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之叶

作者:云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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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01
      叶溦走在香樟树下,走在校园里的每一条路上,别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她觉得奇怪,以为自己脸上长了什么,又或是后背被贴了什么。她摸了摸脸,又摸了摸后背,却并无不妥。她摇了摇头,想起了高中时有男生恶作剧,将“药罐子”三字贴在她的后背,她竟浑然未觉,她走到哪儿,都能引起一阵窃笑。
      以她的修养而论,窃笑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可当她走到食堂门口时,竟引来了更多的窃笑与议论,所有人待她都很“不礼貌”。她有些困惑,直到她赫然发现墙上高高挂着的那张照片,才明白别人窃笑的缘由。她对那张照片的内容再熟悉不过,她对那个瞬间再敏感不过,那张照片啊,正是昨晚蝶吻少年的那个瞬间。“摄影师”抓拍的非常好,以致她俩的唇紧紧贴在一起。
      照片上还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百合之吻”。
      面对着越来越多的人涌来,她突然一阵眩晕,慌忙逃离了现场,就像那只被少年捅破蛛网以致落荒而逃的蜘蛛。她不再是蝶,也不再是少年,她是一只人人喊打的两条腿蜘蛛,她要用仅剩的两条腿逃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她不知道哪儿无人,她跟着路走,只要脚下有路,她便会一直走下去。
      她走得累了,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原来,她并没有回宿舍,而是来到了东湖边。她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到了东湖边,走到了莲花池畔。此时睡莲开得正盛,田田的莲叶簇拥着一朵朵亭亭的莲,她突然记起了云白的那句诗“莲中端坐从容心”,三年前的今日,云白正坐在那棵树下,蹩脚的画着他的莲。
      他的画实在蹩脚,但他的心却很从容。
      她想要学习莲心的从容,学习云白的从容。可她的脑海里塞满了那群人的窃笑,他们对着那张照片指指点点,对着照片上的她指指点点,她仿佛被关在囚车中,被游街示众,老百姓们不明所以,纷纷向她扔烂菜叶、臭鸡蛋。是的,她觉得那张照片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形象。
      她不怪秦艽,不怪偷拍的人,不怪窃笑的众人。她只怪自己,没能躲开那一吻,她本应该躲开那一吻的,那一吻并不快,她完全有能力躲开的。
      她的脑海中又闪过蝶吻少年的画面,她告诉自己:这只是戏,这只是戏里的蝶与少年,不是自己与秦艽。可她的脑海中还是会闪过秦艽的那个吻,那个被称作“百合之吻”的吻,她竟有些心慌,这种心慌里夹裹着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觉得一切都充满了未知。
      她在池边待了一下午,也就看了一下午的莲。
      她发现从日中到日落,水面之上的莲叶曾被晒焉,亭亭的莲花也耷拉着下垂,唯有莲心依旧从容,依旧端庄。她这才明白:原来莲心的从容不因莲叶的簇拥,不因莲花的呵护,而在莲心自身。
      只要自身从容,就能处变不惊,处世不忧。
      落日西斜,秦艽匆匆赶来。她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她的额头还挂着豆大的汗珠,她还喘着粗气……叶溦记得,她第一次见秦艽时,秦艽正是这副模样,那时的秦艽刚从车站赶来,风尘仆仆。
      她没有抬头,仍旧望着水中的莲,淡淡地说:“你来啦。”
      秦艽喘着粗气,“嗯”了一声说:“我来啦。”
      她轻声问:“想必,你也看到了食堂门口的那张照片?”
      秦艽说:“看到了,不过……以后都看不到了。那张照片已经被我烧了!”
      她平静地问:“烧了?”
      秦艽说:“不错,是烧了,连灰烬都不剩。”
      秦艽没有说谎,她刚见到那张照片时,也是一惊,但她并未立即走开,反而径直走过去,将照片撕下。遂后她又跑回宿舍,取了打火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那张照片烧了。她静静地看着阳光下跳动的火焰,仿佛一群翩舞的蝶,直到全部化为灰烬。她又捧起灰烬,抛洒在风中,观众躲避不及,离得近的都灰头土脸。她喃喃说:“这本是个说与风听的故事……”
      突然,叶溦问她:“你怎么看?”
      秦艽犹豫了一下,愤愤地说:“我也不知道是谁偷拍的那张照片,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抓到他的。”
      叶溦却说:“不,我是问,你怎么看那张照片,那个吻。”
      她的眼睛始终望着水中的莲,望着莲上的心。她的内心平静如水面,只是当说到“那个吻”时,她白皙的脸庞竟微微有些羞涩,这羞涩一闪而过,来不及捕捉。
      秦艽身体微颤了一下,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你是怎么看的?”
      她淡淡地说:“我以为,那张照片既然被烧了,就不存在了;那个吻,就是蝶与少年的吻,随着那出戏落幕了。”
      秦艽听了,身体又是一颤,如受风寒。只是不消一会儿,她又恢复了正常,笑着说:“当然,那当然只是蝶与少年的吻,那只是一出戏。”
      她的笑里,莫名有些忧伤。
      平静的湖面,波光粼粼。远方漂来一只渔船,渔夫熟练的收网、撒网,他这一网逮着了多少鱼虾?
      除了渔夫本人,没有人知道。
      她俩一前一后,走在回校的路上,虽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却仿佛渔夫撒下的网,除了渔夫本人,没人知道网里的秘密。
      02
      仲夏之夜,出奇的宁静。
      与其说夜是宁静的,倒莫若说夜是沉默的。沉默的不只是夜,沉默的还有夜色笼罩下的一切:香樟,鸟窝,校园,肥猫,草地灯……当然,沉默的还有人,人一旦学会了沉默,世界就会立刻安静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照片风波”会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只在当事人的心底留下去不掉的硬疙瘩。疙瘩是硬的,还很烫,藏久了会疼。叶溦不在意是谁偷拍的照片,也不在意人们的指指点点,她在意的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只确信,自那事以后,她与秦艽之间便隔了一块透明玻璃,玻璃无形,却真实存在着。
      她不喜欢玻璃,玻璃是假象。玻璃虽透明,却很难穿过。生活在这个世界,最难的便是透过假象看到真实。
      这一日,阳光明媚。
      叶溦对着桌上的茶发呆,她看着茶叶慢慢胀起,有些浮在水面,有些沉入杯底。白开水被染绿,时间愈久,茶绿愈深,她得出一个结论:“茶叶染绿了水。”
      一旁的秦艽笑话她:“你说了一句完全正确的废话,我竟无力反驳。”
      她却笑不出来,仍旧发着呆,对秦艽的笑话无动于衷。茶叶是她从家乡带来的碧螺春,碧螺春的叶卷曲着,外形就像海边拾起的螺。她的书架上安放着一只海螺,但她此刻不想听海螺的故事,她有自己的心事,她既是在看茶叶,也是在看自己的心事。她的心事也像一只螺,也像碧螺春的叶,她的心事卷曲着,本来只有茶叶大小,可在水里泡久了,会发胀,会变大,渐渐塞满了她的心。她的心不大,很容易就被塞满了。
      突然,秦艽说:“茶凉了。”
      叶溦终于不再发呆,可仍旧一言不语。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很清淡,入喉回甘。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茶杯放桌上,继续发呆。这一次,使她发呆的对象不是茶杯,而是阳台外那棵香樟树。
      茶杯本身很干净,也很透明。因而她能瞧见茶叶泡在水中,慢慢的吸水,慢慢的发胀。但看久了也会腻,不仅会腻,还会恶心,而香樟树上却有许多乐趣。树上有个鸟窝,几只小小鸟正嗷嗷待哺。她此时盯着的正是那个鸟窝,鸟窝外面还有一圈黑白相间的点,她知道,那是鸟粪。她讨厌鸟粪,因为有一次她最爱的水绿连衣裙上,被鸟粪蹭了一点。以致后来许多天,她总能闻到那股味儿。
      秦艽又打断她的思绪,拿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觉得心烦,对秦艽的这个动作视若无睹。她的视线虽时断时续,却仍旧盯着那只鸟窝,也就无意间瞥到秦艽那双结实有力的手,她暗自下了决心,毕业前一定要将那只鸟窝端掉。
      她想端掉鸟窝,倒不是说她很讨厌鸟窝。事实上,她不仅不讨厌鸟窝,她甚至还有些喜欢鸟窝,喜欢鸟窝里的鸟。她之所以想端掉鸟窝,是因为她想让鸟窝里的鸟儿都飞往南方,或是飞到别的地方。她觉得自己就要毕业离校了,鸟窝里的鸟儿也应该离开234宿舍的阳台,离开这棵香樟。如果可以,她还想将这棵香樟也带走,或是移植他处。
      这棵香樟知道她俩太多的秘密,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秘密放在露天。
      可一想到毕业,她又有些伤感。最近,她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连秦艽也看她不懂。又或者说,连她自己也不懂,自己为何如此多愁善感。她一直不说,想将这份伤感藏起来。她虽不说,她的脸上却写满了心事。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秦艽打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包括叶溦的水绿连衣裙,瞬间有一滩褐色染上裙摆,还捎带着几片茶叶,茶叶胀得鼓鼓,也很臃肿。我们知道,水滴在有色布料上,会呈现一种较布料本色更深的色。她感觉不到水的温度,她本该感觉到疼的,可她就是感觉不到了,仿佛被烫到的不是她,而是别人。
      叶溦没看清茶杯是如何翻到的,但茶杯已然破碎,这是个事实。对于既成事实的事,她也懒得深究。她缓缓走到阳台,拿了扫帚,想将碎片扫起。碎片扫起,茶杯却再也不能复原,她扫起的只是一堆碎片,而不再是茶杯,这也是个事实。她开始盯着这堆碎片发呆,一言不语,似要与秦艽冷战。
      就像入学之初,在学校礼堂上,秦艽打翻了水杯,白开水淌到了她的裙上。她记得,那日她穿的也是这件水绿连衣裙。不同的是,那日秦艽打翻水杯之前,还弄湿了她的画本,那是她最珍爱的画本。
      秦艽却一把夺过扫帚,蹲下身,用手捡碎片,捡完后放桌上,然后拿胶带一片片粘着。她动作很用力,竟将手指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渗出皮肤,顺着指纹淌在碎片上。透明的碎片染上深红色,明晃晃的刺眼。
      叶溦突然意识到,那才是她见到过的最恶心的颜色,较黑白相间的鸟粪还恶心百倍。她没有血晕症,她只是本能的恶心血,讨厌见到血。
      她说:“茶杯碎了,粘不好的。”
      说完,她竟伸手去夺碎片,她十指纤长,刚一碰到碎片,又缩了回去。只因她的中指上也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慢慢地从指纹间渗出来,鲜红鲜红。她总算感觉到疼,明晃晃的疼。
      秦艽见她如此,便不再粘碎片,而是急忙翻出自己的白手帕,包扎她的伤口。可秦艽忘了,她自己的手也在流血,她俩的血流到了一起,流在那块白手帕上,如冰天雪地里,绽放着一朵鲜艳的花。
      叶溦没有躲开,任由秦艽包扎着。
      记忆里有许多碎片,此时正一股脑儿涌入她的脑海……
      03
      茶杯碎了,横在她俩之间的透明玻璃也就碎了。
      她俩本打算一起参加蔺希的婚礼,贺礼都选好了。可没想到婚礼前一日,蔺希突然打来电话,说婚礼延后了。她没说原因,也没说延后在哪一日。她匆匆挂了电话,声音还有些哽咽。
      她没说,她俩也就不方便问。
      事实上,自那日晚餐后,她俩只在毕业论文答辩上见过蔺希一次。那日的蔺希穿着宽松的T恤,腹部仍微微有些隆起,可风采依旧、美丽动人。她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没有稍作停留,她俩甚至没有机会和她多说几句话。
      论文答辩很简单,基本走个过场,因而全班没有一位同学答辩没通过。至于论文答辩的成绩,仍旧是采取“两头窄中间宽”原则,分为:极少数“优秀”、大部分“良好”、极少数“合格”。叶溦是个沉默的大多数,自然获得了“良好”。
      叶溦不得不承认,“少数”不亲近自己是有道理的。
      想到“少数”,她又想到云白。可她记忆中的云白早已模糊,她记住的云白只是一个轮廓、一个背影,以及一首叫做《曙光》的诗。诗名叫“曙光”,诗的内容却大部分在描写“黑暗”、“迷茫”,直到结尾部分才出现一道惊雷,它划破天际,成为夜幕上不褪色的微红。
      她没想到,云白的思想里竟有这么多压抑。她又有些自责,她不该早些发现云白思想里的压抑,并将它们杀掉。可她又转而一想:那压抑藏在云白的身体里,似乎只有云白将它们掏出来丢给她,她才能杀掉它们,而事实上,云白并未将它们掏出来。
      她摇了摇头,她记得自己还欠云白一个道歉。
      这日下午,叶溦端着脸盆,去洗漱池洗衣服。她发现那个四年前坏掉的水龙头仍在一滴一滴的滴水,就像挂钟的秒针在嘀嗒个不停,挂钟的秒针每走一下,水便滴下一滴,竟是滴了近四年。
      生物老师说:“每一滴水都是生命。”
      这四年来,有多少滴水顺着这个水龙头,流到了下水道?又有多少滴水能从下水道流到江河湖海?这是个被遗忘的水龙头,它滴出的水也是被遗忘的,遗忘它的是人,而不是时间。有谁会认真数流淌的水滴?她做不到,她也不信有人会无聊到数水滴,如果有,她相信那个人一定是云白。
      她洗衣服时,宿舍只剩下秦艽。
      秦艽在听海螺的故事,她足足听了三年海螺的故事,可还是百听不厌。她正听着,突然从阳台外飞进一只纸飞机,她疑惑地捡起它,待她走到阳台看个究竟时,底下却是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沉默的香樟。
      香樟虽沉默,却凝视着远方。
      这只纸飞机做工相当精致,秦艽正无聊,只好丢下手中的海螺,拿纸飞机在手中把玩。纸飞机不是真飞机,纸飞机并不真的会飞,在试飞了几次后,秦艽便失了兴趣,随手扔在桌上。可她的余光突然瞥到纸飞机上有几行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拆开了纸飞机,饶有兴致地读起来:
      临别之际,想见你一面;若肯相见,请于今夜20:00至听雨轩……
      当看到落款人时,秦艽竟是一惊,只因落款人不是别人,却是素未谋面的“小芷”。受叶溦的影响,每当看到“小芷”二字时,秦艽的内心也会微起波澜,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仍记得那次沐洋冒名顶替“小芷”的情景,以及后来发生的“烛火求爱”事件。她心里深深地讨厌着沐洋,她甚至怀疑这次偷拍照片的正是沐洋,是沐洋在报复她。想到此处,她恨恨地将纸飞机撕成了碎片,就像那日微积分课上手撕沐洋书写的小纸条,她还将碎片揉成团,帅气地扔进了垃圾篓,如同在扔一个垃圾。
      她本能的觉得,这次又是沐洋的恶作剧。
      待叶溦洗完衣服回来,她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声:“沐洋又以小芷的名义约你晚上见面,你去不去?”
      叶溦正在阳台上挂衣服,似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她一件一件挂着,最后一件是她最爱的那件水绿连衣裙。她的这件裙子穿了有四、五年,她也不觉得旧,仿佛只要穿着这件裙子,她依然还是以前的那个她。
      待叶溦走进屋里,秦艽又问:“沐洋约你晚上见面,你去还是不去?”
      叶溦这才一阵诧异,摇了摇头道:“不去,我跟他没什么好见的。”
      她也对沐洋冒充“小芷”一事一直耿耿于怀,虽然在他被秦艽泼了水之后,她曾有愧于他。但三年走来,她越来越瞧不上他,瞧不上他整天跟在金璟琮的后头,瞧不上他每年都要圆润许多,就像草地上躺着的那些肥猫。让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或许很难,但若要让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却是容易的多。
      秦艽听了这个答复,满意地笑了。
      是夜,竟下起了瓢泼大雨。大雨从天而降,就像一道道雨墙,密不透风,兀一落地,便汇成急流,由高处往低处淌。求索园正是校园的最低洼处,因而雨水都顺着斜坡淌下,水漫过池塘,漫过竹林,漫过听雨轩……
      04
      雨后世界,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所有痕迹,都被抹掉,仿佛从未存在,一切都焕然一新。阳光洒下,不再受阻于悬浮的埃尘,于西天之上架起了一座彩虹桥。香樟树上挂着许许多多晶莹的水珠,风一吹起,水珠便一滴一滴下坠。
      彩虹难得一见,叶溦见到了彩虹,甚是开心。她想起了小芷的诗,小芷笔下的彩虹,就像爱情,就像梦。爱情是美好的,梦是不真的,用这种不真的美好来比喻彩虹,实在聪明至极。
      叶溦走在路上,突然见到了“少数”。
      起初,她不确定那只猫是不是“少数”,它的身材极瘦,它的速度极快,她几乎追不上它。但她猜出了它奔跑的方向,还是一路追了过去。一直追到东湖边,她发现那只猫就站在一棵老树下,凝视着湖面。
      一夜暴雨,湖水竟是大涨,堪堪漫过堤岸。
      那只猫站在一块巨石上,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粼粼波光。叶溦记得,那日云白抱着“少数”正是坐在这块巨石上,倚着这棵老树。
      叶溦走近一看,它果然是“少数”。她记得“少数”的样子,它的表情、眼神都像极了“少数”,她对“少数”的印象都回来了。她的心底竟有些激动,就像是见着了久未谋面的故人,“少数”正是她的故人。
      她开始四下搜寻,搜寻另一位故人。她觉得“少数”不会自己来东湖,每每她在东湖见到的“少数”,都是跟那个人在一起。她曾说过“找到‘少数’,便是找到了那个人”,她本能的相信:那个人应该就在附近!
      可她目力所及,却是没有那个人的踪影。
      她鼓起勇气,挪到了“少数”的身边。见“少数”一动不动,她将手搭在了“少数”的身上。“少数”竟是较以前温驯了许多,任由她抚摸着,可它的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仿佛湖面有一条金色的鲤鱼。
      她也望向湖面,湖面除了倒影,别的什么也没有。她看着湖面的倒影,看着看着,竟是一怔,只见平静的湖面映着蓝天,映着白云,映着树叶。是的,她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她看到的是真的,她竟看到了叶在云上,看到了一树树的叶在云上摇曳,看到了一树树的叶在云上翩舞。当然,云也在不羁的飘着,飘着……
      原来云叶之间,并非想象的那么遥不可及。或许果真有一枚叶,受了风的眷顾,摇曳在飘浮的云上。只因叶在云上,云遮住了叶,以致远远看不清。
      “少数”喵了一声,将她拉回现实,她不再看水面,而是看眼前的“少数”。她不知道“少数”为何一直盯着湖面,她也不知道消失了三年的“少数”为何突然出现,她更加不知道“少数”为何要带她来到东湖。只因“少数”是沉默的,纵是她心中有一千个疑惑,“少数”也给不出她想要的答案。
      可她愿意一直这样陪着“少数”,直到“少数”的目光肯从湖面挪开。
      夕阳西下,“少数”的目光果然从湖面挪开,呆呆地望着她。它的眼睛很清澈,比秦艽的眼睛还要清澈,就像这清澈的湖水。可不一会儿,它的目光又挪回了湖面,一眨不眨。
      天色将晚,叶溦想带“少数”回校,可是她刚抱起“少数”,“少数”却抓狂似的跑开了。它的速度极快,叶溦猝不及防,手差点儿被它抓伤。它蹿到了树上,仍旧呆呆地望着湖面。
      任由她如何哄骗,它都一动不动。
      她看了看自己被抓红的手,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腕上的表。她知道毕业聚餐的时间快到了,她得赶往约定的地点,享受那最后的晚餐。
      走之前,她还望了望站在树上的“少数”,它的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
      毕业聚餐,学院破天荒自掏腰包请所有师生参加。这毕业聚餐,也算是散伙饭,吃完这一顿,大家都各奔前程。因而有些泪点低的同学吃着吃着,竟动情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连带着别人也跟着一起哭,于是整个晚宴大厅上演了一出出苦情戏。一旁的服务生见了,却是一阵窃笑,他们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
      叶溦没有哭,倒不是说她的泪点高,而是她心里装着事儿。
      她在想湖边的“少数”,“少数”还站在树上吗?“少数”还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吗?那个人会出现在“少数”的附近吗?她心里有太多的疑惑,就像一个个未解之谜,它们悬浮着,悬在她的脑海。
      一旁的秦艽戳了戳她,问她:“你在想什么,没见你动筷。”
      她瞬间惊醒,讪讪道:“没什么,我不饿。”
      她俩正说着,邻桌的沐洋却端着一杯酒走来。他脸红红的,走路竟有些不稳。他走到叶溦面前,深深地向她二人道歉,他坦承那张照片就是他偷拍的,用他的话说:“我当时就是地沟油吃多,黑了心,才犯下如此错误。”
      他一口气连干三杯,请求她二人的原谅。
      他的心本不坏,只是被爱与恨冲昏了头。那日将照片挂在墙上之后,他便追悔,他的内心夜夜受着煎熬,却没有勇气坦白一切。如今趁着酒劲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他反倒轻松了许多。
      叶溦不怪那个偷拍的人,自然也就谈不上原谅。
      但她的心底竟有些佩服沐洋,佩服他勇于承担错误。所谓“犯错易,知错难;知错易,改错难”,他能主动坦承,可见他的为人不坏。想到此处,她竟宽慰了他几句,并祝他“前途光明”。可每个人的前途都是光明的,只是道路有些曲折,她本应该祝福沐洋“道路少些曲折”的。
      突然,叶溦问他:“你昨晚约我见面,就是想跟我道歉?”
      沐洋呆了一呆,摸着圆圆的脑袋,反问她:“哪一晚?我怎么不记得了。难道是……我喝多了?我自罚一杯。”说完,他又自顾自干了第四杯酒,断断续续地说:“祝……你俩……”他话还未说完,便捂着嘴到一旁吐起来。
      她二人听了,却是百味杂陈,就像今晚的宴会大厅,有哀乐,有欢歌,有酒肉,有朋友……这百种滋味里,却有一种滋味,笼上心头。
      那是“离别”呀,离别悄无声息地来,带走了所有……
      05
      离校之前,叶溦去找过“少数”。
      “少数”还在东湖边,还在那棵树上,保持着那晚的姿势。它的身体一动不动,它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盯着湖面。湖面波光粼粼,却是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倒映着的一树树的叶,以及一朵朵的云,叶在云上摇曳,云在叶下飘浮。
      她曾试着唤它下来,她尽了力。“少数”却不理她,仍旧呆呆地望着湖面。
      她只好跟“少数”道了一声别,她没有时间再陪它。今天是离校日,她不仅要离开这座学校,还要离开这座城。她最后一眼看“少数”时,“少数”也转头看她,可不一会儿,它又把目光挪向湖面。
      叶溦回到了学校,班里的同学陆续离开。
      虽然四年来,同学之间的感情并不很深,可真到了离别的时刻,还是会忍不住伤感。她的伤感很没来由,是发自心底的。自从毕业论文答辩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蔺希与董小寅,因而234宿舍,只属于她俩。现在,她俩也要分开。
      秦艽在这座城找了份工作,几天后就开始实习。因而秦艽只是离开这座校园,并未离开这座城,用她的话说:“我留守这座城,你可以常回来看看。”
      叶溦买了下午四点的火车票,距离她的离开,只剩下四个小时。她想着:四年都这么快过去了,四个小时能做什么?
      她对着阳台外的香樟发呆,对着香樟树上的鸟窝发呆。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对着它俩发呆了,她很珍惜这份“情谊”,因而她最终没有将这棵香樟移植他处,又或是端掉这只鸟窝。她觉得,它俩在一起很般配,就像一对情侣,她下不去拆散它俩的手。
      突然,她转过身看秦艽,激动地说:“我们去骑车吧。”
      秦艽愣了一下,笑着说:“好啊。”
      那辆脚踏车,是叶溦送秦艽的礼物。如今四年走来,脚踏车的车链、车圈、车把都有些锈迹斑斑,车身的几个螺丝也有些松动。叶溦看在眼里,竟又伤感起来,她想起小芷的诗:“仿佛昨日/还踩着脚踏车/我们是/一群追风的少年”。如今,连脚踏车也变了模样,不复当初。
      她喃喃道:“脚踏车会生锈,如同我们的青春会逝去……”
      她坐在后座,秦艽载着她,从那一排排香樟树下穿过,从那条绿树成荫的路上穿过。秦艽骑得很慢,就像时光在流淌。叶溦看不到时光,却能看到时光流淌的痕迹。她看到秦艽耳边的一根白发,她知道时光曾从秦艽的耳边流淌;她看到香樟落了叶,她知道时光曾从香樟上流淌。
      看到香樟,她又忍不住数起了香樟。她扳着手指,小声念着:“一、二、三……”如往常一样,每每数不过百,便乱了数。
      她想起了云白,她不知道云白是怎么数完全部的香樟的。她心里觉得不可思议,仍不敢相信“一千零一”那个数字是真的。
      突然,她问:“你知道校园里有多少棵香樟吗?”
      秦艽一直沉默着,沉默如香樟。被她这么一问,竟是呆了一下。可她的脚却没有停,仍一下一下踩着脚蹬,脚踏车也平稳地向前。四年下来,她的车技竟是有着显著提高,再也不怕摔车。
      秦艽想了想,反问她:“谁会无聊到数完整个校园的香樟?”
      她心里似乎有了答案,不再说话,而是抬起头。这时,一枚叶脱离了香樟,不情愿地在空中翻转着,就像是没了翅膀的那只蝶,在跳最后一支舞。这是一枚嫩叶,还没到飘零的时候啊,或许是被虫子咬断了叶柄,才过早地凋零。她远远地看着那枚叶,直到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她想着,叶落了,如同她们的青春。
      不知不觉,秦艽竟将车骑到了那条僻静的小路上,那是她曾经学车的地方,她在这条路上摔了一次又一次,她也在这条路上看到过别人的浪漫故事。脚踏车到了这儿,也就停下了。
      叶溦下了车,缓缓走在这条小路上。这是一条被人遗忘的小路,路面铺满了香樟的叶,一层一层覆盖着,谁会无聊到数完这条路上躺着多少叶?她试着数了几次,每每有风吹起,便有叶挣扎着飞起,因而总是数不过百,就乱了数。
      她不再数树叶,而是静静地看着路边的墙,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她知道墙外有一个世界,墙外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她即将去往那个世界……
      秦艽将车停在路边,也缓缓走来,走到她的身边。她俩都不言语,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着。这条路很短,叶溦曾形容它甚至没有半个操场那么长,可她俩却像是走了好久,从春天走到了夏天。是啊,这是个夏天,知了在叫,叫个不停。
      终于,她俩走到了路的尽头。尽头是一堵墙,她俩不会穿墙术,只好回头。突然,叶溦一个加速,像风一样轻盈。她跑到了脚踏车旁,骑上车就走。她骑得飞快,就像追风的少年……
      秦艽在后面追她,边追边喊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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