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之叶

作者:云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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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01
      10月1日开始放假,但在9月30日下午,便陆续有学生离校。
      七天假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若要出远门,掐头去尾便只剩下五天。家离得远的,甚至路上就要耽误两三天,回家一趟实属不易。更有许多学生,结伴出游,以增长见闻。如此算起来,假期留校的竟是少数,平日热闹的校园难得安静下来。
      董小寅家就在本市,坐半小时的公交车便可到家。蔺希军训期间交到一位男友,正处于爱情甜蜜期,国庆假期便要与男友出去度假,也已提前离校。因而整个234宿舍只剩下叶溦与秦艽二人,她俩刚从军训的疲累中恢复过来,却不知假期何去何从。秦艽家离得远,回家一趟实在不易,也就不回。她打算假期里找个兼职做,不虚度光阴,还能贴补生活费。
      光阴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确信要使自己忙起来。
      叶溦家在S城,离N城并不远,坐高铁只需一个小时,可她不想回家,不想回S城。奶奶刚走不久,家里的那几位叔伯便吵着要分家产。她厌恶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比心爱的画册被泼水还糟糕的感觉。
      下午飘起雨,像是在为回家的孩子饯行。
      叶溦喜欢雨,也喜欢香樟。她作过一幅画,画很简单,就是天空飘着雨,雨中有一棵挺立的香樟。她知道小芷也喜欢雨,小芷曾写过“小雨淅淅/香樟一言不语/我懂得/是雨湿了她的心。”她觉得这句诗跟她的画很般配,画里的香樟是沉默的,画里的雨也是沉默的,因沉默而落地无声。可她不知道是先有她的画还是先有小芷的诗,她只知道在她捡到这本诗集之前,她的画已经作好。
      过不多时,窗外飘着的秋雨越来越大,冷嗖嗖添了几分凉意。随雨而来的是秋风,吹动窗帘,将雨滴吹进屋里。
      秦艽走到阳台,想关上窗。
      叶溦冷得直哆嗦,可还是阻止她,急道:“别关,让我再看会儿!”说话间,她眼睛正盯着窗外的一棵香樟,香樟上有一个鸟窝。鸟窝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窝中的幼鸟也在瑟瑟发抖。她不知道鸟的名字,或许鸟没有名字。没有名字的鸟儿似乎更洒脱,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她从一本书上看到: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
      她觉得那本书整篇都在胡扯,只有这一句富于哲理。
      秦艽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还未触及窗把手,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从她的角度却看不到鸟窝,更看不着鸟儿,只能见着满树的香樟叶在风雨中摇曳,就像水中飘零的萍。
      她好奇地问:“你在看树叶?”
      叶溦答:“一叶障目!”
      再没有多余的字,每逢下雨,她便会变得不爱说话,变得沉默寡言。可她思考的却不少,她只是不爱说话,她喜欢思考,她的思考就像那绵绵的雨丝,雨一直下,她便会一直思考下去。她在思考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是本能的想要思考下去。
      沉默良久,她总算用手指了指那个鸟窝,只因她想让秦艽也看看那个鸟窝。顺着叶溦手指的方向望去,秦艽这才看见鸟窝,她仿佛见到新的物种一般,张大嘴巴。确切说,她不是没见过鸟儿,她只是在担心鸟儿的安全。毕竟,鸟窝中都是幼鸟,它们的翅膀还未长硬,它们还不会飞翔,它们正嗷嗷待哺。
      秦艽提议:“要不要将那个鸟窝挪进来?”
      叶溦轻轻摇头,以示不妥。见秦艽疑惑,她纤长的手指又指向鸟窝的左上方,那儿有一截粗枝,一只成年鸟正停靠在粗枝上,尽管风雨飘摇,它的躯体时而晃动,时而倾斜,目光却炯炯有神,寸步不离地盯着鸟窝,以及窝中的幼鸟。
      秦艽这才明白,她对幼鸟的担忧是多余的。成年鸟在教育幼鸟的过程中,会试着让它们处于逆境,以锻炼它们的能力。她若将鸟窝挪进屋里,便是阻碍幼鸟的成长,而且成年鸟会将她当成偷鸟的“恶贼”,对她发起攻击。
      想到此处,她不禁对叶溦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她不得不承认,叶溦的心思与洞察力较自己细腻太多。突然,她上下打量起叶溦,她发现叶溦全身都是“细”的,叶溦的头发、手、身材等等都是“细”的,就像从古诗词里走来,给人一种婉约之美。她不懂婉约,她只懂美,她觉得叶溦很美。
      她俩一同看鸟窝,看鸟窝中的幼鸟独自抵御风雨。
      突然,叶溦猛地站起身,走到阳台,将窗户关上。她隔着玻璃望向窗外,窗外小雨淅淅。透过点点的雨丝,她凝视着远方,她目力可及的远方都是雨,她心力可及的远方却在比雨更远的远方,那个远方有一个家。鸟儿有鸟儿的家,人有人的家。她的翅膀尚未长硬,她尚未学会飞翔,她想回家,回到那个温暖的港湾。
      她淡淡道:“我想回家!”
      她这么说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微光映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兴奋或激动。她从容地收拾着衣物,一如往常,以掩饰内心的波澜。
      秦艽听到叶溦说要回家时,内心一怔。可她并未阻拦,反而在一旁提醒叶溦,莫要忘带一些东西,比如:伞、学生证。待叶溦收拾妥当,她关上门,送叶溦到楼下。
      雨下的更大,叶溦撑着伞,一步一步向前走。
      秦艽望着叶溦远去的背影,望着叶溦很快消失在雨中。她心里却想着:如果自己有一双翅膀,一定会风雨兼程地飞回家……
      02
      叶溦走出校门,挤上公共汽车。
      她在车上才想起一个问题,她还不确定此时车站是否有回家的班车,纵是有回家的班车,她也不确定是否还有余座或是站票。换句话说,她能否回家,还得看天意。她心里祈祷着,祈祷着至少有一张站票,能使她站着回家。但此时公共汽车上尚且人满为患,她不敢想象车站的画面。新闻上早已报道过,每逢假期出行高峰,车站会异常拥堵。她不是没有体验过,开学报道时车站也是人满为患,那时多亏爸爸开车送她,她才不至于混入那拥挤的人潮。
      她很不喜欢这种“听天由命”的感觉,这样显得人很渺小。可她又不能否认,人的确很渺小,人既是时间的过客,亦是空间的过客。
      汽车在雨中行驶,雨滴猛烈地击打着车窗。叶溦看着雨滴顺着玻璃淌下,一滴一滴,就像人的泪珠。她突然想尝尝雨滴的味道,有人说雨是上天的眼泪,泪是咸的,雨会不会也是咸的?她抿了抿自己的唇,摇了摇头。原来雨无色无味,上天也不会流泪,传言都是骗人的。
      到车站时,雨还在下。
      下车后,叶溦看到站里站外挤满人。有排队购票的,有检票进站的,还有兜售黄牛票的。人潮之中,还有一类人,叫人心疼:有的跪在雨地,一言不语,那人面前的破碗里,几枚硬币泡在水中;有的拉着不成曲调的二胡,闭着眼睛,面前的破碗里散放着几枚石子。那些石子浮在水面,如他的嶙峋,不惊一波。
      叶溦不喜欢车站的环境,除却离别的因素,还有别的。她都放在心底,只是不说。
      站在售票大厅,恍若置身热闹的街市。买票窗口排起长龙,就像学校里的热水房,每每打水时,都要排起长长的队伍,颇为壮观。她细细一想,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加入到排队大军。约摸半小时过去,总算轮到她,她报一声目的地S城,售票员告诉她:“没票!”她又问有没有明天的票,售票员仍旧重复那两个字。
      或许是这“没票”二字被说过太多次,因而机械一般冷冰冰,如外面冷冷的秋雨,不仅湿了人身,更湿了人心。
      她冷得直哆嗦,继而裹紧衣。
      叶溦轻易地接受这个结果,只因她确信命运捉弄人的手段几乎如出一辙,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事总是惊人的相似。就像在热水房打水,排着长长的队,轮到自己时,才发现水已见底;就像在食堂吃饭,同样排着长长的队,轮到自己时,才发现自己爱吃的几样菜都已卖完。
      人生总是处处充满希望,又处处洋溢着失望。
      叶溦走出售票大厅,站在长廊下,仰望这漫天暮雨。她竟不晓得,她的头发已湿透,贴在她白皙的脸上。而她明亮的双眸,有些发呆,凝视着远方。她不知道,她在发呆什么;她也不知道,远方有什么。突然,有人轻拍她的肩,她转过身,竟是那个瘦小男生。
      他显得很兴奋,激动道:“果然是你,看背影有点儿像。”
      她呆了一呆,道:“你……”只说一个“你”字,她便接不下去。她未曾想到会在车站遇见他,他从头到脚都已湿透,就像个雨人,刚从雨里走来。
      他讪讪一笑,道:“出门急,忘了带伞。”
      叶溦一怔,递给他面纸,接着同他聊起天来。他似乎很善于聊天,说话很谨慎,不该问的从来不问,不该说的从来不说。叶溦得出结论:他说话真的毫无破绽,就像演员照着剧本念台词,彩排过好几次。
      突然,她打一个喷嚏,遂道:“我没买到票,就先回校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身体已经转过去,朝着出口的方向。是的,她接受回校的这个现实,她不能在车站这么干耗着。她曾说:“一旦发现现实无力改变,那么接受,便是最好的良方,只有接受,才能避免遍体鳞伤。”
      他却抢着道:“等一下,我们一起回校吧,我也没买到票。”
      他说完这句,有些慌乱,像是拿错剧本、背错台词的小演员,待放在口袋里的手用力搓一下后,才恢复如初。路过垃圾篓时,他悄悄地将口袋里的小纸团丢了进去。
      叶溦没有说什么,只是放慢脚步。很显然,她在等他跟上自己。他却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不那么远,也不那么近,就那么一直跟着。公共汽车上挤满人,几乎将他俩挤散,她在车头,他在车尾。中间隔着许多人,他们上车下车,来来往往,他俩就像置身拥挤的长街,她在街头,他在街尾。
      汽车到站后,他跟着她下车。她撑起伞,让他跟紧自己。他犹豫着,还是跟紧她。他俩都很瘦,一把伞足以替他俩遮风挡雨。
      突然,他望着伞,略微颤抖地道:“这把伞你一直带在身边?”
      她轻“嗯”一声,有些疑惑,她不知他为何会如此问。但她没有想太多,而是将思绪倒回从前,只因她已想起关于这把伞的故事。每个人都有故事,香樟也有故事,香樟不说,只因香樟还没遇到合适的倾听者。
      雨仍旧下着,香樟树静默不语。
      他俩肩并着肩,从树下经过,他俩都懂得,是雨湿了香樟的心。
      03
      “咚咚咚”,叶溦敲响宿舍的门。出门急,她竟忘带钥匙。
      秦艽走过去开门,一见是叶溦,竟有些意外的高兴。但她转念一想,叶溦定是遇着什么缘故,以致回不了家,因而她又恢复平静,替叶溦感到惋惜。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叶溦却主动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事。叶溦说了很多,却只字不提那个瘦小男生,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避谈那个男生,或许她只是本能的不愿提起。
      用她的话说:“知道自己回不了家的那一刻,我已开始语不着调。”
      说完,她已走到自己的床位,走到阳台。她看到风雨中飘零的香樟,看到那个摇摇欲坠的鸟窝,她没来由地希望鸟窝能挺过这场风雨,希望鸟窝里的小鸟都能健康成长。
      待秦艽安慰她一番后,两人一起去外面吃晚饭。
      所谓“外面”,离学校并不远,就在学校后门附近,有一条长长的美食街,两边是各种风味美食。在叶溦看来,美食的口味还算凑合,美食街的环境却很倒胃口。她记得第一次来吃面时,就被深深恶心到,那时她正吃着面,不想一只苍蝇从碗底浮出水面,吓得她呕吐好一会儿,后来老板向她赔礼道歉,并重新端上一碗面,但她的胃已如翻江倒海,再无食欲。
      那碗面,后来被秦艽吃掉。
      更令叶溦恶心的是,秦艽一边吃着面,一边无所谓道:“我们都已百毒不侵,就当是给自己加餐。记得高中时吃食堂,总会吃到苍蝇啊小虫啊之类的,有时正吃着米饭,却发现碗里有半只吃剩的苍蝇,将半只苍蝇夹出,扔掉就是。”
      秦艽不仅不挑食,饭量也很惊人,颇有男子气概,较班里一般男生吃的都多。她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她不在穿着上讲究,却不在吃喝上将就,她不能让自己饿肚子,这是她做人的底线。
      雨稍歇一会,但天边仍乌云密布。
      她俩趁着雨歇的功夫,走进一家小火锅店。这家店的环境,应该算是这条街最好的。叶溦在心里给它打分,以判断能否在这家店用餐。由于放假,店里除却店长,几乎没有别人。这也难怪,美食街的主要顾客便是学校的学生,学生一旦放假,许多店便会跟着放假。这不,由于客少,店长已将店员放假。岂止这一家店,许多店甚至关门,不再迎客。
      店长说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道:“这顿饭由我亲自服务!”
      说话间,叶溦开始打量起店长,店长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衣着朴素,却很干净整洁。或许是操劳所致,她脸上过早地爬上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褶子,耳畔也染上几根白发。
      她二人坐定,很快点完餐。她俩都只点素类食材,按叶溦的意思,她对这条街上所有的肉类都“过敏”,她很害怕吃着吃着,从肉里冒出苍蝇来。秦艽则荤素不忌,一切听从叶溦的安排。不一会儿,店长端出鸳鸯锅底,又推出满满的食材,有素类,亦有荤类。
      店长道:“荤的算赠品。”
      说话间,店长已经在叶溦的旁边坐下,不待叶溦与秦艽开口,她又解释一番:自己还没吃饭,一个人吃饭太孤单,想与她二人搭伙吃。
      店长的语气很诚恳,她二人难以拒绝。后来聊天才知道,店长高中没毕业就进厂打工,用十多年的积蓄开起这家火锅店,可她的老公不务正业,用她的钱在外养小三,还参与赌博,私自将她的店抵押出去,她一气之下就同老公离婚。如今是人财两空,婚姻没了,店也没了。这次放假,更没脸回老家。店长说着说着,竟留下泪来。
      人世间冷暖事,寸心可知。
      叶溦心里开始怜悯起店长来,她没想到一顿饭会吃出一个悲惨的故事。后来她渐渐明白过来,每人有每人的活法,似乎不必过于执念。店长有店长的活法,乞丐有乞丐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活法,我们替他们悲伤,多半也是一时的,只因我们还得专注于我们自己的活法。
      回宿舍的路上,秦艽突然来一句:“男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叶溦看了看她,路灯下她挺立的身影,就像路旁挺立的香樟。她只当秦艽还沉浸在对店长遭遇的悲愤与不平中,因而轻轻叹道:“是啊,换了谁,都会说出这样的言语吧…”
      她却忘了,不论悲愤与否,不平与否,香樟始终沉默不语。
      雨歇微凉,复又哗哗啦啦下起来。
      叶溦与秦艽刚走进校门,便被这“气势”惊呆:眼前所见,哪里是雨,分明是水从天上倾倒下来,空气里看不见不透雨的缝隙,如瀑布溅起的水花一般,水的白遮了夜的黑,亦遮了树的绿。她二人跑着回宿舍,倒忘却撑伞。又或者,她们觉得手中小伞于这等大雨面前,如同将倾之厦,自身已难保,更难给她们提供避雨之所。
      学校后门距离宿舍,大概有绕操场一圈那么远,她们曾经细雨中军训,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踢完她们的正步。她们奔跑着,如军训时的模样,仿佛雨中还听到“起步跑”、“起步跑”、“起步跑”……
      不听到“立定”,永远不停下,永远不回头。
      04
      叶溦与秦艽回到宿舍时,皆浑身湿透。
      确切说,她俩从头发到脚趾无一幸免,都受尽雨的“临幸”,以及风的“摧残”。可她俩并没有失落,反倒相视一笑,仿佛这场大雨,冲掉她俩此前所有的不愉快与晦气,带走她俩此前所有的烦恼与不安。叶溦作了一个比喻,秦艽深表赞同。
      叶溦道:“外面正是一堵雨墙,我们冲在最前头时,烦恼都被挡在雨墙后面。雨墙带着烦恼流进下水道,流进地沟,流进江河湖海……可不管到哪里,都不再与我们有瓜葛。”
      说完,她走到阳台前,微弱灯光下,她看到那只成年鸟仍停在粗枝上,目光如炬,而那个鸟窝卡在枝丫间,虽摇摇晃晃,却始终不倒,幼鸟一个个探出脑袋,静看风雨。她心底立即踏实许多,心道:即便风雨如何肆虐,生命依然会昂起高贵的头颅,生命的伟大在于不屈。
      后来雨势渐弱,秋风仍瑟瑟。她心里想着:明日雨后,必定是满园落叶吧。她是个内心细腻的女孩,不仅看到落叶会感时伤秋,想到叶的飘零她也会顿生怜悯。只是她又深知叶有叶的命,人有人的命,人似乎没必要太过悲哀于叶的命。
      突然,秦艽关心地问她:“小叶子,你怎么全身都在发抖?”
      叶溦一怔,反问秦艽:“你刚刚叫我什么?”
      秦艽睁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笑道:“小叶子啊,你看,你名字里带着一个‘叶’,你的身体也很瘦,简直就像一枚小叶子。”
      叶溦不喜欢别人帮她取外号,就像当初“药罐子”这个称号曾给她带来诸多烦恼一样。可她却没有着急否定“小叶子”这个称呼,倒不是说她心底认同这个称呼,而是经秦艽这一提醒,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鼻塞,身体有点儿发抖。
      她淡淡道:“可能是冷的,这场雨还是挺冷的。”
      说完,她换上一身干衣服,并擦干头发,便上床躺着。秦艽见她上床,也就跟着上自己的床,她俩躺床上聊天。
      所谓聊天,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里只有秦艽一个人在说话,她说话很漫无边际,东扯扯,西扯扯。叶溦自躺在床上起,身体竟微微有些不适,像是冷与热在交战,而战场正是她的身体。起初她尚能听清秦艽的话,并能简短地回应几句,渐渐地连意识都开始模糊,她开始有气无力,口中却碎碎念个不停。
      秦艽喊她几声,却得不到任何回复,她仍旧碎碎念个不停……
      叶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输液,她眼睛看到的全是白色: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褥,白色的天花板。除却一双眼睛,那是一双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有些红肿,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双眼睛正是秦艽的,秦艽一夜未睡,在床前守着她。见她醒来,秦艽极是高兴,连忙询问她好点没。
      秦艽不无担忧地道:“昨晚你差点把我吓死,高烧接近40度,所幸送的及时,没有危及生命,现在感觉怎样?”说话间,她的手已经伸到叶溦的额头,感觉到退烧,才放下心来。她的手指粗而有力,她的手掌厚而结实,叶溦明白:这是一双劳动的手、光荣的手。
      她想起小芷的诗,小芷曾写道:“我们既贫穷,且富有/贫穷的我们仅有:土地、锄头、种子/富有的我们却拥有一双手/她虽爬满老茧/却结实有力”,她曾笃定小芷也有一双劳动的手,一双光荣的手。可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忍不住轻轻摇头。不同于秦艽的手,她的手只能握得紧画笔……
      想到此处,她轻“嗯”一声,以示自己无恙。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如医院的白墙、白床单、白被褥,她讨厌这种白色,这种白色让人觉得一无所有。她不记得自己发烧前的样子,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医院的,确切说,她只记得当时在聊天,聊着聊着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讨厌来医院,来医院无非两种原因:要么自己生病,要么身边的亲朋好友生病。
      病魔是健康的大敌,是生命的大敌。
      突然,她问秦艽:“你一整晚没睡?”说完,她还伸手指了指秦艽的眼睛。
      秦艽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回想起昨夜:自己背着昏迷的叶溦,跑到校医室,校医室没人。只得来到外面的医院,小诊所既然关门,就去大医院。大医院人多程序多,一轮挂号、缴费后,还要排队才能看病……但只要她醒来,一切终究是值得的。
      秦艽不再多想,伸了伸懒腰,憨笑道:“我现在总算可以安心睡会儿”,话未说完,她便趴在病床上睡着。她实在太困,她的精神全凭意志强撑着,而一旦意志有所松懈,睡意袭来,便抵挡不住,昏昏而睡。
      护士来更换输液,并检查叶溦此刻的身体状况。
      见叶溦已无大碍,她取笑道:“你的这位同学啊,可不得了,昨晚把医院闹个底朝天,非要插队让你看病。”
      叶溦听后,不禁看了看熟睡中的秦艽,她忽然觉得:秦艽睡着的样子真可爱。
      05
      昨夜的雨,早已停歇。
      叶溦出院时,已是10月1日的傍晚。一则她的烧已退,精神渐渐恢复;二则她实在不愿在医院多待一刻。有此两点,不仅医院的护士拦她不住,秦艽也拦她不住,由着她来。
      她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像一条重新回到水里的鱼,尽情地冒着泡儿。夕阳洒在她的脸上,秋风吹乱她的头发,她的眼眸从未有过的深邃,映着蓝天,以及白云自在的飘。
      秦艽在一旁叮嘱她:“你可以不用这么激动,以后这空气、夕阳,都是你的,你可以尽情地挥霍!”本来是一段再正常不过的叮嘱,话到最后,秦艽突然止住,以致“挥霍”一词的声音小到连她自个儿都听不清。
      叶溦有些奇怪,问她:“尽情地什么?”
      秦艽却卖起关子,反问她:“小叶子,你一个人回去有问题不?我这有点儿事要走开。”她这么说的时候,像是真的有事一般,转身便要走开,叶溦拦她不住,由着她走。又或者,叶溦自知已占用她一天的时间,实在没理由再抓着她不放。叶溦清楚地记得,秦艽曾有过假期做兼职的打算,然而她这一天都在医院陪着自己。
      想到这里,叶溦心里有些愧疚。
      秦艽走的很急,确切说,她是小跑着离开的。叶溦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迎着夕阳,走上回校的路。夕阳的光很柔和,就像暖色路灯,摇曳在秋风里,她拢了拢凌乱的发,微笑着面对一切。她心里想着:至少宿舍里,还有一张温暖的床,以及阳台外,那个鸟窝。想到那几只叽叽喳喳的幼鸟,她不禁担忧起来,她不知道那些幼鸟是否能挺过昨夜的大风大雨。
      叶溦回到宿舍,打开阳台的窗。这时,夕阳只剩下余晖,黯淡的光两三点洒下,远远望去,果然是满园落叶,与昨日预想的一样。紧接着,她蓦地一怔,只因她看到香樟树下堆积的落叶里,有几片幼鸟的羽毛,若隐若现。她再仔细看树上的鸟窝,鸟窝空空荡荡,一无所有,除却几片光秃秃的羽毛点缀其间。
      她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宿舍楼,走到那棵香樟树下,这一路并不远,她却像是走了好久。她拨开那堆沉沉的叶,可除却之前看到的几片羽毛,剩下的全是叶。也即是说,没有鸟的尸体,也没有更多的羽毛,她这才长舒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关心这几只幼鸟,她本能的希望这几只幼鸟健康快乐地成长。
      突然,她没来由地顺着这条路,顺着一棵一棵香樟树走下去。
      每从一棵树下走过,她都抬头仰望,风吹起她的发,叶落在她的身上,她也不管不顾。她在找其它香樟树上的鸟窝,她想证明:除234宿舍阳台外的那棵香樟,其它香樟上也有鸟窝。尽管她不清楚这类“证明”究竟有何意义,她本能的想要找到其它香樟树上的鸟窝。可她找遍这条路上的所有香樟,也没能找到其它鸟窝。换句话说,那个鸟窝真的很另类。她很幸运,全校那么多宿舍,只有234宿舍拥有一棵“长”着鸟窝的香樟。
      她不知道的是,从她走过第一棵香樟树起,便有一个瘦小男孩,远远跟在她后头,与她一同寻找。他一边寻找,还一边数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数什么,或许他在数校园里有多少棵香樟,或许他在数每棵香樟上有多少枚叶。
      回到宿舍时,叶溦发现桌上放着一盒蛋糕,上面写着“happy birthday!”“!”的点是用草莓镶成。她跟秦艽说起过,她很喜欢吃草莓。
      原来,她竟忘却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她打开手机,手机里有多个未接电话,信箱里塞满祝福短信。原来,很多人都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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