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之叶

作者:云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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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01
      第二日,天晴。
      校园里开始疯传昨晚的闹剧,只是如同“一千个哈姆雷特”效应,学生们茶余饭后所谈的竟有多个版本。仅在食堂吃饭的功夫,叶溦便听到了七八个,有说是情侣间吵架闹别扭的,有说是浪漫求婚遭拒的,更有甚者,还有说这是在拍电影。这些人甚至绘声绘色地表演起来,仿佛他们就是那出戏的主人公,那出戏就是他们自己的故事。
      叶溦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睛直直盯着对面的秦艽。
      秦艽两手一摊,说:“怪我咯!”
      她嘴上虽说“怪我”,可她说话的语气以及面部表情却像在抗议,抗议叶溦不领她的情,反而责怪她。她总有她的一番道理,她的道理虽有些不伦不类,却很有说服力。叶溦与她辩论,是辩不过她的。纵是口头占了上风,她也会用肢体语言征服叶溦,她的肢体语言相当丰富,叶溦招架不住。
      叶溦说:“我哪敢怪你,我只怪我自己。”
      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或许,她应该早些发现沐洋对她的感情,并将它杀死在萌芽中。可沐洋的感情是沐洋自己的事,不仅她管不着,所有人都管不着。她纵是知道了沐洋的感情,也不能将沐洋的感情从沐洋的身体里掏出来杀掉。只有沐洋自己将感情掏出来丢给她,她才能杀掉它。
      事实是沐洋果然将感情掏出来丢给了她,却被秦艽的一盆水浇灭了。因而杀掉它的不是她,而是秦艽。但秦艽与沐洋无冤无仇,秦艽杀掉沐洋的感情,是为了她。她是直接受益者,只好站出来承担过错。
      自从放下顾非,她便只知道自己不喜欢谁,却不知道自己喜欢谁。她不喜欢沐洋,不愿同他纠缠,秦艽只是做了一件她心里想做不敢做的事。所以,她不仅不怪秦艽,反而有些感激秦艽。
      最近几日,走在香樟树下,走在校园的每一条路上,她都极不自然,她从睡莲那儿学到的从容全丢了。她不确定那晚有多少人拍到了她的样子,可每当有人在交头接耳聊着什么时,她总觉得他们是在聊自己。而且,她与沐洋同在一班,日后总有许多碰面的机会,她不知道该如何与沐洋相处,与班里的“大多数”相处。
      她又一次成了班里的“少数”,可能她的身边只有秦艽一人。
      秦艽果然称得上她货真价实的好姐妹。一次走在路上,有人认出了叶溦,对叶溦指指点点,还拿出了手机里的照片进行比对。她立即挡在最前面,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硬是将这群人赶走,还强迫她们删除了照片。班会时,有同学在谈论那晚的事,她也义不容辞地站出来维护叶溦。
      她说:“那盆水是我泼的,有什么事冲我来!”
      叶溦听在耳里,暖进心里。
      关于秦艽泼出去的那盆水,叶溦是有意见的。她后来询问得知,那是一盆从洗漱池接来的清水,生物老师曾说每一滴水都是生命,因而她觉得秦艽扼杀了一盆的生命。另外,从哲学的角度说,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泼水”这一行为造成的危害也就不能像回收垃圾一样回收回来,这里没有泼水节,泼水是对一个人的人格侮辱。
      她心里有愧于沐洋,就像有愧于那盆清水。
      叶溦再次见到沐洋,是在最后一门考试的考场上。沐洋看她的眼神有些幽怨,就像个受到婆婆虐待的小媳妇。她本想考完试跟他道个歉,可是还没到交卷时间,他却提前交卷了,他走得很匆忙,有点灰溜溜逃跑的味道。后来叶溦听说,他买了下午的车票,考完试直接回家了。
      铃声响起,叶溦交了卷,刚想离开考场。这时,金璟琮找到了她,声称她的行为深深伤害了沐洋,也伤害了班级的团结,并让她公开向沐洋道歉,向班级道歉。他说的义正言辞,脸上仍旧富有光泽,鼻尖上的那颗珍珠更亮更大。
      秦艽却是一把推开他,将叶溦拽走。
      秦艽的上肢下肢都很有力量,她推人的时候看着力道很轻,被推的人却是一个踉跄,好在金璟琮往后退的方向有课桌挡着,才不至于跌倒。他恨恨地望着她俩,口中骂个不停,鼻尖上的珍珠几乎快要被风吹落。
      她俩肩并肩,走入了人潮。
      人潮之中,总是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走在香樟树下,叶溦有些心事,她还在为伤害沐洋的事自责,她不知道沐洋会不会因此而挂科,不知道沐洋的内心会不会因此而留下阴影。秦艽见她愣神,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小叶子啊小叶子,你简直是个疯子,脑袋里都装着什么呀,整天给自己找麻烦。”
      叶溦自责道:“我没有找麻烦,或许我自己就是个麻烦。”
      秦艽听了,竟是有些生气。她突然大步跨到叶溦前面,两手按住叶溦的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溦,一字一字道:“你若是麻烦,我便是那个疯子,专爱找麻烦。”
      叶溦听了,竟是笑了出来。
      她脸上笑着,心里却想着:暑假即将到来,但愿两个月的时间能够让所有人忘记这件事。她自己会忘记,秦艽会忘记,沐洋也会忘记的吧……
      02
      暑期将至,校园日渐冷清。
      考试结束早的学生,陆续回家,或是去往别的去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董小寅有董小寅的人生,蔺希有蔺希的人生。人生不同,暑假的过法也就不同:董小寅报了一个英语培训班,她打算暑假期间学习托福课程;蔺希则订好了机票,与新男友周游欧洲。
      至于叶溦与秦艽,她俩仍坚守着234宿舍,直到学校撵人。
      回家之前,叶溦想看一看“少数”。她的想法很没来由,她就是想看看“少数”,想看看那只特立独行的猫。
      她在校园里到处找,却怎么也找不着。她甚至连香樟树上都找过,就像找鸟窝那样认真,可仍旧发现不了“少数”的踪迹,“少数”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她让秦艽帮忙找,秦艽却嫌热,不想麻烦。
      秦艽说:“人都自顾不暇,哪有闲情逸致找一只猫。”
      秦艽没有找猫,但秦艽也在找一样东西,她一般在布告栏那儿找。她在找一份兼职,找一份能干两个月的活儿,兼职便是她这个暑假的过法。她本想让叶溦陪她一起兼职,可叶溦觉得自己在人物绘画方面还有待提高,已经报了一个暑期“美术班”。画画是叶溦的理想,她不能强求叶溦。
      叶溦还在找“少数”,可总找不着。
      直到夕阳西下,她放弃了。她往宿舍走时,突然想起那日云白曾抱着“少数”去了东湖边,会不会此时的“少数”也在东湖边?而一想到云白,她又记起那晚的爽约。时间让她忘记的东西,又都回来了,她曾斩钉截铁地说过一定会去,可她又稀里糊涂去赴了一个骗局。
      原来,她从不轻易承诺,而一旦承诺了的事,便会尽全力完成。可是,每每她承诺了云白的事,至今却没有一件兑现。她感觉自己就是个骗子,这个骗子不骗自己,不骗别人,专骗云白,骗了一次又一次。
      想到此处,她决定去东湖边碰碰运气。
      她不仅要找到“少数”,她还要找到云白,她要跟他道歉。她不再徒步,而是骑上脚踏车。她觉得两个轮子总是快过两条腿的,她要早些找到“他俩”,一想起“他俩”在湖边熟睡的画面,她心里就甜甜的,她喜欢那种和谐与宁静。
      可她找遍了东湖边,也找不见“他俩”。
      仿佛凭空消失的不止是“少数”,还有云白。但她随即又自我安慰着:或许云白已经回家,“少数”跟着他回家了。这个解释很令她信服,是她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结果,她心满意足地骑车回校。
      她正骑着,路过莲花池边,突然闻到一股强烈的恶臭,就像是动物的腐尸在阳光下暴晒,被苍蝇叮咬。她本想快些骑过去,以逃离这种味道,眼睛却无意中瞧见水面浮着一只猫的尸体,那只猫很瘦小,就浮在田田莲叶旁。或许是泡在水里久了,它竟有些发涨,已经辨不清它的毛色、眼睛等身体特征。
      她一阵恶心,从车上摔下。
      所幸,她摔在草地上,裙上染了草青,却没有皮肤的擦伤。可空气里那股恶臭源源飘来,仿佛那尸体就躺在她的旁边,她的胃开始翻江倒海,她快要呕吐出来。干吐了一阵后,她勉强站起身,捏着鼻子,一步一步往池边挪,她想看清那只猫,她需要证实:那只猫不是“少数”!
      她愈往前,恶臭愈浓。
      她总算挪至池边,可由于猫身发涨,猫头下沉,她仍辨不清猫的样子。但她觉得这只猫较“少数”略胖,应该不是“少数”。突然,她又是一阵恶心,捏着鼻子,慌忙跑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地理老师曾说“假如没有空气,人类会窒息而死。”
      那一刻的叶溦,就像是重获了新生。可她还是捏着鼻子,又一次往池边挪,她还不确定那只猫的身份,确切说,那只猫是什么她都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那只猫是不是“少数”!
      待她再次挪到池边,却有人远远地喊她。喊她的不是别人,正是云白。
      当她转过身,看到云白抱着“少数”缓缓走来时,顿时松了一口气,连捏鼻子的手都不自觉地放下了。可不一会儿,她又被那股恶臭熏跑。她跑到一棵香樟树下,那儿有凉风吹拂,她要借这凉风恢复她的从容。
      云白问她:“你刚刚在做什么?”
      她断断续续地说:“没,没什么,没什么的……”
      她说话时竟然有些心慌,这是她放下顾非以来的第一次心慌。她的心慌还表现在脸上,这次再没有夜色或是橘色路灯来替她遮掩。只是,云白正在看向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并未发现她的脸已经染上了一层红晕。
      云白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他闻到了那股恶臭,也看到了那具猫尸。
      他立即捂住“少数”的眼睛,掉头就走。他走到叶溦的身边,让她抱着“少数”。“少数”很听话的让叶溦抱着,这是叶溦第一次抱着“少数”,“少数”身上很干净,比校园里脏兮兮的肥猫干净多了。接着,云白在池边挖了一个坑,给那只猫尸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他的动作既熟练,又虔诚,就像一名信徒。
      叶溦看在眼里,竟是一阵感动。
      云白做完这一切后,又跑到湖边,用清水洗净了双手,才回到她的身边。他一声招呼,“少数”又蹿入他的怀里。“少数”在他怀里时,很是乖巧,不挠不闹,就像他的情人。
      他说:“最近不知怎的,常有这样瘦的猫跌入水中。”
      说话时,他望了望叶溦,又望了望怀里的“少数”。他苍白的脸色有些忧郁,他的眼睛不大,却湛蓝湛蓝,深不见底,就像这轻风吹皱的湖水。叶溦看在眼里,竟是有些心疼,不禁想着:或许,他在担心他的“少数”吧!
      她想了想,问他:“所以,你每回都会像刚刚那样,给它们举行葬礼?”
      他说:“嗯……”
      他本想说很多,可话到喉处,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温柔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少数”,喃喃道:“以后呀,不带它过来了。”说完这句,他缓缓走到脚踏车旁,单手将车扶起,推到她的面前。
      她接过车,道了一声谢,便没有再说什么。她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跟在他的后头,朝学校的方向走去。她虽未说话,内心却百转千回,想着他刚刚的那句话,他果然是在担心“少数”,他真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
      夕阳西下,渔舟唱晚。
      她一人一车,他一人一猫,缓缓走在回校的路上。他们就那么一前一后的走着,不那么远,也不那么近。学校到东湖的路边都种满了香樟,香樟沉默着,他们也沉默着。沉默是香樟的天性,沉默也是他们的天性。
      回到宿舍,叶溦才想起,她刚刚忘了道歉,以及忘了说:“其实,我一直在找你俩,找了一下午……”
      后来,她又摇了摇头,自我安慰道:“总会再见的,总有机会向他道歉的……”
      03
      暑假来临,校园落寞。
      秦艽突然决定跟叶溦走,去往S城,用她的话说:“即使是暑假,我也要缠着你。”她去S城,当然不是为了学画画。她有她的算盘,她的算盘还很精明,她打算在S城找份兼职,除了吃住全免,休息时间还有免费导游带她游玩。
      叶溦却说:“S城也没啥好玩的。”
      秦艽狡黠一笑,神秘兮兮地说:“你甭蒙我,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话音未落,她从一旁拿出本子在叶溦面前晃了晃,叶溦定睛一看,本子上赫然都是S城的旅游景点,有些地方甚至连她自己的都没去过。S城很大,叶溦不常出门,自然不会认全所有的景点。
      她叹了一口气道:“我说过,你总有你的道理。”
      于是,她俩乘同一班火车,去往S城。S城是著名的园林城市,有“园林甲天下”之称,下了火车后,叶溦只得将她带到自己家,以尽“地主”之谊。秦艽很没诚意地推托一下,便爽快的答应了。
      到S城的第二天,叶溦便带她去了本市最大的园林。进园林之前,秦艽还表示很期待接下来的赏园之旅;进园林之后,她却大感无聊。亭台楼阁、细水长桥、假山回廊等等,似乎都不是她的菜,而且暑期旅游高峰,园里挤满了人,就像被包了一锅饺子,她进去不大一会功夫,便嚷着要出来。
      她摇了摇头,索然无味道:“这园子,太小家子气!”
      叶溦却取笑她太过野蛮,还未开化,感受不到园林的典雅精致。与秦艽不一样,叶溦很喜欢园林,她喜欢在园林里画画,她画假山,画长廊,画楼阁……画画与拍照不同,当园林里挤满了人时,拍到的照片里全是人,而她的画里却只有她想要的东西。
      画画是手工的,拍照却是机械的。
      同样一道风景,一千个人拍照只能拍出一千张一模一样的照片,而一千个人画画却能画出一千张不同的画。只因画里有画者的想象与思考,想象不同,画也就不同;画者不唯一,画也就不唯一。
      园林就像一幅画,不同的人见了会有不同的感受。
      接下来的几日,秦艽虽历经波折,但总算找了份相对满意的工作。除了薪酬外,她似乎很看重工作时间,她只想做“朝九晚五”的活,用她的话说:“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让小叶子带我出去玩。”她似乎很喜欢玩,尤其喜欢让叶溦带着她玩。
      叶溦还有一位特别要好的闺蜜,名字很好念,唤作盛馨,可每回叶溦叫她,总故意念成“省心”。盛馨也的确让她省心,她俩自初中时同班,相识了这许多年,竟一次架也没吵过,成了名副其实的模范闺蜜。她俩高中也在同一所学校,只是分属于两个相邻的班级。她本以为她俩大学也能在一起的,只是她考得太差,只能去一个非211大学,盛馨却去了一个985大学。可尽管如此,她俩仍会保持联络。
      每年寒暑假,她与盛馨总要聚上一聚。
      在暑假即将结束时,她让秦艽与盛馨见了面。她开始有些后悔让她俩见面,只因她俩一见面,便聊个不停,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却把自己晾在一边,如同晾一件衣服。而且,她俩聊的还都跟自己有关,盛馨聊的是她中学时的趣事,秦艽聊的则是她大学时的趣事,如此互补,倒把她的隐私全抖了出来。
      所幸,秦艽没有将“顾非”一事抖出,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不幸的是,盛馨这次偏不叫她省心,抖出了“药罐子”一事,还说自己班曾有人写情诗给她。聊得兴起,盛馨还声情并茂地将情诗里的一段朗诵了出来,可她只隐约记得三两句,还断断续续,很没章法,叶溦只隐约听到了“彼岸花开”之类的,便再也听不出别的。
      叶溦从未相信有“情诗”一案,只因她从未见过那首诗。纵是真的有那么一首诗,也未必是写给自己的。因而在校园里疯传这事时,她只是不信,仍旧做她安安静静的“药罐子”。而且,传闻那首诗一经写出,便被老师收缴,外人如何得知那首诗的内容?显然这是盛馨胡诌的。
      盛馨却不依不挠,欲待找出证据,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则她拿不出那首情诗,情诗存在与否,连她自己都有些怀疑,她胡诌的这几句诗,是她有一次交作业时在班主任的桌上瞥到的,可她不确定这就是那首情诗;二则她甚至叫不出那位同学的名字,她与叶溦一样,不擅记人姓名。因而她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仍不能说服叶溦。
      她正想着,秦艽来找她喝酒。于是,她不再多想,豪饮了一杯果酒……
      那次聚会,玩到很晚。
      回校之前,叶溦又带秦艽玩了几处地方。只是相较于“游”,秦艽似乎更爱“吃”。S城自古就是富庶之地,民间小吃点心代代相传,很有特色。一个暑假下来,秦艽不仅没瘦,反而较先前圆润了不少。叶溦取笑她时,她却责备起叶溦。
      她说:“都怪你,把我养胖了,将来我没人要,你要负责的。”
      叶溦问她:“我怎么负责?”
      她狡黠一笑,扳着手指说:“你要关心我,照顾我,呵护我,疼惜我……”
      只是,她还未说完,叶溦已经走开,不听她说下去。可她还是说了一连串的词,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简直成了自言自语,声音到最后,竟连自个儿都听不清了。叶溦知道她爱胡闹,也爱玩笑,拿她没辙,只好撤离。
      除了吃,叶溦整个暑假都没闲着,难得爸妈没有阻挠她学画画,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跟一位画家学人物绘画。她有她的天赋,她也有她的兴趣,她自知还需要多一份努力,因而这两个月下来,她在人物绘画方面大有起色。那位画家还称赞她“极具绘画天赋”,她不知道什么是天赋,她只是喜欢画画。
      她不禁想着:如果再给那“一人一猫”作画,必定会好上很多。
      她的想法很没来由,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这么想。她脑海里闪过云白的身影,他的身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就像“少数”,“嗖”的一下蹿入草丛。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自言自语道:“‘他俩’还真不一般的像,难怪‘少数’那么黏他。”
      她声音很轻,却还是被秦艽听到了。秦艽“咦”了一声,问她刚刚说了什么。她红着脸,不再言语,沉默如香樟。
      列车匀速向前,从S城到N城并不远,只需一个小时便能抵达,叶溦却仿佛坐了一个月之久。一旁的秦艽唠叨着暑假的收获,拿出那一沓钞票在她眼前晃,她却不为所动,眼睛直直盯着前方。
      是啊,一个暑假的付出,每个人都会有收获。董小寅的收获是英语成绩,蔺希的收获是欧洲游经历,秦艽的收获是眼前的钞票。那么,她自己的收获呢?
      她在自问自答,直到列车进站……
      04
      旧的一学年,走了一届老生。新的一学年,来了一届新生。
      叶溦知道,自己也会像老生一样被送走,去到一个未知的地方。然后,有一位新生进来,顶替自己的位置,睡自己的床铺,坐自己的课桌,吃自己的饭菜。等那位新生待满四年,同样会被送走,又会有一位新的新生来替她……
      这是个可怕的循环,这个循环告诉她:她不是不可替代的,她只是过客。
      她不仅是时间的过客,她还是香樟的过客,还是“少数”的过客。一想到“少数”,她就想到云白,想到还欠云白一个道歉,她决定立即去找“少数”。在她看来,找到“少数”便等同于找到了云白,“少数”总是与云白形影不离。
      可是,她找遍了满校园,也找不见“少数”。
      她骑车去东湖边,以为在东湖边或许能遇见云白,以为在莲花池边或许能遇见云白。只是这一回,再没有一个瘦小男孩,抱着“少数”,缓缓向她走来。直到渔舟唱晚,她仍是一人一车,孤孤单单地回校。她转而自我安慰道:“刚刚开学,或许云白和‘少数’还在回校途中……”
      她却不知道,这一回云白和“少数”是真的不见了。
      校园与东湖是两个相邻的世界,经过一个暑假的蛰伏后,就像仲夏的蝉鸣,渐渐热闹起来。尤其是操场附近,空气里弥漫着汗臭与塑胶跑道被晒熟的味道,新生们身着崭新的迷彩服,在教官的指导下,整齐划一地踢腿、迈步、挥臂,声势浩大。
      叶溦被这声势深深地震撼到,或许她们当初也有着同样的声势,只是她们身处其中,感受到的只有“水深火热”,而忽视了她们自身的军姿。
      一旁的秦艽叹道:“一想起还要与这帮小羊崽子一同考试,就不甘心。”
      她喜欢用“小羊崽子”作比喻,只因她喜欢小羊崽子。她觉得小羊崽子很嫩,也很可爱。当她放它们在山坡上吃草时,她最放心的还是小羊崽子,她放养的小羊崽子都很听话,乖乖地吃草,乖乖地回家。
      叶溦听了,心里却是一阵愧疚,也不管她的比喻是否恰当。虽说外界传闻秦艽没能通过军训理论课考试,是因为她的字迹潦草,可传闻只是传闻,传闻当不得真,只有叶溦自己清楚其中真正的原因。她知道了一切,只是不说破。
      秦艽见她如此,笑着说:“你别羡慕我,我比你们都多了一次考满分的机会。”
      当然,秦艽最终也没能考到满分,她以补考的身份参加考试,所得的分数只能为及格分,及格分是“60”,距离满分还有不小的距离。可她后来又不再关心分数,只求通过即可,因而她并不觉得这个“60”分有何不妥。
      她上学期最后一门课的成绩是“61”分,她觉得很满意,她本来还担心自己会挂科。“61”比“60”多“1”,她知道班里有位男生得了“59”分,“59”比“60”少“1”,她比那位男生幸运。
      叶溦却是有些愧疚,只因得“59”分的男生不是别人,正是沐洋。她仍记得那日沐洋提前交卷,匆匆离场,只怕他在考试时,有些心不在焉,受困于那晚的事。
      秦艽似看出了她的心事一般,脱口而出:“水是我泼的,该愧疚的人应该是我!”她虽这么说,言行之间却并未有半分愧疚之色。只因她不喜欢沐洋,她的不喜欢不同于叶溦的不喜欢,叶溦的不喜欢是“不接受”,她的不喜欢却是“讨厌”。不仅程度不一样,内容也千差万别。
      有一次拔河比赛,秦艽站在沐洋的后面,却被沐洋结结实实踩了一脚。那是一只穿着足球鞋的脚,那是一只扎好马步稳住重心的脚,其力道可想而知。更重要的是,那只脚踩到她时,并未立即移到别处,而是踩着她的脚在塑胶跑道上拖了一下。她的脚被踩得生疼,也被拖得生疼,回到宿舍脱鞋一看,脚趾都红肿了一块。更令她气愤的是,沐洋踩着她,连一句道歉都没有,仿佛踩的是空气。
      她对叶溦说:“他就是故意的,他在报复我!”
      叶溦听了,稍微替沐洋辩解了几句,却惹得她更加不高兴。她立即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很快就博得了叶溦的同情。
      她了解叶溦的弱点,她总能以自己的方式让叶溦站在自己这边。
      05
      秋渐渐深,叶渐渐落。
      很快进入深秋,香樟树仍着一身绿衣。只是,却有许多落叶飘零在风中,堆积在路旁,像一个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可在叶溦看来,故事总有讲完的一天,生活也总有过完的一天。这已是她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二个秋天,秋天有秋天的愁,秋天的愁还会四处蔓延。如意料之中,她也染上了秋天的愁。
      这日难得的阳光明媚,和风轻抚。她推开窗,抬头见到了天空的深蓝色,蓝色之间点缀着朵朵白云,白云飘浮着,像极了风的不羁。她又低下头,眼前是一簇簇的叶,有的泛黄,有的翠绿,她在这棵树上看到了四季。与天空的云一样,叶也在飘着,受了风的眷顾。
      她突然想起了云白说过的话,云白曾说他在看云上的叶。可她眼中所见,叶都是在云下,并且相隔甚远,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云上。她笑了笑,觉得云白就是个怪人,怪人偶尔发一些怪语,也在情理之中。
      她喃喃道:“叶与云相隔太远,不然,它们必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念完这句,她不再多想。趁着好天气,她打算整理一下书桌,她的书桌上堆了很多东西:有些是重要的、有些是不重要的但舍不得扔的、还有些是想扔但一时忘了扔的。她本是个极爱干净、爱整洁的女孩,她是不允许自己的桌上乱成这样的,她曾取笑秦艽的桌上乱糟糟。如今,她自己的桌上同样乱糟糟,她不能坐视不管。在秦艽取笑她之前,她得收拾整洁。
      叶溦说到做到,开始动起手来。可不一会儿,她的手又停下了。只因在整理书桌上的一沓纸时,她突然发现了一首唤作《曙光》的诗,那是一张泛黄的A4纸,以致上面墨黑的字也有些泛黄。只有那“曙光”二字,隐隐间发着幽光,一闪一闪。
      她忍不住念起来:“牡丹盛开在绝壁的悬崖/时间由着黑暗流淌如沙/磷火于婆娑树影中耸动/荒冢下一阵绝望的攀爬/月光洒不进未知的空谷/是幽兰抑或死神的巨足/空气里嗅来芬芳如檀木/隐隐藏纳着尸体的垢污/乌鸦讥笑白鸽折了翅膀/信笺无风自飞扬,飞扬……”
      秦艽突然打断她,若有所思地道:“等等,这首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摸着脑袋,使劲想着。她的表情很夸张,就像是面对着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只是饭菜都被纱布遮挡着,她看不到饭菜的色,更尝不到饭菜的味。她很着急,可就是想不出来。
      叶溦在一旁提醒她:“你说的是曙光?”
      她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脑袋,叫道:“对,对,对,就叫曙光,我尤其喜欢末尾那句‘是……夜幕上不褪色的红晕’!”
      叶溦翻到最后,果然有这么一句,不过不是“红晕”,而是“微红”,整句是“是夜幕上不褪色的微红”。发现秦艽的这处口误后,她立即提了出来。
      秦艽却摸着脑袋,满不在乎地说:“红晕跟微红差不多,都跟‘红’有关,我能记住就不错了。”
      叶溦正色道:“一字之差,谬以千里,不是你能懂的。”
      秦艽听了,酸酸地说:“是,是,是,吟诗作画都是你们文人雅士的事,我这个俗人什么都不懂。”
      她边说边搬她的凳子,搬到离叶溦更远的地方,几乎搬到了门口,以示抗议。只是她虽离得远了,面上却有些不情愿,嘟着小嘴,睁大了眼睛,在等叶溦呼唤她回去。只要叶溦请她回去,她立马就会回去。
      叶溦却并没有请她回去的意思,笑着说:“你果然是山西来的,小的时候一定是喝多了老陈醋。不,你简直是泡在老陈醋里长大的,浑身透着股酸味。”
      她“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而是走到桌前,从桌上拿起她的海螺,然后望了叶溦一眼,见叶溦仍在目不转睛地看那首诗,她只好又坐回门旁的凳子上。她将海螺放在耳边,她要听海螺的故事。这只海螺是她的专属,是她在海边“捡”到的。只是她正听着,叶溦却打断了她。
      叶溦问她:“你是在哪儿见到的这诗?”
      秦艽放下耳边的螺,嘟着嘴道:“我是个俗人,听不懂你说的什么诗啊文啊。”
      叶溦见她这样撒泼,竟是笑了笑,对她说:“好好好,我错了,我向您道歉,我才是个俗人,您是个大雅人,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见识。现在,您能告诉我您是在哪儿见到这首诗了吗?”
      秦艽得了这句道歉,也就不再生气。她想了想,回忆道:“就是那晚,你去加入谁谁谁的粉丝团,然后央求我去参加谁谁谁的诗社活动,是那位社长写的,让我带给你,我跟你说过放你桌上了。”
      叶溦听了,竟是一怔。她没想到这首诗是云白写的,更没想到这首诗已经安安静静地在她桌上躺了一整年,她却浑然未知。她的脑海中又闪过云白那瘦小身影,闪过一只叫做“少数”的猫,它飞快地蹿入草丛,正如她的思绪一闪而过。
      她这才想起,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俩”了。
      好久有多久?久到她快忘了“他俩”的模样。又或者,她记住的只是“他俩”的身影,她从未细心观察过“他俩”的面部特征,就像那幅“一人一猫”的画,她自始至终所识得的“他俩”也只是一个大概,一个轮廓。
      她突然明白,泛黄的不是纸,也不是诗,泛黄的是记忆。
      秦艽见她沉思,也就悄悄地把凳子搬了回去。海螺的故事永远听不完,叶溦却只有一个,她很珍惜每一次与叶溦在一起的时光,不论是吃饭、上课、骑车、洗澡、游玩……她知道时间会带走一切,她只想在一切被时间带走之前,好好享受。
      她摇了摇叶溦的肩,说:“走吧,快上课了!”
      叶溦这才惊醒,慌忙收拾好课本。她俩肩并肩,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
      教室离宿舍并不远,她却像是走了好久。她不再多想,只因她的心底,有一条涓涓细流,在潺潺流动,她不清楚水流的方向,也许是莲花池,也许是东湖,也许是大海……不论流向何方,她都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流动”本身,如一滴清水,流淌是它的生命,流淌也是她的生命。
      若一心向阳,方不负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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