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之叶

作者:云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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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01
      毕业后,叶溦回到了S城,S城才是她的家。
      她在N城学习生活了四年,刚一回到S城,竟有些陌生。可她知道,她陌生的不是S城,她陌生的是陌生的社会。她刚从象牙塔里走出,刚刚出了校门,她感觉社会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未知,她的人生也充满了未知。
      《雅歌》说:“你的颈项如象牙塔”,象牙塔虽美,却无视了丑陋。
      这里没有宁静清幽的求索园,也没有一条适合骑脚踏车的僻静小路,更没有东湖边满池盛开的睡莲。这里只有一幢幢摩天高楼,一辆辆汽车拥堵在路上,路上的人们都很匆忙,匆忙地来,匆忙地走……事实上,这一切以前就存在着,存在的合理,只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校园里度过,她感受不到置身其中的恐惧。
      如今,她毕业了,走进了人群,她也会匆忙地来,匆忙地走。
      可她并没有着急找工作,而是选择让自己沉淀一段时间。沉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需要把以往的经历都回忆一遍,以重新定义自己想要过怎样的生活。倒不是说她觉得以前的人生有多荒唐,而恰恰相反,她很习惯于以前那种象牙塔式的慢节奏生活。如今,她不得不换一种生活方式,她决定要在“绘画”和“其它”之间做个选择,没错,摆在她面前的只有这两个选项。
      她不喜欢做选择题,但她必须做出选择。
      现在的她就像站在岔路口,前面的路分了叉。她不可能永远停在原地,她也没有向后退的本领,因为时光不能倒流。她只能选择往前走,确切说,她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路走下去。
      选择一条路,意味着放弃另一条路。
      与其说她在惧怕“选择”,倒莫若说她在惧怕“放弃”。多年来,她一直在做与绘画无关的事,绘画只是她的兴趣,她不用对绘画负责,她只需在闲来无事时画上几笔即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而一旦将绘画确立为理想,她便要投入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做好这件事,她要舍弃以前的生活方式,她要为她的选择负责。可她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走下去,她看不到这条路的尽头,这条路充满了未知。
      她将这个问题抛给了盛馨,盛馨帮她分析:“‘绘画’是理想,‘其它’是现实,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她弱弱地问:“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面对现实?”
      盛馨摇了摇头,看了看叶溦,极其认真地说:“不,鉴于你已经很骨感,我希望你能丰满些。而且,我特别喜欢你的画,我是你的粉丝。”
      盛馨从985大学毕业后,也回到了S城,在一家银行上班。每逢周末,她便约叶溦出来吃喝玩乐,她俩仿佛又回到了中学时光,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K歌……叶溦很信任她,也很在意她提供的建议。
      其实,叶溦心底早已有了答案,因而在盛馨分析“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时,她竟有些紧张,她害怕听到不一样的答案,她害怕自己的理想得不到闺蜜的认同。是的,她终于确信了自己的理想,她也想像董小寅那样,用辛勤的汗水浇灌出成功的花。直到盛馨发声支持她选择“绘画”,她才松了一口气,她庆幸有这样一位朋友。
      她突然想到了秦艽,如果秦艽在身边,也一样会支持自己的决定的吧……
      她将想法告诉了爸妈,在大学教书的爸爸很支持她,而在银行上班的妈妈却坚决反对。为此,双方争论起来,竟由争论演至争吵,晚饭都顾不得吃。叶溦心灰意冷,她知道在这个家里一向妈妈说了算,妈妈的话等同于圣旨。她相信过不多久,爸爸就会屈服,自己也会屈服。
      她的高考志愿,正是妈妈帮她填的。
      叶溦的妈妈王清萍,在银行上班,混金融圈的,收入颇丰,因而在这个家有绝对的话语权。她当初帮叶溦填金融专业,正是想让叶溦走自己走过的路,她至今仍在惋惜叶溦没有被金融专业录取。
      用王清萍的话说:“女儿走我走过的路,会平坦许多。”
      令叶溦意外的是,爸爸这次竟是铁了心支持她,还向她保证:“四年前,我就该坚持让你学绘画专业;如今四年过去,我不能再次让你失望。”
      叶溦的爸爸叶儒兴,是S城S大学的教授,这所大学里有绘画专业。因而他很容易就帮她介绍了一位好导师,导师是灯塔,指引着学生走前方的夜路。走在艺术之路上的人,尤其需要一位好导师。
      有了导师指引,才能看清前方的路。
      这位导师名字唤作胡海升,是S城美术家协会的副主席,兼任S大学的名誉教授,经他手调教的学生都能在绘画方面有一番作为。但他不肯轻易收学生,他收的学生一定要是自小学习绘画的科班生,且必须具备一定的绘画天赋。叶溦不是科班生,可他正是看中了叶溦绘画方面的天赋,才决定破格收她。
      多年后叶溦回忆起这位导师,也是对他满口赞誉。
      02
      叶溦跟了这位导师三年,也就学了三年的绘画。
      她很快适应了S城的生活,适应了以绘画为专业的学习。绘画是她的兴趣,她很愿意投入更多的精力与时间去学好它。她开始觉得S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S城就像一幅画,S城的园林、小桥流水、古寺古镇等等在画里都是活的。至少在老师的笔下,它们栩栩如生。
      原来,她对S城并不陌生,她对S城的熟悉感又回来了。这种熟悉感,是根植于她的心底的,她自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从未真正离开过。
      她在绘画方面展现了惊人的天赋,进步神速,连身为S城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的胡海升也对她赞不绝口,用他的话说:“她在绘画时,就是一名画者,她是用心在绘画,我从她的画上看到了她的心。”鉴于此,胡海升还时常加以提携她,每逢有绘画方面的盛会、展览、比赛,都带着她参加,让她见见世面。
      这三年时光,叶溦过得很充实。
      她是在为理想而活,她确立了自己的理想,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画家。一个有理想的人,总是有着充沛的体力、旺盛的精力,去奋斗,去拼搏。
      当然,她仍旧会在周末跟盛馨吃喝玩乐,有时是盛馨约她,有时是她约盛馨,就像那逝去的中学时光。她俩也曾相约一起回高中校园,那是个暑假,学生们都放假,校园里连个人影也没有。起初,任由她俩说破了嘴,看门的老大爷也不让她俩进去,她俩正要失望的离开,老大爷却摸了摸脑袋,似乎想起了什么,喊住了叶溦。
      老大爷指着叶溦,回忆道:“我记得你,有一回你跟……男朋友一起上学,差点儿迟到,是踩着铃声进了校门。”
      叶溦一愣,笑着说:“大爷,您可能认错人了,我高中没谈过恋爱。”
      老大爷似乎很不满意叶溦说他“认错人”,微皱着眉,坚定地说:“怎么可能认错,你以为大爷我老眼昏花啊。每回你俩都是一起上学,到了校门口才保持一些距离,而每回放学,他都跟在你后头,想必出了校门,你俩便又走到了一起。我懂的,你们这些学生啊,常常这样做,才不会被教务王主任抓到……”
      盛馨打断了老大爷的话,解释道:“大爷,您可能真把她看成别人了,我可以向您保证,她高中时确确实实没有谈过恋爱!”
      听了盛馨的话,老大爷摸了摸脑袋,憨憨笑着,竟有些不好意思。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心里想着:自己守了这座校园几十年,也就看了几十年的学生,每一年都会有长相相仿、年龄相仿的新生进来,或许偶尔看错一二个也很正常。想到这里,老大爷说了声抱歉,作为补偿,他还打开了校门,放她俩进去。
      只是她俩进去之后,老大爷还碎碎念着:“难道真是我记错了?没理由啊,那个男孩还经常在窗外偷看她画画的……”
      那日,叶溦与盛馨在校园里逛了很久,走过操场、教学楼、食堂,以及每一条长满香樟的路。是的,与N城一样,S城也种满了香樟,她们曾在香樟下早读,曾在香樟下追逐打闹,曾在香樟下骑着脚踏车……
      然而,叶溦与盛馨的二人世界并未维持很久,盛馨后来谈了个男朋友,便常常跟男朋友泡在一起。可即便这样,她男朋友还是嫌她俩太过亲密,硬要把他的大学舍友介绍给叶溦。叶溦起初很难为情,但盛馨做了说客后,她只好勉强答应见上一面。
      那次见面,叶溦仍穿着她的水绿连衣裙。
      尽管穿了七年多,可她仍喜爱这件衣服。连衣裙的裙摆有个小补丁,若不仔细看,是看不着那补丁的。补丁还是拜秦艽所赐,是秦艽在开学典礼上扯坏的,又是秦艽亲手缝上的。她不禁想起了秦艽,秦艽在N城过得好吗?
      她正想着,盛馨已经领她到了包间。这是一家茶餐厅,装饰得古色古香,很像当年秦艽过生日时请她和顾非吃饭的那间餐厅。想到顾非,她的思绪乱飞,丝毫没有注意到对面坐着的男生。
      盛馨用手戳了戳她,开始介绍他俩认识。
      她这才抬起头,注意到那位男生。男生个头很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他似乎有些害羞,不善言谈,待盛馨介绍他时,他只是冲叶溦笑了笑。他的笑,有些憨,甚至有些傻气。叶溦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盛馨的男友却直直盯着叶溦,意味深长地说:“小叶啊,我这位同学性格有些内向,日后你们在一起了,你可别欺负他。”
      叶溦微笑着,没有说话。她抿了一口茶,茶香肆溢,顺着她的唇蔓延到她的全身。她觉得这家餐厅很不错,而且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点菜时点的全是她爱吃的,以致她只顾着吃,竟忘了跟那位男生搭话,从头至尾都是盛馨这一对在拼了命的为他俩牵线找话题。可找来找去,他俩的共同话题实在有限。
      男生话少,她的话也不多。
      因而盛馨虽尽了力,他俩的交流并不多。饭后,男生鼓起勇气请她看电影,她没有拒绝,她正想看一部想看未看的电影,她没理由拒绝这部电影。盛馨这一对却谎称有事先走一步,就像当初的秦艽。走之前,盛馨还附在她的耳边小声说话,给她加油打气。
      她又想起了秦艽,想到秦艽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决定抽空回N城,N城有许多被时间遗忘的记忆又都回来了。她想念234宿舍阳台外的香樟,想念那一窝的小小鸟,想念那只叫做“少数”的猫,想念那辆锈迹斑斑的脚踏车……
      男生见她发呆,叫醒了她。
      原来她一直在发呆,以致电影结束,观影的人渐渐退场,只剩下他俩。她讪讪一笑,道了一声“抱歉”。
      他俩从幽暗的影厅出来,走到外面的世界。这时,S城的夜景还算热闹,光与影交织在一起,很像是电影的延续。人生就是一幕幕电影,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演员,路上拥挤着来来往往的人与车,他们来也匆匆,往也匆匆……
      晚风轻拂,吹起她的长发,吹起她的裙摆,橘色路灯映得她的脸分外迷人。她微笑着跟男生告了别,不待男生挽留,她已经走上了回家的路。她家离这儿并不远,大概有三、四个操场的距离,她想一路走回去,她已习惯了走在S城拥挤的路上。
      她走得很慢,却很坚决……
      03
      叶溦本想周末回N城,却遇上了胡老师的个人画展。
      作为胡老师的得意弟子,她不能无故缺席,她还要为画展忙前忙后。而且,胡老师会将她的两幅作品一同放在画展上,这对她而言,可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不能错过,她很期待能在画展上见到自己的作品。
      因而连盛馨的邀约,她也推掉了。
      她的心思全在画展上,当她看到老师的一幅幅作品摆在展览大厅时,内心竟是一阵激动。作为一名画家,如若能举办一次画展,让社会上更多的人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作品,当真是任何财富都换不来的荣誉。
      她暗暗下了决心,有朝一日,她也要举办个人画展。
      画展在S城艺术中心举行,很多人慕名前来欣赏老师的作品。叶溦却在找自己的两幅画,她认得自己的画,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画,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可令她吃惊的是:画上落款竟是老师的名字!
      她心里乱糟糟,如同一团乱麻,仿佛刚刚还站立山之巅,却瞬间跌落谷之底。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明明是自己的画,是自己花了一个月时间画的一幅睡莲。睡莲并不难画,难画的是莲心,她这一个月时间里有二十九天都是在构思莲心。她觉得莲心就像人心,层层包裹着,不到最深处,便看不到最真的心。
      她看不懂胡老师的落款,如同看不懂胡老师的心……
      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打乱了她的思绪。她回头一看,喊她的不是别人,却是那晚一起吃饭的男生。男生仍旧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缓缓向她走来。
      他说:“听说你在这儿办画展,我顺路,过来看看的。”
      叶溦听了,却是怪盛馨多事。她已经跟盛馨明确表示过他俩之间没可能,可盛馨还是泄露了自己的行踪。在这一点上,秦艽跟盛馨有着本质的不同,盛馨总是把她往男生面前推,秦艽却总是将她从男生面前拽回来,她心底竟念起了秦艽的好。
      她淡淡地纠正他:“这不是我的画展,我只是来打酱油的。”
      说话时,她又恨恨地盯着自己画的那幅画,确切说,她是在盯着那幅画上的落款人,那人的名字就像一把匕首,直直地插入她的心脏,她避无可避,守无可守。她只能忍着疼,流着血,还不能喊出声。
      男生很不好意思,慌忙说:“对对对,是我说错了。”
      他实在不善于聊天,尤其是面对正在气头上的女生。可他却觉察不到她在生气,还想着进一步同她搭话,他的话又很无趣,因而搭了没几句,她便谎称有事离开,他只好一个人在展厅四处看看。展厅很大,人海茫茫,他漫无目的地看着。
      他是理工男,他不懂画,也不懂诗。因而没过多久,他便悻悻地走了。
      画展结束,胡老师将叶溦叫到了办公室,感谢她对这次画展的帮忙,并递给她一沓钞票。她犹豫着没敢接,她不知道这些钞票是怎么来的,她也不知道老师给她钞票是何用意,她还对落款人是老师的事耿耿于怀,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刚刚插入自己的心脏,还未拔出。
      胡老师却笑着说:“拿着,这钱是你应得的,你的两幅作品被人买走了。”
      叶溦一怔,弱弱地问:“可……我的画上,写的是……老师您的名字。”她问得很小声,以致“名字”二字竟是连自己都听不清。
      胡老师“呵呵”一笑,语重心长地说:“是这样的,我的学生出师之前,我都会举办一次画展,将该生的两幅画放在画展中,以检验该生的绘画水平,只有这两幅画都被人买走,才能正式出师。为避免买家另眼相看,落款便都用了我的名字。你知道的,如今买画的人,多半也不懂画,你画的再好,若没有名气,他们也不会买;而如果你有了名气,即便是一幅涂鸦,购买者也会趋之若鹜。”
      叶溦“噢”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
      她郑重地向胡老师道了歉,她坦承了自己先前对他的误解,并请求他的原谅。她觉得自己犯了错,应该勇于承认。她不仅要认错,还要努力改错。
      胡老师赞许地看了看眼前的叶溦,欣慰道:“这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你有一颗莲的心。”
      那晚,胡老师与叶溦聊了好多人生哲学,告诫她绘画与做人的道理,绘画有绘画的专注,做人有做人的变通,绘画用心便能做好,做人光凭用心还不够,有时还需要注意方式方法。作为一名画者,画出一幅画很容易,难的是如何让别人认同这幅画。画者不是孤芳自赏,画者也需要得到正确的社会认同。
      胡老师说了很多,叶溦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当她从办公室出来时,一身轻松,只有口袋是沉甸甸的。她本能的想拒绝这一沓钱,但胡老师硬是塞给了她,用他的话说:“你称我一声老师,我便要对得起老师这身行头。老师从不拿学生一针一线,老师尊重学生的劳动。”
      叶溦觉得,胡老师也有一颗莲的心。莲心不仅端庄、从容,还很纯洁,莲心出淤泥而不染,胡老师正是一朵不染于淤泥的莲。
      走在回家的路上,夜晚的S城,灯火通明。正因这灯火通明,当人们置身其中时,才看不到夜幕上的明星。叶溦想起了以前在N城看星星的时光,她记得有一回,自己就躺在校园里的那座小山丘上,与秦艽一起看星星,秦艽告诉她哪一颗是北极星,告诉她勺子形状的七颗星是北斗星。
      秦艽说:“以前在山里,夜黑,我会通过这几颗星找准回家的路。”
      她知道叶溦方向感差,让叶溦一定记住那几颗星。叶溦记住了那几颗星,再也不害怕夜晚迷路……
      04
      叶溦踏上了S城到N城的火车,这是她毕业后第一次回N城。
      S城距离N城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她却像是坐了好久。列车滚滚向前,她的思绪也飞快地转动着。但她的记忆却渐渐模糊,她只隐隐记得有那么几个人、那么几件事真实存在过。其余的,她全忘了。
      离N城愈近,她内心愈不安,她的不安很没来由。
      下了火车,她直奔母校。
      她与秦艽约好了在母校碰头,她想念母校的花花草草,想念234宿舍阳台外的那棵香樟,想念香樟上的鸟窝……她记得回校的路,她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来来回回走过很多遍,她没理由忘记。到了校门口时,她有些激动,她看到了一个人,那人站在校门口东张西望,正是秦艽。
      秦艽一看见她,便向她挥手,边挥手边朝她走来。
      几年不见,她俩相视一笑,没有更多的言语。有一种友谊,在久别重逢的那一刻,明明心里装着千言万语,快要装不下了,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那个深深的拥抱过后,才会东南西北的聊个不停。
      秦艽的第一句话是:“你没变,还是那么美!”
      叶溦微笑着,挽起秦艽的胳膊,往校园里走。起初,门卫不让进,她俩费了好一番口舌后,才让进校门。校园一切依旧,依旧的恍如昨日,仿佛昨日她们还骑着脚踏车,走过校园里的每一条路。她俩从香樟树下走过,从铺满香樟叶的路上走过,走过求索园,走过234宿舍的阳台,走过秦艽练车的那条僻静小路。
      这仍是一条被人遗忘的小路,路上铺满了香樟的叶,积了好几层,却无人打扫。叶溦不禁想到:或许最下面的那一层,还是她毕业前落下的。她轻轻拨开上面的叶,露出最底下的叶,她两手捧起叶,看了看,又撒向天空,叶在风中翻转,就像一只只翩舞的蝶。只是,所有叶很快都落下了,落在最上面的一层。
      她喃喃道:“叶果然还是叶,叶果然不是蝶。”
      秦艽看着她,没有说什么。自毕业后,她变得话少,在企业里上班,很难遇着几个真心相待的朋友。她学着叶溦的样子,也拨开最上层的叶,捧起最底层的叶,撒向天空,她尽了力,叶飞得高,飞到了树梢。其中有几枚,竟是挂在了树上。
      突然,叶溦问她:“脚踏车还在吗?”
      秦艽睁着那双不再清澈的大眼睛,笑着说:“当然在的,我保存好好的。”
      说完,她领着叶溦去了车库,找到了那辆锈迹斑斑的脚踏车。脚踏车虽锈迹斑斑,却不落灰尘,显然被人擦拭过。
      秦艽熟练地开了锁,问她:“要试试不?”
      叶溦接过车,并未立即骑上,而是握紧了车把,上下打量起这辆车。她想起了那段逝去的岁月,想起了小芷的那首诗,她轻轻念着:“仿佛昨日/还踩着脚踏车/我们/是一群追风的少年……”
      她终于骑上车,让秦艽坐后座。
      她骑着脚踏车,从234宿舍的阳台穿过,从那一排排香樟树下穿过,从求索园旁穿过。不知不觉,她出了校园,骑到了东湖边,骑到了莲花池畔。令她惊奇的是:时值早春,寒气未消,莲花池里竟盛开着一朵娇羞的睡莲!
      她不禁失声道:“原来,料峭春寒时果然有莲花……”
      她想到了云白,云白曾形容她的笑是“料峭春寒中的莲”,可她一直不信,不信料春寒中会有莲。她还想到了“少数”,她记得她离开这座城的时候,“少数”还站在那棵老树上呆呆地望着湖面。她找到那棵老树,却再也没有“少数”的身影。所见的除了湖水,就是一张张醒目的“禁止游泳”的标语。
      秦艽指着那标语说:“听闻早前这里淹死过人,后来就不许人下水游泳了。”
      她突然抓住秦艽的胳膊,激动地问:“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秦艽摇了摇头,无所谓道:“鬼才知道他是谁,这都好几年前的事了。”
      叶溦“噢”了一声,松开了手,不再说话。她刚刚之所以激动,是猜测那个人或许就是云白,她的猜测很没来由,正如她的担忧也很没来由。可她转念一想:云白是会水的,他岂止会水,他在水里简直就是一条鱼,她不信鱼会被水淹死。
      夕阳西下,映得她的脸一片金黄,就像粼粼的波光。冷风吹拂,吹乱她的长发,她的身体有些哆嗦,她不自觉地裹紧了衣。但她的目光仍盯着湖面,一眨不眨,一如当初的“少数”。
      秦艽拉了拉她的手,说:“走吧,我给你接风洗尘去!”
      她犹豫着,还是跟秦艽走了……
      05
      N城的夜晚,没有S城的灯火通明。
      叶溦跟着秦艽,来到她的住处。这是她在N城租的一室一厅,房间不大,设施却很齐全:卧室、客厅、卫生间、厨房等应有尽有,而且收拾得很整洁。在叶溦的印象中,秦艽可不是个没事喜欢打扫卫生的人。
      秦艽本想带叶溦去饭店吃,叶溦却非要尝尝她的手艺。她拗不过叶溦,只好去附近的菜场买了些菜,在小厨房里尽力炒了几道。她的厨艺并不高明,这几年大多在公司食堂吃饭,她很难有提升厨艺的机会。
      晚餐时,她开了一瓶酒。叶溦没喝,她没有勉强,她知道叶溦不喝酒。她自顾自地喝着酒,喝着喝着,话突然多起来。她似乎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说话,她总算等到了可以说真心话的人。
      她说:“你知道吗?毕业到现在,我已经换了三份工作。第一份工作,我只做了三个月,三个月试用期一过,我就被迫辞职了。虽然羞于说出口,但你不是外人,我得告诉你,我是被炒鱿鱼了。你没听错,虽然我一直很不喜欢吃鱿鱼,可到头来我却变成了别人盘中的鱿鱼。其实,我挺喜欢那份工作的,可能那份工作更喜欢老板的小姨子吧。第二份工作,我换到了一家民营企业做财务,我做了有一年多,也怪我当初没有坚守原则,帮经理做了几回假账,后来经理眼看事情就要败露,便一脚把我踹开,我做了替罪羊。是的,你还是没听错,我是个常年放羊的人,却不曾想过,自己会变成一只‘羊’……”
      说完,她又喝了一口酒。她的脸有些红,就像红酒的颜色,叶溦本想拦着她,不让她喝,她反而一口气干了这杯酒。
      她顿了顿,接着说:“算了,不说我的事了,我跟你说说班里的事吧。毕业之后,有好几位同学留在了N城。你一定想不到,蔺希也留在了N城,她一直没有结婚,你知道她现在的男朋友是谁吗?她现在竟然是跟金璟琮在一起。我当时听了,简直是大跌眼镜,当然,我没有眼镜。”
      叶溦听了,也是一惊。自毕业后,她便同蔺希失去了联系。她甚至忘了蔺希那个延后的婚礼,忘了蔺希曾经隆起的腹部。她没想到兜兜转转,蔺希竟然跟金璟琮走到了一起,她永远忘不了金璟琮鼻尖上的那颗珍珠。那颗珍珠,现在一定更亮更大。
      秦艽接着说:“董小寅出国后,她们一家都移居了美国。估计这辈子都很难相见了,234宿舍是聚不齐了……”
      话未说完,她又是一口闷酒。眼看着一瓶酒喝完,她又开了一瓶。
      叶溦尽力阻拦秦艽,可她的力量不如秦艽,她拦不住。今夜的秦艽,是她从未见过的秦艽,她有些害怕。她眼前的秦艽,一边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边干了第二瓶酒。直到干完最后一杯酒,秦艽醉了,沉沉地醉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秦艽喝醉,所幸喝醉的秦艽不耍酒疯,只是安静地睡着。她不禁仔细看了看秦艽的脸,她很想看到岁月在秦艽脸上留下的痕迹。可秦艽天生一副娃娃脸,除了耳边那几根白发,她很难“看到”岁月。
      今夜会很快过去,她没想到毕业后在N城的第一夜竟是这样度过的。她不能自顾自睡着,她得守着熟睡的秦艽,期间,她听到了秦艽说的一连串梦话,只是梦里的秦艽说话含含糊糊,她一句也没听明白。有人说:“当你夜深人静还没睡时,你一定是在别人的梦里”,她不知道秦艽在做什么梦,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走进秦艽的梦里。
      她很快睡着了,她也有自己的梦……
      早晨,秦艽醒来时,见叶溦睡在沙发上,竟有些不好意思。她悄悄地走过去,给叶溦添了被子,尽管她的动作很轻,却还是吵醒了叶溦。
      叶溦睁开眼,与她相视一笑。
      叶溦有个睡觉认床的习惯,只要出门在外,她总是睡不好觉。因而不论床与沙发,于她而言实际效果都一样,她是在浅睡眠中,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醒来。
      秦艽取笑她:“你适合做牧羊人,最合适不过,保证一只羊也不会丢。”
      她微笑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接着,她缓缓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来,早春的N城,竟有些凉意。她突然很想跑步,在学校期间,她一直是跑步健将。
      她说:“我们去跑步吧!”
      她说得很坚决,几乎不容置疑。秦艽的住处离N大学并不远,叶溦估算了一下,大约有五、六个操场的直线距离。只是七拐八拐,她俩实际跑的远不止这五、六个操场,因而到达N大学时,叶溦已微微有些气喘。
      操场是一个椭圆,她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跑线。
      在N大学的操场上,她俩又跑了八、九圈。叶溦虽是个跑步健将,却比不上秦艽这个体力怪,因而当她跑完步双手叉腰气喘吁吁时,秦艽竟跟没事人似的,在一旁看着她,一如当年。
      突然,秦艽回忆道:“小叶子,你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问我校园里有多少棵香樟吗?”
      叶溦听了,微微一怔,喘着粗气说:“怎么,你怎么想起这事了。”
      秦艽说:“我数过了。”
      叶溦仍喘着粗气,随口一问:“多少棵?”
      秦艽说:“总共是一千零一棵。”
      听到“一千零一”这个数字,叶溦呆立在原地,甚至连呼吸都忘了。只因她的思绪被拉回到从前,从前有个瘦小男孩,跟她说:“校园里,一共有一千零一棵香樟”,她一直不信,她不信有人会无聊到数香樟,她更不信有人会有毅力数完校园里的所有香樟……
      时隔七年,又有人说了同样的数字。
      “一千零一”这个数字,太过神奇,神奇到令人难以置信,就像云白说的那样:每一棵香樟都有一个故事,一千零一棵香樟正好是一千零一个故事。
      她径直走到校门口,从第一棵香樟开始数起,她轻声念着:“一、二、三……”这一次,她没有中途乱掉,认认真真地数完了校园里所有的香樟,就像在倾听一个个动人的故事。
      最后,她听完了整整一千零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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