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之叶

作者:云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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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01
      叶溦告别秦艽,回到S城。
      在火车上,她还想着“一千零一”,想着云白。她仿佛看到云白极其认真地对她说:“请相信我,我是认真数过的!”可她当时并不相信他,以为“一千零一”只是天方夜谭,是他虚构的一个数字。她有些自责,她欠云白一个迟到的道歉,可这“迟到”啊,竟是生生拖成“旷课”,她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机会跟云白道歉。
      云白仿佛一个梦,如今梦醒,他便会在她的生命中消失。
      突然,她萌生一个想法:以“一千零一”为主题,举办自己的个人画展。“一千零一夜”是西方的故事,而“一千零一棵香樟”却是她自己的故事,是她认认真真从香樟树上听来的故事。她内心很振奋,有着强烈的愿望想要达成这一目标。
      但举办画展并不容易,她要走的路还很长。
      首先,她得创作自己的作品,不仅要保证作品的质量,还要保证作品的数量。画展上展示的作品,必须要体现她的最高水准,体现她丰富的创作能力。
      回到家后,她将所有事推掉,专心于绘画。在她的画里,香樟不再只是香樟,还是生命,是一个个穿梭于岁月的灵魂;树叶不再只是树叶,还是蝶,就像一树树的蝶在柔光里翩舞。它们有自己的故事,它们也见证了别人的故事。香樟是沉默的,香樟的故事只能用心听,香樟的故事也只能用心画。她画画时称得上用心,她画画时心无旁骛。
      其中有一棵香樟,长在234宿舍阳台外。它见证了那只鸟的家族繁衍,见证了她与秦艽的四载韶光,还见证了许多她所不知道的事。对于不知道的事,她还可以想象,她把她的想象全画了出来。
      叶溦闭关三年,也就绘了三年的画。
      她总算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绘了一组完整的画。故事里有她自己的影子,也有秦艽的影子,还有千千万万个想象的影子。但影子是不真的,借由光照才能现出真身,光照的角度、强度决定了影子的长短与强弱,她的画笔就是光照,她的画笔蘸上了各种各样的颜料,赋予了影子们不一样的人生,以及不一样的故事。
      所谓“闭关”,并非断绝一切外界往来。
      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有谁能真正做到与世隔绝?叶溦自己做不到,她也不信别人能做到,哪怕是山寺里的僧、道观里的士,也免不了接触红尘俗世。他们在收香资,他们又把香资用出去,这些都是俗世。
      因而这三年时间,她虽深居简出,却也遇着几桩头疼事。这第一桩事是“相亲”,眼看年龄渐长,不仅盛馨替她牵了几回线,爸妈也帮她安排了几次相亲。相亲次数多了,也就多了些套路,少了些真诚,直到她的作品完成,她也没能遇着令她心慌的那个人,没有等到她的有缘人。
      她曾说:“我已经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只为了等那位有缘人。”
      她不知道她的有缘人在哪儿,她也不知道她的有缘人何时能到,但她会一直等下去,就像在校园里骑脚踏车,只要有路,她便会一直骑下去。遇着几个死缠烂打的,被她拒绝了还不死心,老是厚着脸皮往她家跑,又是送花,又是送礼。她心里烦,下了逐客令,干脆拒之门外,回头“媒人们”还要数落她不懂温柔,不解浪漫。
      还有一桩事发生在N城,她这三年里又回过一次N城,去参加蔺希的婚礼。蔺希这次是真的结婚了,新郎却不是金璟琮,而是一位中年大叔。不管怎样,她总是替蔺希感到高兴的,高兴她最终有了自己的归宿。可是在婚宴上,酒过三巡之后,秦艽竟不轻不重地开起了玩笑,说了句玩笑话,蔺希竟以为她在羞辱自己,两人一言不合便争吵起来。
      叶溦居中调停,虽尽了力,仍没有改善她俩的关系。后来,她离开了N城,她还不知道秦艽和蔺希现在怎样了。期间她曾打过电话分别询问她俩,只是她俩谁也不肯妥协,一直僵着,她只怪自己没有学会调解的本领。
      这第三桩事,更令她苦恼,《小芷的诗》被她的堂弟给撕坏了。她的小堂弟只有八、九岁,顽皮得很,一日到她房间里玩耍,趁她不在家,硬是翻出了她枕下的诗集,撕了个七零八落。她很心痛,这本诗集是她的最爱,如今却被毁掉了,可堂弟还小,她也不能多说什么,连一句像样的道歉都没能讨到。
      她试着用胶水一张一张粘贴着碎片,她粘了一天一夜,粘好的诗集却是面目全非。就像碎了的花瓶与玻璃,她知道某样实物一旦被损坏到“碎”的程度,便很难恢复如初。除非时光倒流,可这时光啊,最是无情,永远不要奢望它会倒流。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诗集封底的内页,竟多出一页纸来,这页纸却未被撕坏。这页纸完好地保存在诗集中,由于时间久了,竟有些泛黄。泛黄的信纸上,写着一首她从未见过的诗,这首诗安安静静地陪她十年,她愣是没发现。她开始读这首诗:彼岸花,娇羞如姑娘/每日清晨/直到夕阳埋进你怀里/我会隔着巨流偷偷想你/彼岸花,纯洁如仙子/修行千年/只为与你一见/仍无渡船,渡我到彼岸/一日浓雾临江,远远漂来/无绳的筏/我纵身一跃,直到沉入/沉入也是修行/江底修行,又是千年/化而为鱼/每日从你身旁游过/陪你花开花落……
      读完,她整个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像是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这首诗,她似曾相识,隐约听人提起过,只是任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她知道这首诗是小芷所写,她认得小芷的笔迹,也认得小芷的落款,可她读了十年小芷的诗,却从未见过这一首。这首诗,竟像是凭空飞来的。
      她想了半日,仍想不明白,只好将粘好的诗集放入了抽屉。
      她抽屉里存放的都是她的宝贝,有许多小时候的玩意儿。她一向念旧,时常会打开抽屉,拿以前的东西出来,呆呆地看着它们,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如今,这本诗集也成了她的过去,成了一件旧物……
      02
      叶溦想将自己的画展,开在S城艺术中心。
      她试着联系了艺术中心的负责人,但负责人嫌她没有名气,拒绝展览她的作品。用他的话说:“我们这里是全市艺术的最高殿堂,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的画都能拿来展览的。”
      她厌恶“阿猫阿狗”这类词,人就是人,人虽然是动物的一种,却不是随便一种动物。任何将人比作别的动物的修辞,都是对人人格的侮辱。她感觉自己被侮辱了,感觉自己被深深地冒犯了。
      她只好带着自己的作品去找胡老师,请胡老师批评一二。她师承胡老师,要说她的作品是阿猫阿狗的水平,别人说了都不算,只有胡老师亲口这么说,她才承认真的是自己能力不行。
      三年下来,胡老师已经当上了S城美术家协会的主席。他看完叶溦的画后,竟大为赞赏,并表示画展的事包在他身上。受到胡老师的表扬,叶溦心里便有了底气,一则胡老师对她作品的肯定,等于是打了艺术中心负责人的脸,她的作品不再是阿猫阿狗的作品,她也不再是阿猫阿狗;二则胡老师从不轻易承诺别人,而一旦他承诺的事,他都会尽全力办到,对于这一点,叶溦是深信不疑,她相信胡老师会帮她解决好场地问题。
      几天之后,便确定了展期。
      展期一确定,接下来便是画展的筹备工作。叶溦对首次个人画展颇为重视,凡事亲力亲为,直到画展结束的这段时间,她几乎是彻夜难眠。白天忙着画展的筹备、宣传,晚上还要邀请一些好友来给自己捧场。事实上能够称得上好友的人并不多,她约摸数了数,竟是一手之数。最后,她只邀请了两个人:秦艽与盛馨。
      当秦艽电话里问她这次画展邀请了哪些人时,她只好开玩笑似的说:“全班就喊了你一人,本来还想喊蔺希的,只是怕你俩一见面就打起来。”
      好在胡老师的面子足够大,他不仅邀请了一些圈内的好友来捧场,还在画展上即兴奉献了自己的涂鸦之作,以示对叶溦首次个人画展的支持。在胡老师的帮助下,画展不至于冷清,竟也来了一堆文人墨客、风雅之士,争相购买她的画作。
      叶溦心里充满了感激,胡老师就是她绘画之路上的明星。如若没有胡老师的提携,她是万万走不到今天的。
      画展当天,盛馨拉着男友,早早地过来给她捧场。她男友竟带了位朋友过来,声称是他大学时的另一位舍友,最近刚搬了新居,想买几幅画挂在客厅。接着,盛馨还介绍他俩认识,仿佛这里不是画展,而是一场相亲大会。
      叶溦听了,却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盛馨呀,什么都好,什么都叫人省心,就是爱给自己当媒人,到哪儿都不忘撮合自己。她再次想到了秦艽,在她的印象里,秦艽是从来不会把自己往男生面前推的。她忍不住朝展厅的大门望去,秦艽说过会来的,可到现在还没来。
      不过,她并不担心。秦艽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果然,在画展过半时,秦艽才姗姗来迟。令叶溦意想不到的是,与秦艽同来的还有两人,那俩不是别人,却是董小寅与蔺希。董小寅已经移居美国,而蔺希也成为阔太,她曾经以为234宿舍这辈子只怕再难聚齐,没想到今天能够在自己的画展上聚齐,实在是一件意料之外的惊喜。
      四人紧紧相拥在一起,没有多余的话。
      拥抱过后,她们才开始东南西北的聊个不停,聊大学时候的事,聊毕业以后的事,聊将来的事……她们有太多的话要说,她们都有些后悔大学期间聊天太少,恨不得今天补完大学期间欠下的所有话,直到胡老师叫走叶溦,她们的聊天才告一段落。
      胡老师将叶溦介绍给了他圈内的好友,有些是已成名的画家,有些是本市的几位大收藏家。他们都是应胡老师之邀而来,那几位收藏家走时,都没有空着手,而是买了几幅她的画。
      叶溦知道,他们买的都是胡老师的面子。
      画展结束后,叶溦带着她的舍友们去庆功,她破天荒的想要一醉方休。可是,她真的不胜酒力,只干了一杯酒,便醉倒了。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醉酒,与第一次不同,这一次她醉得很开心。
      接下来,叶溦当了几天的免费导游,带着她的舍友们在S城痛痛快快地玩了几天,这或许是她毕业以来最开心的时光了。在游玩时,她发现秦艽与蔺希二人分外要好,很难想象她二人之前还大吵过。蔺希似看出了她的疑惑一般,解释说:“那时年少不懂事,现在想想,还是姐妹最重要,其他都是浮云。”
      说完,蔺希还不忘与秦艽相视一笑。
      那天夜里,秦艽与叶溦睡一个房间。她们躺在床上,开始漫无边际的聊天,聊她俩的过往,聊这几年各自的变化,聊前途之路上的曲折……与当初一样,总是秦艽说得多,叶溦侧着耳朵听。
      突然,秦艽似想起了什么,起身问叶溦:“你还记得沐洋吗?”
      叶溦想了想,点头道:“有点印象,怎么了?”
      秦艽回忆道:“我上次在S城遇到他了,你知道的,我是一向讨厌他的。可毕业多年,突然遇到老同学,竟觉得很亲切。于是,就跟他吃了顿饭,聊起了天。我和他的交集并不多,都是关于你的,因而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你。我当时笑他在毕业前还不忘冒充小芷,约你见面,你猜怎么着?他极力否认,说根本没有这回事……”
      叶溦挠了挠头,打断她:“我好像,也不记得有这回事。”
      秦艽一听,着急道:“怎么没有,就是那次,你去洗衣服,我一个人在宿舍,突然一只纸飞机从阳台外飞进来,纸飞机上写着让你晚上到听雨轩去找他,落款人是小芷。”
      叶溦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道:“我只记得……你跟我说……是沐洋约我。”
      秦艽听了,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正是呀,因为沐洋之前曾经冒充过小芷,所以我就想当然的以为这又是他的伎俩,可他却极力否认,否认有第二次冒充小芷。我觉得奇怪,所以跟你说一下。”
      叶溦听了,不再说话,陷入了回忆。这几年她忙于学画、绘画,竟是很少回忆了。可一旦她回忆起来,那些尘封的记忆又都回来了,她记得沐洋曾冒充过小芷,那个冷冷的仲夏之夜,她曾感觉自己无限接近于见到小芷,可当她到求索园,才发觉自己受了骗。而时隔多年,却有人对她说:“还有另一位小芷曾约过她”,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说到底,那位小芷存在与否,她已不能证明。最后,她只好自我安慰道:“一定又是一位无聊之人,想要戏弄自己……”
      夜很快白,她一夜未眠。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会轻易到离别时刻。临别之际,叶溦送了她们一人一幅画。每一幅画上,都有她们自己的影子,都是她们自己的故事……
      不同于作家用文字讲故事,叶溦是用画讲故事。
      叶溦不仅讲别人的故事,她还讲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在胡老师的推荐下,她申请加入S城美术家协会,很快被受理。她正式成为S城美术家协会的一员,成为一名美术家。
      她不再是“少数”,她成为了“大多数”……
      03
      S城的夏天到了,梅雨绵绵。
      雨一直下,下个不停,叶溦的心快要发了霉。N城与S城同为江南城市,叶溦在N城上大学时,每年夏天也会遇着这种天气。她很不喜欢这种天气,不仅热,还很湿。走在长街上,不用做什么,都会汗流浃背。
      她记得高中时有一回上学,明明出门前还是个晴天,放学后却下起雨来。那时的她没有带任何雨具,在走廊下干着急,她望着那忧忧的雨丝,竟有些触景生情。冷不丁却有人从一旁递过一把伞来,塞到她的手中,等她看向那人时,那人已经跑进了雨里。她呆呆地望着那人,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
      她没看清那人,不知道该如何归还那把伞,因而她一直随身带着那把伞,只要遇到那人,就将伞还给他。想到此处,她从门旁拿起了那把伞。十年走过,那把伞早已不复原貌,很难再替她遮风挡雨,可她一直没舍得扔。她本想将伞放入抽屉,让它成为一件旧物,可她的抽屉太窄,放它不下。
      有时,她会觉得那人是个疯子,是个善良的疯子。只有善良的疯子才会把自己的伞给别人,自己却奔跑在瓢泼大雨中。他似乎是个水里的生物,他不怕雨,不怕水,因而他在雨中奔跑时,并没有躲闪,反而很享受淋湿的过程。
      盛馨来找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一日是个周末,盛馨本来约她出去的。她以为盛馨这回是又想帮自己介绍男生,她是害怕了眼前的这位“媒婆”,故而以生病为由推托了这次邀约。她没想到,盛馨竟找上了门。
      盛馨一进门,立即揭穿她的装病,取笑她:“某人果然是个药罐子,这病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她自觉理亏,但还是辩解道:“是的,昨晚还病着,睡一觉就好了。”
      她说谎时,一贯会不自觉地耸了耸鼻子。别人不知道,盛馨却是知道的。但盛馨看在眼里,却不与她计较,反而微笑地看着她。
      盛馨说:“放心,你不用掩饰,我不是来问罪的。我是来宣布一件大事的!”
      她松了一口气,好奇地问:“大事?有多大?”
      盛馨故意提高了声调,说:“很大很大的事!”
      叶溦轻“嗯”了一声,示意盛馨可以接着说下去,可盛馨却卖起了关子,迟迟不肯说。又或者,她似乎还没想好措辞,等酝酿了一会儿,她才宣布了那件很大很大的事。
      盛馨说:“我要结婚了!”
      叶溦听了,竟是一怔,这果然是件大事,一件很大很大的事。盛馨结婚,意味着她俩的二人世界将被彻底打破,意味着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意味着在这座城市里,没有第二个人陪着她单身。她突然发现,她身边的同龄人差不多都结婚了,除了那个远在N城的秦艽,她俩不知不觉成了人们口中的大龄剩女。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这么快就要结婚了?”
      盛馨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又看了看她,略有羞涩地说:“不早了,我跟他认识快六年了,而且……我怀上了。”
      叶溦一听盛馨怀上了宝宝,更是一惊。但这“惊”里,多半是喜,她是真心为闺蜜感到高兴。她随即开起了玩笑,把耳朵贴在盛馨的肚上,想仔细听听宝宝的动静。
      盛馨却轻手推开她,笑称:“刚刚才一个月,哪里就能听到声音!”
      外面的雨仍在下,就像在讲一个绵绵不绝的故事。
      屋里的两人却有自己的故事,她俩在商谈着那件很大很大的事,叶溦义不容辞地当上了盛馨的伴娘,并预定了当孩子的干妈。她们曾说过:她们之中谁先结婚,另一人就要做她的伴娘。那是她们十年前说过的话,她没想到,这一天就快到了。
      送别盛馨后,叶溦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她打开抽屉,拿起从小学到大学期间的毕业照,她在毕业照里找自己,她在毕业照里看到了“时间”,看到了时间走过的痕迹。所幸,她还记得小时候自己的样子;所不幸,她已经忘了那一张张可爱的面孔,忘了面孔背后隐藏的名字与故事。她看着自己跟一群陌生人站在一起拍照,在夕阳的柔波里,她的笑定格在那个瞬间。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她也不知道别人在笑什么。
      岁月荏苒,人的有限记忆,会自动屏蔽一些人、一些事。她遗忘了别人,别人也会遗忘她。他们或她们在看同一张毕业照时,也会记不得她的面孔,叫不出她的名字,说不出她的故事……
      她喃喃道:“他们或她们,应该都结婚了吧……”
      04
      雨下久了,总会停歇。
      就在叶溦感觉快要发“霉”的时候,白云朵朵飘来,也带来了明媚的阳光。而轻风拂叶,叶舞如蝶,一切都预示着这将是美好的一天。
      叶溦走在去婚纱店的路上,确切说,她是陪盛馨去试婚纱的。
      盛馨的婚期将至,她反倒有些紧张。她没做过伴娘,不知道伴娘需要做些什么。当她看到盛馨穿着婚纱登场时,她眼中所见不再是盛馨,而是一位美丽的新娘。这位美丽的新娘微笑着,就像一朵甜美的花。
      后来,盛馨让她试一下伴娘服,她犹豫着,还是穿上了。这是她第一次做伴娘,第一次穿上伴娘礼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不可思议,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穿上伴娘礼服的样子。
      盛馨看着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哎,找你当伴娘,真是我的失误,穿上礼服的你,分分钟抢我的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新娘。”
      她听了这话,有些羞涩。她的羞涩发自于心,就像料峭春寒中的水莲花,但婚纱洁白如雪,映得她的脸也洁白如雪,她微笑时,就像冰天雪地里的莲,在这炎炎夏日里,带给人一种清爽。
      她俩在婚纱店足足待了三个多小时,也就试了三个多小时的婚纱。
      最后,她俩很满意地走出婚纱店。
      刚走出婚纱店,盛馨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叶溦。叶溦也在疑惑地看她,仿佛在问:“我们下一步去哪儿?”
      她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说完,不待叶溦询问清楚,她便拉着叶溦上了车。叶溦没想到,盛馨是带她去参加她们班的高中同学十周年聚会。她俩高中不在一个班,这些人于盛馨而言是同学,于她而言只能算校友,她完全不认识他们。
      他们中却有人认出了叶溦,直呼她的绰号“药罐子”。一旦某人先喊出了口,跟着一群人甭管认识不认识,都整齐划一地喊她“药罐子”。“药罐子”在他们那一届就像个传说,几乎人人都有些印象。有些人没见过“药罐子”本尊,却是听过这个传说的。
      她记得高中时,每每听到班里男生冲她喊“药罐子”时,她都恨恨不已,她恨不得冲上去甩他们几个耳光,她恨不得甩掉这个污名。如今十年过去,再次听到有人称呼她为“药罐子”,她竟觉得有些亲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她向这群亲切的陌生人一一问了好,便加入到他们的聚会中。
      她一直在听他们说他们的故事,说他们班的往事。
      她一边听,一边却在想自己的故事,想自己班级的往事。不知不觉高中毕业已十年,同学们都还好吗?前些日子看毕业照,她还能认出他们的模样,叫出他们的名字,可有关他们的故事,却是一片空白。或许那段时光里,只顾着学习,哪有什么像样的故事。
      一旁的盛馨戳了戳她,同她聊她俩的故事。
      她俩在高中时代有很多故事,她俩不懂别人的故事,她俩的故事别人也不会懂。这些故事蘸了岁月的陈酿,如今一一道来,就像深埋地下的十年窖藏,兀一打开封盖,便芳香四溢,竟微微有些醉了。
      岂止她俩,在场所有人都醉了。
      只是,有人醉在酒精里,有人醉在情怀里。醉在酒精里的人,意识已经模糊,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却没有一句正常话,他们在社会上压抑久了,吐槽的也就多一些。醉在情怀里的人,意识虽清醒,却陷入了往昔,他们细数着过往,将一件件旧事重提。那些旧事会在夕阳里泛光,只因那些旧事是他们的青春。
      突然,有位男生兴致勃勃地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咱们班有位诗人,曾为‘药罐子’写过一首情诗?”
      说完,在场所有目光都齐刷刷投向了叶溦。叶溦一怔,她实在没想到会有人提到这件事,与“药罐子”是传说一样,这首情诗也是个传说。只是这传说,传着传着,便没有人再说了。
      她想了想,只好说:“没有的,我没收到过。”
      她没有撒谎,她确实没有收到那首情诗。那首情诗在完成之初,便被老师收缴。除了作诗者本人外,没人能证明那首诗的存在。又或者,她的的确确收到了那首情诗,她不仅收到了那首诗,她还读过那首诗,那首诗一直陪着她,只是她还不知道那是一首情诗,所谓不知者无罪,是以不能断定她说了谎。
      在场所有人却起哄,纷纷说的确有那么一位同学,也的确有那么一首诗。可是他们对于那首诗的印象也仅止于此,那位同学没有到场,他们不记得那位同学的名字,也不知道那首诗的内容。
      直到聚会结束,也没人想起那位同学,以及想起那首诗……
      05
      叶溦绘了一幅画,作为盛馨结婚的贺礼。
      她在这幅画上费了不少心思,以彰显新郎、新娘的幸福美满。她之前想过送别的贺礼,只是没有一样使自己满意。虽然盛馨曾说过“你送什么我都喜欢”之类的话,可她却不敢马虎,她必须尽心尽力。
      盛馨说要将这幅画挂在新房,让叶溦提前把画送到她家。
      她家到盛馨家并不远,只有两个操场的距离,她打算步行过去。之前S城美术家协会曾举办过环保主题的画展,她觉得“步行”就是一种力所能及的环保。她喜欢步行,喜欢步行在香樟树下。
      S城也有香樟,成排成排的香樟。夏日的香樟繁密而浓郁,当阳光洒下,人行道上铺满了香樟的碎影。风起时,碎影会摇摇晃晃,就像翩舞的蝶。她提着装裱好的画,走在成排的香樟树下,边走边想着N城的香樟,想着N城的秦艽,想着N城的一切……
      她走得很慢,与这条路上的其余人都格格不入。
      回到S城生活了六年,她还是没能学会快节奏的生活。用她的话说:“我永远学不会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我的‘慢’是由内而外的,是发自于心的。”她喜欢步行,正是喜欢步行的“慢”;她喜欢骑脚踏车,正是喜欢骑脚踏车的“慢”。
      身边的人都开上了汽车,她却只买了一辆脚踏车。如果距离不是很远,她都会骑脚踏车前往。骑脚踏车时,她会想起学生时代在林荫道上骑车的情景,想起小芷的诗,她还会幻想自己是一位追风的少年。
      很快,她到了盛馨家,跟叔叔阿姨打了声招呼,便径直走进了盛馨的小窝。
      她对盛馨家太过熟悉,对叔叔阿姨也太过熟悉,她以前常来玩,也常留在她家吃饭。她俩的房间布局也很相似,叶溦熟悉盛馨的小窝,就像熟悉自己的小窝。她熟练地打开画,请盛馨过目。
      盛馨竖起大拇指,赞道:“自从你入了那个什么协会后,越来越有知名画家的味道了。”
      叶溦微微皱起眉,自嘲道:“你的意思是,我之前的画都是小学生涂鸦喽?”
      盛馨哈哈一笑,道:“并没有,小学生可涂不出那样的鸦,怎么着也该是大学生涂的鸦。”
      叶溦也微笑着,环顾盛馨的小窝。她虽对这间小窝再熟悉不过,可今天的这间小窝,却是与以往略有不同,小窝里充满了温馨甜蜜的味道,除了大红喜字,还摆放了几件应景的器物。
      她对那几件器物很感兴趣,听盛馨的介绍,是民间婚嫁必备的物件,缺一不可。用盛馨的话说:“我们都是知识青年,本不该迷信的,但婚姻大事,以这些物件应个景,却是再好不过的。”
      叶溦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对于民俗,她也略知一二。S城有许多民俗,在城市化建设的过程中曾遭到破坏,如今S城政府正积极修复民俗、文物,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
      叶溦继续搜索着这间小窝,看看有无别的新鲜物件。她走到盛馨的书桌前,看到她的桌上放着高中时的毕业合影,便忍不住拿起细看。合影上的人她都在那次同学聚会上见过,她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她是先认识了十年后的他们,之后才看到他们十年前的模样。这种感觉,就像是她穿越到了十年前的校园,跑到隔壁班,一一与他们相识。
      人生有几个十年?她不能将照片上的人一一对号入座,确切说,她已经忘记了那次同学聚会上见过的人。那时她滴酒未沾,却是醉在了情怀里。
      但她还是很轻易地找到了合影中的盛馨,那时的盛馨就像个小学生,梳着长长的马尾辫。那时的盛馨马尾辫还特别长,快要拖到她的大腿,如今的盛馨,却是留起了一头精炼的短发,透着一股知性美。
      她笑了笑,刚想喊盛馨过来,一起回忆这逝去的青春。突然,她的笑凝固了,凝固在这间温馨甜蜜的小窝,只因她发现合影的右上角,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这张面孔,这张面孔与那个人太像了。她看得很仔细,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那个人又消失不见。
      她没喊盛馨,盛馨却是缓缓走来。
      盛馨指着这张面孔说:“我正想跟你说,我找到那位给你写情诗的同学了,就是他,巧合的是,他跟我考了同样的分数,却跟你念了同一所大学……”
      叶溦呆立原地,一言不语。她的思绪却是飞到了久远的N城,她想起了云白,想起了“少数”。她仿佛看到云白化作一条鱼,跃出波光粼粼的湖面,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后,沉沉地潜入湖心深处。她还看到“少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湖面,看到了湖面有云和叶的倒影,叶在云上,自在地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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