提议：“我们要不要到那两条长街上发传单，那儿人更多。”
　　作家先生却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不用，你俩就在这里发，待会儿眼睛擦亮点。这边环境还不错，发传单无聊时，可以欣赏欣赏。”
　　叶溦心里一阵疑惑，不理解作家先生话里的意思。她的出发点是想多发点传单，是为提高工作效率，却讨了个没趣，而且，她压根看不出这里怎么就算得上“环境不错”了，周边除了楼房，就是车辆，她实在欣赏不来。她看了看秦艽，两人相视一笑，笑里都有些苦涩。
　　可她还是擦亮了眼睛，“欣赏”这条寂寞的路。
　　不一会儿，叶溦蓦地一惊，她看到一位老人被一辆外地车“撞”了。当秦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时，却见那位老人苦不堪言地躺着，一条腿压在车胎下，双手抱头，满脸的扭曲。紧接着便是一番争吵，叶溦听得很清，争吵的焦点是：司机不承认撞人，而老人要求赔偿医药费。
　　秦艽鄙夷道：“人都撞成那样了，还死活不承认。”
　　说话间，邻里街坊陆续有人出门张望，只是大多数人摇了摇头，叹了叹气，便又回到屋里，似乎外面的纷争与否，皆与他们无关。只有作家先生满脸的愤怒，八字胡即刻上扬，配合他的外八字步，倒很贴切。他轻摇折扇，愤愤不平，誓要为老人讨一个公道。紧接着，作家先生让她俩去给老人当证人。叶溦起初不肯去，是被秦艽硬拉过去的。
　　到达“事故”现场，在秦艽开口之前，叶溦却抢着说：“车开得很慢，老人是自己滑倒的！”
　　一片哗然！
　　后来，作家先生以“她俩不诚实”为由，没收了她俩手中的传单，将她俩解雇。在传单被没收之前，叶溦最后一眼看了看传单，只见传单上印着系红领巾的小女孩，旁边是两行醒目的标语：想当作家，到小作家摇篮；小作家摇篮，圆作家梦。
　　那个“小”字，仍旧小到远远看不清。仿佛一个黑点，在太阳的洒照下，反射出强烈的光，刺疼了她的眼，也刺疼了她的心。
　　秦艽问她：“那位老人真是自己滑倒的？”
　　她迟疑了一下，微笑着说：“不说这个了，走，我请你吃大餐去！”
　　虽然今天分文未赚，白忙活一场，但她还是坚持要请秦艽吃大餐。仿佛只有吃大餐，才能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
　　02
　　宿舍有一挂钟，秒针、分针、时针一圈一圈走着，提醒着时间。
　　眼睛是看不到时间的，但眼睛能看到挂钟。看到了挂钟，便等同于看到了时间。一个人一旦发现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溜走，便会心惊，继而分秒必争，恨不得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浪费。
　　接下来的几天，秦艽带着叶溦又找了一份兼职：酒店服务员。主要是在一家星级酒店端盘送碗，工作虽然累些，倒也安安稳稳度过，赚了五日的报酬。但叶溦心底里，还是有些觉得这份兼职出卖了“色相”，所谓“色相”，并非男色、女色的“色”,而是这些天里，领班要求她们务必待顾客以微笑。这一行业的原则是：顾客=上帝，上帝=一切。换句话说，不论顾客做了什么，她们都要笑脸相迎；不论顾客要求什么，她们也要笑脸相迎。
　　有一个顾客趁着酒劲有意无意摸她的手，被她慌忙躲过。所幸那位顾客知难而退，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否则，她不敢保证会不会甩他一巴掌。她眼里最是容不得男子轻薄女子，从无例外。
　　她想到一个字：“贱”，“贱”字自古就有，不是新世纪的发明。但她转念一想，或许只有摆正“贱”的姿态，才能获得“贵”的报酬。摸着那几张崭新的钞票，她很快就释然了。她的释然，倒不是说她见钱眼开，她家不缺钱，她本不需要通过兼职来赚取生活费。她释然的是：她不仅收获了钞票，还收获了经历，这钞票是她用劳动换来的。在她看来永远是钞票易得，经历难求。
　　叶溦做了个决定，要用这钞票送秦艽一份礼物。这个决定很简单，她没有半点犹豫。一则秦艽之前帮她太多忙，二则这钞票是她跟着秦艽赚的，有秦艽的功劳。怀着这两点感恩的心，她冥想了好一会儿，才决定送秦艽一辆脚踏车。
　　秦艽曾说过：“我们那儿都是山路，我们都不会骑脚踏车。”
　　叶溦永远记得，秦艽这么说的时候，眼睛正盯着林荫道上骑着脚踏车的同学，一脸的羡慕之情。所以，她不光要送秦艽脚踏车，还要教秦艽学会骑脚踏车，她很想看到秦艽骑着脚踏车，与别的人一起，在林荫道上飞驰。
　　10月8日，晴。
　　下午没课，秦艽出去兼职。
　　叶溦经一位学长介绍，来到学校不远处的一家脚踏车车行。学长在介绍这家车行的时候说：“这家车行的规模很大，种类齐全，价格还公道。”她喜欢“公道”一词，她买东西从来不会一味追求便宜，太过便宜的东西很有可能存在质量上的瑕疵。只要价格公道，物有所值即可。
　　当然，如若能物超所值，那是再好不过。
　　来这儿买脚踏车的学生很多，叶溦远远看见里面有几位学生正在跟老板杀价，她有些后悔，她实在也应该多叫几位帮手来，烘托一下杀价的氛围。比如：蔺希，这位美丽的湘西女孩，她的亲和力，以及她的交际能力，无疑是杀价的一大利器。但她转念一想，蔺希同学很忙，似乎没有时间浪费在“帮别人杀价”这点小事上。
　　叶溦继续往里走，脚踏车的种类果然齐全，民用车、山地车、公路车应有尽有。当然，秦艽是初学者，初学者只要拥有一辆普通的脚踏车即可，况且以她假期的兼职报酬而论，也只能买得起普通的脚踏车。
　　看着看着，叶溦突然心生疑惑，摆在外面两排的大部分车都有一个共同点：翻新车或者是旧车居多。旧车之中，旧的程度也不尽相同，有些旧车远看就像新车，近看才能看清车上有许多前任主人使用过的痕迹；而有些旧车，整个车身除了车铃不响外，其余零件在车子移动时都会发出响声。
　　她将疑惑说与老板听，得到的回答却是：“那些旧车都是低价自附近学校的毕业生手中购得，如果你要买，可以算便宜点。”
　　叶溦摇了摇头，既然是送人的礼物，当然一定要买新的。
　　这时，之前有位与老板“杀价”的女生，在“杀价”未果后愤愤不平。逢人便称：“这些车都是偷车贼低价卖给这家店的，然后这家店再以高价卖出，以赚取差价，往严重了说，这家店老板还能算是偷车贼的同伙。”
　　叶溦听罢，心里微微一怔，面上却平静如常。
　　只听那位女生又走到她面前，振振有词地说：“你还别不信，我学长有一次车被偷了，想来这里再买一辆，却在待售区发现了自己原来的车。”
　　叶溦半信半疑，像在听一个故事，她很想知道那位学长后来怎么办的。见女生无意接下去说，她不得不问道：“后来怎样？”
　　女生这才满意地继续说：“我的这位学长也是有魄力，在学生会摸爬滚打了几年的，硬是从这家店要回了自己的车。”说完，女生一脸崇拜的表情，仿佛这位学长正站在她的面前，聆听她的赞美。
　　女生接着说：“也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车被叫卖而要不回的，要回要不回，全凭本事。”她觉得有必要强调最后几个字，以彰显那位学长的本领，因而将“全凭本事”四字咬的很重。
　　叶溦整理了一下思绪，竟觉得那位女生的描述毫无破绽：偷车、卖车、买车三者间竟构成无限的循环，在这个循环中小偷偷车保证了店家货源，店家把车卖掉保证了小偷有车可偷。小偷充当了车行老板的打工仔，工资全凭计件，多劳多得，而车行老板剥削小偷的“剩余价值”，此剩余价值正是买卖的差价。
　　女生说完这番话，还想找别人继续说，却被车行老板撵了出去。她走的时候，仍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由于她这一闹腾，那几位杀价的学生如愿将价格压到了最低，他们一手交钱，一手推着车，满意地离开了车行。
　　叶溦摇了摇头，出门拐个弯，回学校去了……
　　03
　　回到学校，叶溦沿着香樟树走，走着走着，前面突然热闹起来。她抬头看时，两棵香樟树之间系着一条横幅：第十届社团文化节隆重开幕！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五花八门的社团，分立路的两边，什么读书社、动漫社、羽毛球社、跆拳道社之类的。他们都在宣传自己的特点，以“诱惑”更多的同学加入他们。
　　其中，“读书社”打出的标语是：莫要让颜如玉独守黄金屋！
　　这句话令叶溦恼怒，她一直认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对女子人格的侮辱。当初宋真宗在写作此诗时，想必也是将“黄金屋”、“颜如玉”作为鼓励士人读书的刺激物、诱惑物，这么一来，颜如玉只能作为男人读书的奖品存在，与黄金屋无异，实在丧失了人格尊严。
　　因而当她从“读书社”展位走过时，对他们前来拉自己入社的行为不仅无动于衷，还表现出一脸的冷漠。她的冷漠，就像夕阳西下时，秋风渐起，凉意蔓延。
　　与她的冷漠相反，大部分新生表现的都很活跃，有的同学一口气报了五、六个社团。她打算加快脚步，穿过人丛。尽管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儿，她本能的想要逃离。
　　叶溦心里盘算着，只要她再往前走一步，便可彻底将方才的热闹场面抛诸身后。可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了她。她转过身，看到叫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瘦小男孩。那男孩站在香樟树下，风吹起时，他苍白的脸上摇曳着稀疏的碎影。
　　她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她确信自己虽与他见过几回，却并未透露自己的姓名。她在等待他的回答，他竟犹豫了一下，接着凄然一笑，明亮的眼睛竟瞬间暗淡了许多。
　　他说：“那日在学校礼堂，你们坐后面，我从你们的对话中得知。”
　　他似乎很不情愿聊这个话题，仿佛这个话题很能触动他的情绪。于是他指了指身旁的“曙光诗社”展位，叶溦看过去，这个展位很冷清，除了一张小桌、一块简单的展板外，别的不说人，连一只苍蝇也瞧不见。
　　他告诉她，这是一所以工科为主的学校，至今没有成立“文学”相关的社团。他打算成立“曙光诗社”，以鼓励更多的人读诗、作诗，可似乎理想很饱满，现实很骨感，直到目前，只有他一人兼任社长与社员。
　　他这么说的时候，显得很无奈，明亮的眼睛又黯淡无光下去。风轻轻吹起他的发，她看在眼里，不禁想到：他有长发，果然像个诗人。可像个诗人，未必就是个诗人，“像”与“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她不能依据他的长发而断定他是个诗人，她也不能依据他的长发而断定他不是个诗人。
　　叶溦决定加入这个诗社，成为诗社的第二位成员。她不仅要自己加入，还要激励秦艽加入。她不单要激励秦艽加入，还要激励更多的人加入。只因她看到展板上的那一行字：诗与远方，向着曙光！
　　她想起小芷所描述的诗人：“一只精灵，打翻了上帝的魔法瓶，她担忧地，露出赤诚的心。”她打心底觉得，每个诗人就像是精灵，他们的武器不是别的，正是他们那颗赤诚的心，他们的那颗心真诚而纯粹，就像曙光指引着远方。
　　在叶溦看来，小芷就是一只精灵，一只会魔法的精灵，他把纯粹的那颗心给了她，尽管她还不知道小芷是谁。她也无需知道小芷是谁，她只要知道《小芷的诗》会一直陪着她，这就够了。
　　《小芷的诗》是她捡到的一本诗集，确切说，它是一本干净的本子，上面写满了诗，每首诗的后面都写着“小芷”二字，是以她称它作《小芷的诗》。
　　叶溦也有武器，她的武器是画笔。
　　她帮那位瘦小男孩的展板上，画了一幅概念图。她向来以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她依据“诗与远方，向着曙光”的主旨，作了一幅画。画中一只可爱的精灵，打翻了魔法瓶，魔法瓶释放出更多的精灵，它们快乐地飞向曙光。
　　她不知道，曙光的背后有什么。但她相信，曙光之后必将是美好。
　　瘦小男孩在她的鼓励与帮助下，恢复了自信。他不再站香樟树下，而是走到人丛中，宣传他的诗社，宣传他的“曙光”，阳光洒照，映得他的脸一片金黄，就像成熟的麦穗一般饱满。
　　直到夕阳西下，曙光诗社迎来了它的第十位社员。
　　他说：“今天多亏了你，在这之前，我的曙光一片暗淡。”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明亮而深邃，叶溦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他的精神如此饱满。可她心底又有些疑惑，他们真的算认识很久吗？就在刚刚，她才知道他的名字啊，他说他叫云白，白云的云，白云的白。
　　叶溦却以为这是他的笔名，就像小芷也一定是那个人的笔名。用笔名之人，必然是不想别人知晓他们的真名。
　　04
　　宿舍的钟摆响起，提醒着时间。
　　蔺希走之前再次提醒她的三位室友：“你们仨，今晚一定要来看我主持的迎新晚会啊！据说，此次迎新晚会邀请到上届校园十佳歌手的冠军歌手顾非哦，很有看点。”
　　顾非是谁？叶溦不知道，但她常听人说起他，不论在食堂、操场，还是教室、图书馆，就连有一次在浴室洗澡时，都听到有人在谈论他。那些女生在谈论他的时候，总是一副娇羞模样，仿佛顾非就站在她们面前，看着她们洗澡。
　　三人异口同声地表示：“我们今晚一定会冲破层层阻挠，奔赴现场，为你摇旗呐喊，加油助威！”
　　在得到舍友们肯定的回复后，蔺希这才满意地离开。
　　叶溦盯着窗外的香樟树发呆，心里却想着：蔺希的确是个美人胚子，最近也越发爱打扮，使得她的美更进了一“层”。叶溦不知道自己心底为何将“层”字加上引号，又或者说她觉得自己也很美，只是比蔺希少了那么一“层”。
　　蓦地一喜，她看到了那些幼鸟竟又飞回来，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它们停靠在粗枝上，扑腾着丰满的翅膀。她走到阳台，叫上董小寅与秦艽一起来看，她觉得有必要同她俩分享这画面。
　　但董小寅只看了一小会儿，随即摇摇头，坐回自己的位置，她戴上耳机，继续看书。她在做一套英语习题，她已经在为接下来的英语四级考试冲刺。在她的思维里，容不得浪费一秒光阴，她恨不得觉也不睡，全身心投入学习。
　　叶溦尴尬一笑，她忘了董小寅是学霸，忘了董小寅的目标是出国深造，董小寅怎会花时间在这些小小的飞禽身上？她又望了望一旁的秦艽，还好有秦艽陪着，很显然，秦艽也喜爱这几只鸟儿。
　　秦艽说：“现在再想掏鸟窝，只怕还未靠近，它们已飞走了。”
　　她似乎在埋怨当初叶溦阻止了自己，或许她已不记得，自己当初曾对叶溦的阻止赞赏有加。叶溦则故作一脸的鄙夷，仿佛她真就是一个偷鸟的恶贼。
　　叶溦不屑地问她：“怎么，你是在怪我当初拦着你喽？”
　　秦艽讪讪一笑，道：“小叶子，我哪敢怪你呀，你多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叶溦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问她：“当初你想掏鸟窝，是担忧鸟儿的安危，如今却是为何？”
　　秦艽想了好一会儿，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她不得不承认，她有保护鸟儿的冲动，生怕它们被暴风雨吞噬。可她也不否认，她确有占有的欲望，她希望鸟儿同自己玩耍。她想起在山里时，鸟儿都是她的朋友，她常常将鸟儿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可是到了这里，到了这座拥挤的城市，鸟儿都躲着她，犹如躲着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
　　她很想对鸟儿说：“我不是猎人，我是朋友。”可她心知，纵是她说了一千遍、一万遍，鸟儿也听不懂。鸟有鸟的语言，人有人的语言，鸟儿听不懂她的话，她也听不懂鸟儿的鸣叫。
　　秦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索性不回答。只是叶溦还等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她只好挤出一丝笑容，双手一摊，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叶溦觉得好笑，不再看她，仍旧饶有兴致地看鸟。
　　她俩这么一闹，仿佛与董小寅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叶溦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就像一个宿舍里突然生成了两个或三个不同的世界，每个世界都有无形的藩篱隔着，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但她转念一想：今晚的迎新晚会，她们势必会回归到同一个世界，打破各自的藩篱，这就够了。
　　她所期待的生活，本来就是简简单单。
　　05
　　晚上19：30，迎新晚会在体育馆举行。
　　234宿舍的三位成员，奉命去为晚会的主持人蔺希加油助威。为此，她们提前两小时出发，从宿舍区到体育馆的路并不远，往常这条校园的主干道在这个时间点都是人来人往，犹如赶集似的，此刻却出奇的安静。
　　董小寅埋怨道：“早知在宿舍多做几道题，这个时间去肯定早了。”她皱着眉，树影从她脸上浅浅地掠过，也就浅浅掠过她皱起的眉，她那双幽幽的眼睛躲在镜片后面，看到一树一树的叶，真想通过算法或公式算出每棵树上有多少枚叶。
　　叶溦与秦艽笑着说：“早去有早去的好，所有位置都是我们的。”
　　三人一起走时，竟不似两人那般有趣。叶溦踩着树的碎影，一簇接着一簇，就像踩着一朵朵灰白的云。云在漂浮，树影也在摇曳，她紧紧跟着秦艽，如同香樟一般，沉默不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就无从开口。
　　走进体育馆，情况却大大出乎她们的预料，放眼望去，整个体育馆人山人海，坐满了人。离舞台最近的几排位置，几乎是被“顾非粉丝团”的成员承包，成员清一色都是女生，巨大的横幅证明了她们的身份，人手一根荧光棒展示了她们的诚意，每位成员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面对此景，董小寅竟破天荒开起了玩笑：“事实上，我是说，我应该少做几道题。”很显然，她被这场面震撼到了，她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迎新晚会，搞得这样隆重。又或者说晚会本身并不隆重，而是观众的积极与热情，点燃了整个体育馆。
　　秦艽则张大了嘴巴，她用了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她说：“这就像，就像我曾经在一个山头小便，小便完了发现满山坡成百上千只羊在低头吃草，奇怪的是，它们一边吃草，一边看着我，弄得我很尴尬，赶紧提起了裤子。”叶溦与董小寅立即提出质疑，纷纷与她“划清”界限，表态秦艽是毫不相干的路人，她的话只能代表她自己。
　　叶溦淡淡地说：“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找到一个座位。”
　　她确曾被“惊”到，但她所惊，是基于“校园迎新晚会”的程度，而非这等晚会规模。与她曾经看过的某某歌手的几场演唱会相比，这规模又算不得什么。因而她迅速恢复平静，抛出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
　　几经辗转，她们总算找到连座的三个空位。只是这空位太过靠后，竟在最后一排，因而董小寅还担忧蔺希能否看到她们。仿佛她们此行不只为看晚会，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让蔺希看到她们来过。
　　19:30，晚会开始，主持人登场。
　　叶溦看到，聚光灯下的蔺希又美了一“层”。她的礼服很显她的身材，她的发型似乎经发型师重新设计过，下午走时还长长的披发，此刻却是高高盘着。叶溦不得不承认，这个发型让蔺希又拔“高”不少，再加上穿着高跟鞋，她竟比男主持还要高。
　　当然，蔺希的主持也很出色，显然是底下刻苦练习过。又或者说她的演技实在高明，她此时不再是蔺希，不再是她们的舍友，不再是这座学校的学生，而是今晚的主持人，做主持人该做的事，说主持人该说的话。
　　一旁的秦艽却不理会这么多，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演出，犹如看着满山坡吃草的羊。与看羊不同，她听不懂羊语，羊也听不懂人言。她的座位在体育馆的最高处，使得她能够将整个晚会一览无余。她头一回见到这么大规模的晚会，因而全程处于兴奋状态，跟打了鸡血似的。
　　董小寅则边看边拍照取证，用她的话说：“我要以此证明自己来过”。
　　在经过开场热舞、小品话剧、诗歌朗诵等节目后，才迎来晚会的压轴大戏。起初，叶溦还在怀疑，为何看似人山人海的体育馆，气氛并没有想象中的热烈，尤其最底排“顾非粉丝团”那儿，竟是自始至终沉默着。直到那一刻，那个人的出现，确切说，当主持人蔺希念出他的名字时，全场就开始沸腾了，顾非粉丝团的成员们疯狂的呐喊着，同样疯狂的还有她们手中摇晃的荧光。
　　在全场观众的呼喊声中，顾非登场了。
　　叶溦记得，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莫名的有些心慌。那种心慌，是从来没有过的，就像，就像…她开始承认，她找不到任何修辞来形容它。如若非得找一个，那只能是夜幕上的星辰，是的，那种心慌就像是她亲吻了夜幕上的星辰。她直直地盯着舞台上的那个人，生怕眨眼的功夫会错过什么。
　　尽管她的座位离舞台很远，尽管她看到的舞台不是很清晰，尽管观众的欢呼声响彻整个体育馆内外，她都不在乎，她都视而不见。她只是尽她所能，欣赏舞台上的他；她只想倾她所有，倾听他的歌声。她不得不承认，“顾非”二字，值得今晚的掌声与欢呼！
　　她却不知道，人山人海中有一个瘦小男孩，他的目光不在舞台中央，而是注视着她。或许有被聚光灯闪到，他才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他的眼睛，时而明亮，时而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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