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之叶

作者:云杳然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十九章


      01
      挂钟提醒着时间,时间带走了岁月。
      四载韶光,如水年华。234宿舍的挂钟,曾因电池没电停过几次,可它的秒针、分针虽一动不动,却留不住时间。不论时针转动与否,时间都在流淌。时间的流速还很均匀,它不似风的时有时无,它也不似水的时快时慢,它有它的游戏规则。在它的规则里,它说了算。
      叶溦既看不到时间,也摸不到时间,却见证了校园里的桂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见证了阳台外的香樟一年比一年浓郁,见证了鸟窝里的小小鸟从出生到衰老……因而,她虽看不到时间,却看到了时间走过的痕迹,看到了时间改变的一切。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知道自己也在改变。
      秦艽走过来,笑她:“别臭美啦,虽然你真的很美。”
      她不再照镜子,而是抬头盯着秦艽。她很少这么盯着别人,她觉得这样做很不礼貌,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她很想在秦艽的脸上也找到岁月留下的痕迹。秦艽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别过脸去。她却又盯着秦艽的侧脸,直到她在秦艽的侧脸看到了岁月走过的痕迹后,才满意的将目光瞥到别处。确切说,她发现秦艽的耳畔垂着一根白发。
      她突然又开始照镜子,待确定自己没有白发后,才松了一口气。她很爱惜自己的长发,就像爱惜自己的生命。她记得高考冲刺阶段,爸妈为使她专心学习,几乎是拖着她进了理发店,让理发师给她理了一个短发。为此,她还赌气了好些日子,待高考一结束,她又蓄起了长发。
      有人说:“头发就是烦恼丝,头发越长,烦恼越多。”她听到这句话时,觉得那人要么是疯了,要么是个出家人。疯子爱说胡话,胡话当不得真,而出家人剃了度,他自己没有头发,才会卖力地宣传短发或无发的好处,以此诱惑更多的人追随他的步伐。她不要做疯子,也不要做出家人,她喜欢长发,越长越好。
      秦艽见她不再看自己,而是又照起了镜子,笑她:“人们都说女为知己者容,不知道你的知己现在何方?”
      叶溦并不生气,而是放下手中的镜子,取出枕下一本诗集。在她看来,小芷的诗便是她的知己。可小芷的诗没有眼睛,看不到她的容貌;小芷的诗也没有嘴巴,说不出赞美的话。小芷的诗只是一本本子,犹如一沓装订好的纸,不具备人的欣赏能力。或许物有物语,小芷的诗也会说话,也会赞美,只是她听不懂。
      秦艽酸酸地道:“照我说,你干脆嫁给这本诗集!”
      说完,她还趁叶溦不注意,一把夺过《小芷的诗》。她将诗集放在眼前左瞅瞅右瞅瞅,上瞅瞅下瞅瞅,继而一本正经地问它愿不愿意娶叶溦。她问得很真诚,也很有讲究,只是这本诗集一直沉默着,沉默如窗外的香樟。
      她闭上眼睛,掐指算着,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捋捋下巴。不消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看着叶溦,一本正经地道:“我问过了,它不愿娶你的。”
      叶溦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无所谓道:“不愿就不愿呗,我孤独终老也行。”
      她却严肃起来,抢着说:“那可不行,我会一直陪你的!”
      她说得很认真,嘟着小嘴,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她的眼睛的确很清澈,就像一眼山泉,透着一股清洌。四年下来,叶溦已经见惯了她的这副表情,早已对其免疫。
      叶溦不为所动地道:“你快离我远点,四年来,你不知坏了我多少好姻缘。”
      她可没有冤枉秦艽,自从沐洋的浪漫求爱之后,校园里又冒出几位她的追求者,只是每回都被秦艽挡在门外。秦艽对付这帮追求者有秦艽的方法,她的方法不仅“残忍”,还很“霸道”。上大三时,有个学弟给叶溦写情书,她便带着那封情书,找到那位学弟,当着他以及所有人的面将情书给烧了,惹得那位学弟恸哭了好一阵子;还有一次,同届有位理工男设计了一架遥控飞机,向叶溦示爱,当飞机飞到234宿舍的阳台时,却被一只空中飞鞋稳稳地击落,那位理工男感叹了一句“妈妈说的没错,女人果真很可怕”之后,便灰溜溜地跑了。
      话虽如此,可叶溦并不真的怪秦艽,反而有些感激秦艽。秦艽的方法虽未免过激,却实实在在让她清静了不少。她一直在等自己的有缘人,在等自己的“浪漫故事”,在这条漫无止境的等待之路上,总有些路人甲、乙、丙、丁来打扰自己,秦艽正是自己的守护者,就像传说中的神兽甪端。
      可即将毕业,她的有缘人还未出现。她已不再十八芳龄,她自小说中看到的故事已渐行渐远,而那条僻静小路以及求索园里的一出出浪漫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同样的故事,只是换了演员。演员换了一拨又一拨,观众却永远是那个没有谈过恋爱的她。
      她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诗集,紧紧握着……
      02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这是叶溦在这座城的最后一个春天,她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个春天在哪里,她只想好好享受这大好春光。除了享受时光,还有珍惜友谊。她与秦艽的友谊,就像那飞舞的风筝,决定风筝命运的是那根线,而攥着线的永远不是风筝本身,她想攥住那根线,她要做放风筝的人。
      她真的买了一只风筝,在草地上放着。天空很蓝,白云很白,风筝在天上飞,仿佛触到了云端。放风筝的人很多,在天上飞的风筝也很多。每个人都攥紧手中的线,生怕自己的风筝飞远了。
      可她知道,风筝到不了云端。云端看着很近,其实很远,她不知道有多远,她无法用操场来形容这么远的距离。她很想凑近了看云,或是摸一摸云,感受一下云的温度,可她知道她目力可及的云,实际上却隔着永远。
      她喃喃道:“就像,就像这一树树的叶,叶落时,被风吹起,却总飞不过树梢,更飞不到云端。”
      叶溦隐隐觉得,她还有一段被忽视的友谊。她想到倚着老树睡着的云白,想到他怀中的“少数”,想到他虔诚地为溺死的猫举行了葬礼,想到他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她发现自己的记忆里有许多是关于云白的,那是在云白消失之前。云白消失之后,她曾打过他的手机,也曾去过商学院,却是一无所获。
      可在商学院里,她听到了很多关于云白的传说。有人说云白其实是一只鸩鸟,他们还搬出古书为证,证明云白就是鸩鸟的化身,他不仅有翅膀,他的翅膀还有剧毒,终于,他把自己也给毒死了。又有人说云白就是一条鱼精,他来自水里,他到陆地上是为了找寻他的爱人,后来他找到了他的爱人,也就带着他的爱人潜回了水底。还有人说云白就是个疯子,是个神经病,他总是幻想自己是一条鱼,还说做鱼比做人好,做鱼比做人快活,简直可笑。后来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就再也没有回来……
      叶溦从不相信传说,某人或某事在被传与说的过程中,难免不会被传说者添油加醋几回,传说者如同讲故事一般散播着许多个不同的版本,因而传说的时间越久,其真实性越值得推敲。是以她不相信在商学院里听到的传说,正如她不相信云白是鱼精或者是疯子。在她看来,云白只是水性好,是的,他有着媲美鱼的水性,他们一定是嫉妒他,才恶意中伤他。
      有时,叶溦也会想着:云白就像一条鱼,潜入了水底。等他浮出水面时,手里一定攥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小石,那是一块清凉石。没有人知道清凉石的名字以及由来,只有她与云白知道,这是他俩的秘密,连秦艽也不知道。她也有一块清凉石,她的清凉石一直带在身边。想到此处,她摸了摸身上的清凉石,仿佛还能感受到一阵阵清凉涌来。
      不知不觉,走到了东湖边,湖边绿柳斜阳。
      秦艽陪她走着,仍旧肩并着肩。可秦艽很不喜欢沉默,喜欢沉默就不是秦艽了,她总要找些话题来活跃气氛,她也善于活跃气氛,她开了个头,总能圆回去。
      突然,秦艽说:“你知道吗?严肃跟尤默分手了!”
      叶溦听了,竟是微微一怔,问她:“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
      严肃和尤默都是工商管理1班的同学,他俩在军训期间就好上了,她没想到她俩会在即将毕业时分手。可她的意外仅止于初次听闻的“惊讶”,事实上在他俩刚好上时,她就曾预言他俩八字不合,“严肃”与“幽(尤)默”的内涵实在不搭,就像他俩差了三十公分的身高一般。因而她的意外里,又有些一语成谶的味道。
      秦艽笑她:“全班都知道了,就你一人还不知。”
      叶溦听了,却陷入了沉默,沉默在自己的思绪中。大学四年,她渐渐地成了班里的“少数”,对班级的事漠不关心。当然,班级对她也是漠不关心,奖学金、入党、推优等等都没她的份。她一向不爱八卦,是以每每有新闻,都是秦艽主动讲给她听。秦艽有秦艽的消息源,秦艽的消息源不仅快,还很准确。
      她问秦艽:“他俩为何分手?”
      秦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树树的叶,淡淡地说:“家长不同意呗,尤默家境挺富的,你从她的穿着能看出来。”
      叶溦没想到,他俩分手竟是由他俩之外的因素导致。话又说回来,如果是自己的爸爸妈妈阻挠自己的爱情,自己是听从还是抗拒呢?她犹豫了,她没想过这是个问题。在她幻想的爱情里,除了爱情本身外,一切都不是问题。
      秦艽顿了顿,说:“文轩与雨菲也分手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叶溦听了却是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甚至有些接受不了,她一直很看好他俩能走上婚姻的殿堂。文轩与雨菲同样是工商管理1班的同学,可谓男才女貌,据说双方家长都同意了,却不知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分手。
      她停下脚步,看着秦艽,好奇地问:“他俩为何分手?”
      秦艽也在看她,淡淡地说:“文轩踩了两只船!”
      叶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很惊讶文轩会踩两只船,文轩是班里的团支书,一向持成稳重,用辅导员金老师的话说:“文轩的思想觉悟,那是相当高,是班里仅次于金璟琮的存在。”但她随即又摇了摇头,心想:男女之事,向来是走“心”不走“脑”的,似乎与“觉悟”的高低无关。
      她喃喃道:“原来这毕业季呀,又叫分手季。”
      想到此处,叶溦竟然有些庆幸自己大学期间没有谈恋爱。这两对常常在同学面前秀恩爱的情侣就是个反面教材,反面教材很有威慑力。高中时的教务主任就喜欢抓早恋的反面教材,经他手抓到的“早恋分子”,都是全校通报批评,压力巨大,没有一对能走到最后的。
      她俩走着走着,走到了尽头,只得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铺满了金色夕阳,以及风中飘零的二三树叶。只是树叶也蘸了金色,就像翩舞的蝶。秦艽突然想到了她的剧本《蝴蝶的翅膀》,想到那只在花丛中翩舞的蝶,想到那只在蛛网上挣扎的蝶,想到那只没了翅膀躺在地上的蝶……
      她说:“毕业前,我们排一场戏可好?”
      她问:“什么戏?”
      她说:“蝴蝶的翅膀。”
      她问:“我演蝶,你演蜘蛛,那谁来演少年?”
      她身体微颤,解释说:“剧本里没有蜘蛛,只有蝶与少年。”
      秦艽没有说谎,剧本里本就没有蜘蛛,只有一张蛛网,蜘蛛是顾非临时加进来的。加入蜘蛛的初衷是增强舞台效果,可是她要排演的这场戏不需要观众,不需要考虑观众的感受,她只想将自己写的那个故事演完,以一个主角的身份。
      叶溦问她:“我演蝶,你演少年?”
      她有些心慌,抢着说:“不是,你演少年,我演蝶。”
      叶溦听了,竟是一怔,想象着眼前化茧成蝶的秦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笑很纯粹,就像一朵纯粹的花。一朵纯粹的花,不论身处何地,也不论身处何时,她都会绽放如初,绽放是她的品格,绽放是她的生命。
      秦艽见她笑了,也开心地笑了。
      或许是,她也想象到了化茧成蝶的自己……
      03
      叶溦原以为秦艽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却是认真的。
      她岂止是认真,简直是富于激情的。她借来了道具、服装、舞台,准备好了所有前期工作。只剩下叶溦,叶溦还没准备好演那位少年。
      叶溦还在犹豫,还在纠结。她能演好那只蝶,是因为她想象自己就是那只蝶,她却不能想象自己是那位少年。她突然想起曾经那出戏的少年顾非,她曾那么喜欢顾非,就像蝶那么喜欢少年。如今顾非早已离校,她一想到自己要演顾非演过的角色,心里更没有底气。
      时间带走的一切又都回来了,她回忆起与顾非的点点滴滴,与《蝴蝶的翅膀》相较,仿佛他们的故事也是一个剧本,一个幻想是浪漫、结局却悲伤的剧本。她喃喃道:“原来戏里戏外,浪漫过后,徒剩悲伤……”
      秦艽见她犹豫,对她说:“你常说人生是一幕幕戏,怎么就不敢尝试新的角色?”
      这句话很奏效,让叶溦意识到自己是一位“演员”,既要演得好人生这幕大戏,也要演得好舞台这出小戏。大戏小戏都是戏,剧本不同,角色不同,演戏的体验也就不同。似乎“少年”这一角色,本该由她出演,算不得不伦不类。
      她咬了咬牙,决定做一回少年。
      与想象的一样,当她看到秦艽披着翅膀扮作蝴蝶时,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的笑反而让秦艽有些不好意思,秦艽挠着头,讪讪地问:“我的扮相,有那么好笑吗?”
      她不再笑,鼓励秦艽道:“没有,请记住,你是一只蝶,不再是蜘蛛。”
      虽然她心底,觉得眼前的秦艽简直不像一只蝶,若背后再插上两根棍子还是会更像蜘蛛,可是当她看到秦艽的表演时,不论是翩舞,抑或是受困蛛网的挣扎,她眼里看到的只有蝶,而不再是秦艽与蜘蛛。秦艽用她的演技克服了外形上的劣势,完成了一次华丽的逆袭。是的,秦艽神似一只蝶。
      反倒是她演少年时,频频不走心,她找不到那种“少年”的感觉。她不是少年,何曾有过少年的感觉?她在捅破蛛网救下蝴蝶时,竟有些羞涩,她的羞涩就像在说:“我才是蝶,才是那只翩舞的蝶。”
      秦艽喊了一声“cut”,笑她:“少年,我才是蝶啊,应该羞涩的是我!”
      叶溦有些不好意思,示意再来一遍。她脑海中闪过顾非饰演的那位少年,她开始照葫芦画瓢,模仿那位少年。与其说她模仿的是少年,倒不如说她模仿的是顾非,只因那一刻顾非即是少年,少年即是顾非。少年是个想象的人物,顾非却是实实在在出现过的人物,模仿顾非较模仿少年容易的多。
      当她拾起一截树枝,用力捅破蛛网救下蝶时,她不再羞涩,而是充满了怜悯、自信。她微笑着看完那场蝶舞,直到秦艽喊“cut”时,她还未出戏。她甚至分辨不清自己陷入的是如今的戏,还是以往的戏。
      秦艽拉了一下她的衣袖,赞道:“够了,这次演得相当好,完美。”
      叶溦没有说,她演的不是少年,而是顾非。只因自从她放下顾非以后,她俩就再也没有提过“顾非”,仿佛顾非从未存在过,“顾非”二字于她俩而言只是一个不相关的汉字组合。有一次在路上遇见顾非,她俩都沉默不语,连声招呼也没有打,那一刻的顾非于她俩而言,与一般不相干的路人无异。
      秦艽见她沉默,摇了摇她的肩,询问排戏可否继续进行。
      她轻“嗯”了一声,以示继续。
      接下来的戏,主要是秦艽的戏,确切说,是蝶的戏。只因秦艽便是蝶,蝶便是秦艽。她将蝶的无尽等待、虔诚祈祷,以及幻化成人的喜悦演得淋漓尽致。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蝶,不同于叶溦演的蝶,秦艽演的蝶少了一分羞涩,多了一分勇敢,以表达对爱情的忠贞不屈。
      叶溦呆呆地看着,确切说,是少年呆呆地看着。少年打开了蘸满月光的门,揉了揉惺忪睡眼,难以置信地欣赏着眼前的蝶舞。蝶一直舞,少年也就一直看着……
      随着一声“cut”,她俩都出了戏。喊“cut”的不是秦艽,却是叶溦。只因叶溦感觉到秦艽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秦艽一直舞,她便要一直看。秦艽舞的不累,她看的却是累了,她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是演出来的,维持不了多久。
      叶溦看了看秦艽,缓缓道:“你怎么不喊停,仿佛可以一直舞下去,不累吗?我若不喊停,你是不是会一直舞下去。”
      秦艽身体一颤,解释说:“或许,我入戏太深了。”
      叶溦赞道:“不错,你真的很入戏。你怎么可以演得这么好,把我都比下去了!”
      秦艽缓了缓,幽幽地说:“因为我就是那只蝶啊。”
      叶溦不服气地道:“可我当初也是一只蝶,硬是被幻化成了少年!”
      她曾经也是一只蝶,一只在花丛中翩舞的蝶,一只在蛛网上挣扎的蝶,一只在佛前祈祷的蝶……她演蝶时,既是蝶在期待与少年的浪漫故事,也是自己在期待与顾非的浪漫故事。因而,她在演蝶时,她将自己对顾非的感情赋予了蝶,她对顾非的感情,正是蝶对少年的感情。
      她没想到,秦艽竟凭借演技就做到了这一点,甚至比自己做的还要好。她不得不承认,秦艽演得比自己更走心,更像一只蝶。
      秦艽看了看腕上的表,无奈道:“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说完,二人褪去戏服,走下小舞台,走上大舞台。
      外面的大舞台,夜晚的星空闪烁着,柔和的清风吹拂着。香樟依旧,路灯依旧,校园里静悄悄,就像一场梦。可叶溦觉得:这才是真实,不是梦。
      她俩肩并肩往前走,有说有笑。所说所笑,既有戏里的表演,又有戏外的生活。戏里戏外都是戏,以致她俩太过入戏,竟忽视了身后。
      却有一个肥胖的身影,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俩……
      04
      董小寅请宿舍所有人吃饭,这一点令叶溦意想不到。
      234宿舍很少聚餐,也很少有人请全宿舍的人吃饭。一则大家都没时间,各忙各的事;二则大家都有自己的朋友圈,董小寅一直以书为友,以图书馆为友,她埋头苦读时,外人很难进入她的世界。因而在董小寅说要请她们吃饭时,不仅她有些奇怪,秦艽与蔺希也是十分奇怪。直到饭桌上,董小寅才郑重地宣布:“我被哥伦比亚大学录取啦!”
      她说得很动情,就像是完成了多年的梦想。这个梦想在她进大学之初便生根发芽,她一直用她的辛勤付出浇灌着,当初的嫩芽,如今绽放成美丽的花朵,她怎能不激动?她的激动溢于言表。
      其余三人先是惊讶,而后都表示恭喜,痛痛快快地干了一杯。
      叶溦不喝酒,沾酒即醉。故而她以茶代酒,敬董小寅一杯。她的“敬”发自于心,她很敬佩董小寅为了理想而奋斗的精神,董小寅这一路走来,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她的敬佩里,还带了几分自惭,她没有理想,没有付出辛勤的汗水,因而浇灌不出成功的花。她只是一枚小小的叶子,期待着风的眷顾。可纵是受到风的眷顾,她也飞不高,只能飞到树梢。她很想飞到云端,可是风也无能为力。
      或许画画是她的理想,可这四年来,她没有通过任何等级的绘画考试,也没有报考任何学校的绘画专业研究生。她只把绘画当作了一件业余的事,一件常常做却不需要用力做的事,一件做的还行却称不上专业的事。她记得那位画家先生曾夸自己有绘画天赋,那么,这几年来她一直在挥霍自己的天赋。
      与天赋同样流逝的,还有青春……
      突然,蔺希站起身,打乱了她的思绪,只听蔺希郑重地宣布:“我下个月结婚,希望你们都能来!”
      不仅叶溦听了一惊,董小寅与秦艽也是一惊。只是叶溦的“惊”里,还带着一些“慌”,仿佛“结婚”一词太过遥远,她从未想过“结婚”就在身边,而且是越走越近,越近越慌。女生一旦发现自己到了婚嫁的年龄,便会对“年龄”一词更加敏感,年龄不再仅仅是普通的数字,还被赋予了更多的内涵。但她替蔺希高兴,替同宿舍的好姐妹高兴,蔺希这几年换了很多男友,这一回总算有了最终的归宿。
      秦艽却疑惑地问蔺希:“怎么选择下月结婚?我们下下月才正式毕业啊。”
      蔺希顿了一下,红着脸说:“下个月初六是好日子,就定下了。”
      她没有喝酒,喝的是白开水,可她像是微微有些醉了,仿佛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只要呼吸空气,便是醉了。她微醉的样子真的很美,任何一个男子都会为她心动的吧。秦艽刚想再问,却被底下的叶溦拦住。
      叶溦拦住秦艽,是觉得秦艽会问不该问的问题。在这样的氛围下,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这是做人的基本修养。她见蔺希原本修长的身材,腹部竟微微有些隆起,便已猜到了其中的缘由。
      她端起杯,向蔺希道了一声“恭喜!”
      秦艽自然也不甘落后,跟在叶溦后头,也向蔺希祝福。与叶溦端的是白开水不同,秦艽喝的是酒,她端起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末了还将酒杯倒立。这时,她的脸微微有些红了,就像夜晚的暖色路灯,她还即兴表演了一个助兴的节目,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只是这笑声里,竟有些不舍、遗憾的味道。
      她们不舍,只因即将别离。
      她们遗憾,只因青春将逝。
      晚餐结束,时已夜深,她们四人在操场上散步。她们并排走着,由操场的内圈到外圈,一人走一条跑道。她们手拉着手,回忆着留给这座校园的四载韶光,从入学之初的青涩,到军训的磨砺、学业的积淀,她们走完一个又一个圈。如今,她们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论前面的路平坦与否,她们都要勇敢地走下去。
      这就像是一场赛跑,不到终点,永远不停下。
      今夜会很快过去,就像大学四年也即将逝去,这将是她们四人在234宿舍的最后一个夜晚。董小寅明天就要从宿舍搬回家,准备她的留学生活;蔺希也要搬到外面去住,理由是及早体验社会。是的,还有不到两个月,她们便要走出象牙塔,走进社会。相较于象牙塔,社会是全新的环境,一切都是未知。
      叶溦不喜欢未知,如同不喜欢离别,可她知道离别终将到来。
      05
      香樟沉默着,沉默如岁月。
      自今日起,宿舍只剩下叶溦与秦艽。这一次,董小寅与蔺希是永远的搬了出去,不再回来。她们还带走了她们的所有物品,抹去了她们使用过的所有痕迹,她们的床、衣柜、书桌都空荡荡,一如她们初进宿舍时的模样。它们会一直空荡荡下去,直到秋季入学迎来新的住客。
      再过两个月,叶溦与秦艽也会搬走,搬离234宿舍,搬离学校,搬离这座城。她俩是234宿舍的过客,是这座学校的过客,也是这座城的过客。当然,她俩也是阳台外香樟的过客。
      叶溦正盯着香樟发呆,盯着鸟窝中的小小鸟发呆。
      秦艽走过来,双手搭上她的肩,悠悠地说:“今晚,我们排最后一幕戏!”
      她轻“嗯”了一声,以示答应。或许是天气有些湿热,她的身体被秦艽搭着很不自在,后背竟有些痒,她拿开秦艽的手,躲到了一边。她虽躲到了一边,眼睛却仍是盯着香樟,盯着鸟窝中的小小鸟。
      秦艽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装模作样画了一道符后,才放下来。没有人知道那是一道什么符,符有千万种,用法各不同。
      初夏之夜,萤火森森。
      她俩要将最后一幕戏演完,以祭奠这即将逝去的青春。这是秦艽的原话,叶溦没想到秦艽也会有如此感性的一面。
      她问秦艽:“青春是什么?”
      秦艽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摸着脑袋想了好一阵子,才蹦出两字:“烟火!”
      叶溦听了,却是一怔。秦艽将青春比作烟火,很出乎她的意料,她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青春极美,也极短暂,像极了夜幕上的烟火。她不禁想到了小芷的诗,小芷曾说:“当看到烟火,你想到浪漫;当看到土地,你想到梦想;当看到流水,你想到浮云;当看到绿叶,你想到红花……那说明,你正青春。”她不懂青春,也不懂小芷这首诗的意思,后来她索性说:“易逝的时光就是青春。”
      得出这个结论后,叶溦便不再多想,走上了舞台。
      舞台之上,秦艽已入了戏。站在舞台上,秦艽便不再是秦艽,而是一只蝶,一只幻化成人的蝶。她与少年愉快地生活在一起,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她很珍惜每分每秒。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发开始变白,眼角及额头爬满了皱纹……她发现,自己正在衰老啊,她无措,她惊慌,她流泪,更让她绝望的是:少年抛弃了她!
      可少年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秦艽弱弱地问:“我演的哪里不对吗?”
      叶溦有意取笑她,笑着说:“并没有,我只是想到了几十年后的你,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想想就觉得好笑。”
      秦艽“噢”了一声,缓缓道:“那我们继续?”
      说完,她竟真的再次入了戏,化作那只没了翅膀的蝶。叶溦有些不可思议,她印象中的秦艽,是从不会对自己的“取笑”善罢甘休的,以往的秦艽每每被自己取笑,总要想方设法扳回一城,而今夜的秦艽,竟有些呆头呆脑,认真过了头。但秦艽已然入了戏,她只好也入戏去,去演那个少年。
      蝶静静地躺在地上,等一阵风起,她要跳完最后一支舞。突然,风起了,蝶站起身,在舞台上翩舞,她的舞不再轻盈,她的脸不再微笑,她是一只疲倦的蝶,她想跳完最后一支舞……
      最初剧本里的故事,翩舞过后,蝶便会安静地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叶溦看过最初的剧本,她岂止是看过,她简直是感动到落了泪。可秦艽一直舞,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仿佛她是一只不知疲倦的蝶。最后,她总算跳得累了,就在少年触手可及的地方摔倒了。可她连摔倒都是出人意料的,只见她直直地向后倒下,身体没有一点弯曲,也没有一点犹豫,摔倒竟是她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这样倒下,若无人扶她,一定摔成重伤。一旁的少年连忙伸出手,抱住了她。
      可就在少年抱住蝶时,蝶轻轻地吻上了少年的唇……
      叶溦猝不及防,喊了一声“cut”!
      她不再管演员的自我修养,终止了这场演出。她本不是演员,不需要被这等修养束缚。她立即放下怀中的秦艽,本能的向后退了几步,站到了离秦艽较远的地方。待缓了缓情绪,她还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秦艽,仿佛在质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剧本里可不是这么写的。”
      秦艽努力站起身,慌忙解释说:“临毕业了,就想着……想着结局不要太悲伤。”
      叶溦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说:“那你应该早点跟我讲的,还有,错位吻就好了,干嘛要真吻,哪有女生吻女生的道理。”
      秦艽听了,原本清澈的大眼睛,顿时蒙上了一层黯淡,自责道:“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不会再有下次了。”
      此时的秦艽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在接受家长或者老师的批评,唯唯诺诺,一个劲地点着头。她的身体还微微有些颤抖,仿佛置身冷风中,受了风寒,可这初夏之夜,哪来的冷风?
      叶溦见秦艽如此,虽觉得诧异,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她自顾自地褪去戏服,走下了舞台。走下舞台的她不再是少年,也不再是蝶,她做回了自己。她觉得这出戏就像一场梦,有旧梦,也有新梦,是旧梦与新梦的叠加,如今梦醒,这出戏也就落幕了。她知道她的青春也会落幕,一个多月后,她就会离开这座城,离开这座校园……
      秦艽也褪去戏服,走下了舞台。她俩一前一后,离开了小舞台。
      外面的大舞台,有个肥胖的身影,一直在观看着小舞台上的演出。演到蝶吻少年时,他还动情地用相机拍了下来。他很庆幸自己能捕捉到这个瞬间,满意地走了……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921033/2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