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之叶

作者:云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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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01
      秦艽再次见到叶溦,是在第二天清晨。
      也即是说,叶溦昨夜学了蔺希,夜不归宿。蔺希的夜不归宿,所有人都见惯不怪,而叶溦的夜不归宿,却是生平头一遭。因而秦艽在看她时,就像在看一只奇怪的生物,仿佛她来自一颗奇怪的星球。
      秦艽说:“从实招来,你昨晚跟着顾非去哪儿厮混了。”
      她说话时还打着哈欠,打完哈欠又揉了揉眼睛,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不再清澈,而是添了几道血丝,眼睛周围有些红肿,就像半个大红枣。因而叶溦在看她时,也像在看一只奇怪的生物,仿佛她来自另一颗奇怪的星球。
      叶溦反问她:“你昨晚干嘛了?这眼睛肿的跟红枣似的。”
      秦艽听到“红枣”二字,似乎不敢相信,她拿出镜子照了照,自己都吓了一跳,尖叫道:“妈呀,我这眼睛怎么成这副熊样了。”她收起镜子,指着叶溦说:“你你你,还不都赖你。”
      叶溦疑惑地问她:“赖我做什么,难不成是我揍的你?”
      秦艽揉着红肿的眼睛,说:“都赖你,就赖你,我才一整晚没睡的。”
      原来,秦艽昨晚出了排演室后,本想找叶溦的。可她四下望去,无迹可寻,哪里有人影,连个鬼影都没有。她有心无力,象征性的在校园里找了几处后,只好悻悻地回了宿舍。回到宿舍后,她就一直等,一直等到天亮,叶溦总算出现在她的眼前。
      叶溦听了,自责道:“对不起,害你等了一夜。”
      她说得很真诚,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她没想过自己一夜不归,会害得另一个人也一夜未眠。她突然觉得自己太任性,做事不顾别人感受,有时伤害了别人都不自知。想到此处,她给了秦艽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秦艽被她这么一抱,反倒有些不习惯。还以为昨晚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大事,她拍了拍叶溦的肩,着急地问:“是不是昨晚发生了什么?”
      叶溦松开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淡淡地说:“没什么,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四字太轻描淡写,可自她口中说出,却是百味杂陈。只因昨夜发生了太多事,她说话时,脑海中还自然而然飘过昨晚被顾非强吻的画面,她忍不住抹了抹嘴唇,那是她曾经期盼的“浪漫故事”,却仿佛被上帝拿错了剧本,生生换成一个悲伤的故事。
      她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所有浪漫故事的结局,都是悲伤的。那时的她还很不屑于认同这个结论,现在看来,这个结论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她不说,她也不再问。
      可她还是说了,像是在讲一个故事。
      她说:“我昨晚跟着顾非出去,他跑得很快,我几乎追不上他,但我没有放弃,我一直在追他。可能他跑累了,又或许他看到我在后面追他,因而他停下了脚步。他就停在一棵香樟树下,叶的碎影在他苍白的脸上摇曳着,你一定想象不到他的脸色有多苍白。我看到他的眼里禽满了泪,就想上去安慰他。你懂的,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我只是想上前安慰他。”
      说到此处,她稍作停顿,秦艽“嗯”了一声。她没想到秦艽会如此安静、沉默,她来不及多想,她还要继续讲完这个故事。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真的走了过去,递给他面纸,我的意思是想叫他擦去眼角的泪水的。他却发了疯似的推开我的手,继续往前跑,我只好又在后面追他,一直追他,跑了一会儿,甚至出了校门,在离校门一个操场那么远的一条路上,也是在一棵香樟树下,他停了下来。你知道的,这座城市哪里都有香樟,就像哪里都有路一样。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一个操场那么远的距离,你得相信我,我习惯了用操场形容距离,并且形容的还算准确。”
      说到此处,她看了看秦艽,待秦艽说出“我相信”后,她才继续说下去。
      她接着说:“他停下后,在那棵树下,你一定想象不到,他在向我招手,那是一双弹吉他的手,在月光下洁白如玉。我很高兴地走了过去,我觉得我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你应该能明白那种感觉。可是,等我走到他面前时,他却一把将我抱住,他要强吻我。我没躲开,被他吻到了。你知道的,那是我的初吻,那是我的初吻啊,我很害怕,也很惊慌,我就慌慌张张地往回跑,往校门口跑。我感觉到他在后面追我,他一直追我,我就一直跑,我跑的更快了。我跑步的速度并不慢,这你是知道的。”
      说到此处,她又看了看秦艽,待秦艽说出“我知道”后,她才继续讲。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终于甩开了他,到校门口的时候,我算了一下,大概只用了60秒。我再回头看时,后面却没有站着的人,我的意思是,那条路上不是没有人,那条路上是有人的,而且不止一个人,好像是两个人,他们躺在地上,扭打在一起。我当然不敢再回去看的,他们可是在打架,我怕伤着自己。你懂的,我的胆子一向只有核桃那么小。”
      她停顿了一下,秦艽说:“是的,你胆子并不大。”
      她接着说:“后来,我就在校园里溜达,你知道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是羞于回宿舍的。我来到了求索园,就是那个被调侃成情人谷的地方。我径直走到了听雨轩,忘了告诉你,我常去那儿坐坐的,我喜欢‘听雨轩’这个名字。我坐下后,立即大喊了一声,发生了刚刚那样的事,我总得大喊一声,否则会憋出病来。可我这么一喊,立即传来几声叫骂,有男有女,他们的叫骂声还很兴奋。后来,我又听到一阵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以及好几道黑影匆匆闪过。”
      说到此处,她有些口渴,喝了一口水。
      她顿了顿,接着说:“你永远也想不到,后来我在听雨轩里见到了谁。没错,就是云白,没想到他也是个夜猫子,就像那只‘少数’。他脸上有些淤青,胳膊和腿上也是,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刚刚被鹅卵石绊了一跤。我说他也是真够背的,让他以后走夜路看着点儿。你猜怎么着,他竟然让我早点回宿舍,你知道的,发生了刚刚那件事,我是不想回宿舍的。”
      说到此处,她在看秦艽,秦艽只好说:“是的,换做我,我也不回宿舍的。”
      她接着说:“我说我不想回宿舍,但我没有告诉他原因。你知道的,我和他的关系还没好到这一步。他却说他知道一个地方,还说我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我竟然一口答应了,可能我是真的不想回宿舍,只要不是回宿舍,让我去哪儿都行。他竟然带我去了一家24小时书店,书店里几乎没什么人,我有些害怕,想转身就走。可我发现书店的音乐很不错,听着很舒服,也很治愈人的心灵,我感觉我的心灵得到了净化。于是,我就找了个位置坐下,拿起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看着。”
      她撩了撩头发,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可回忆了半天,也不能令自己满意。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后来我睡着了,就趴在那张书桌上,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书桌上放着热乎乎的早餐,我试了一下,那杯豆浆还很烫。可我四下望去,云白却是不见了,他大概是有事先走了……”见秦艽不说话,她补充道:“你说,云白是不是个奇怪的人?”
      秦艽只好顺着她的话说:“是的,他是一个奇怪的人,他来自一颗奇怪的星球……”
      02
      香樟沉默,一言不语。
      秦艽不是个乐于沉默的人,可听完叶溦的描述后,她竟然一言不语。沉默不是她的天性,她的沉默很没来由。她并非故作深沉,她也想说点什么,可她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脑袋里放映着一段一段影片,由那个故事改编而来。
      突然,叶溦打破了沉默,幽幽地说:“你应该为我的表现打分的。”
      秦艽先是一愣,随即恢复到往常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100分,这次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叶溦看了看她,弱弱地问:“那我这,算是追到顾非了吗?”
      她这么问时,很没有底气。她的内心还在羞涩于顾非的那个吻,可是那个吻,她感受不到一丁点儿爱的味道,她甚至觉得那个吻是粗鲁的、野蛮的,是叫她恶心的,很不符合他绅士的品格,简直不是顾非本人所有。再联系到他与小海的反常,她心里隐隐有些害怕,她害怕的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秦艽没有作出正面答复,在这件事情上,她还一头雾水。她的爱情观本来就是抄来的,她从未有过这方面的体验,因而她所谓“追爱三步走”的方法与理论,成功率还是“0”。“0”是个令人绝望的数字,“0”等于无,哪怕只有“0.0001”的概率,也好过一无所有的“0”。
      她脑海中飘过顾非的话,顾非曾说叶溦只是他的一个小粉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上叶溦的。可她也弄不清顾非的吻是何用意,但她绝不能让叶溦受到伤害,这是毋庸置疑的,她必须弄清楚一切。而眼下面对叶溦的提问,她回答不出,只好转移话题。她善于转移话题,每每还能自圆其说下去。
      她讪讪一笑,装着很惊讶的样子说:“哎呀,我们似乎翘课了。”
      叶溦淡淡地说:“嗯,是微积分课,而且是本学期的最后一节课。”
      她很平静,平静的就像一潭死水。这是她大学以来第一次翘课,她终于品尝到翘课的滋味。可这味道一点儿都不好,甚至有些苦涩。她曾听人说“没有翘课的大学是不完整的”,她已经翘过课,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大学就是完整的?可她感觉不到完整,她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支离破碎。
      秦艽补充道:“老师说这节课会划考试的重点。”
      叶溦听了,只轻“嗯”了一声。她才不关心考试,更不关心微积分课上老师“灌水”式的划重点。她所关心的还是那个问题,那个关系到她的“浪漫故事”的问题。她觉得这是个绕不开的问题,她就像在过一座独木桥,她已经走了一半,突然中间出现一块石头,挡住了去路,她必须把这块石头搬走,才能走到对岸。可她搬不动这块石头,她只能求助秦艽,她相信秦艽有这个能力搬走石头。
      她又问秦艽:“我得了100分,是不是就意味着追到顾非了?”
      她才不在乎自己得多少分,她只在乎结果。她隐隐有些担忧,担忧一个最坏的结果即将发生。她本来是一个很自信的女孩,可自从遇见顾非,她常常自卑,她一直在仰望他,就像仰望夜幕上的星辰。星辰目力可及,却总遥不可及。
      秦艽有意缓和气氛,笑着说:“你昨晚不是追到顾非了嘛,而且是两次。只是后来,你又抛弃了他。”
      这个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只有讲笑话的人在干笑。叶溦见她如此,便不再询问,与其说她不想再让秦艽为难,倒不如说她隐隐猜到了结果,因而不愿说破,顺其自然。她端着脸盆,走到洗漱间,这时的洗漱间很冷清,几乎没有人。她看到那只坏掉的水龙头,仍旧一滴一滴的往下滴水,水滴清澈透明,就像雨后树上挂着的珍珠。
      生物老师曾说:“每一滴水都是生命。”
      她看到水滴顺着洗漱池缓缓流淌,流到漏水口,再由塑管淌到下水道。事实上,她只能看到水滴在洗漱池流淌,漏水口以下的部分,她全凭想象。生命到了下水道,还能重见天日吗?她不敢想象,她一直觉得下水道里藏着许多奇怪的生物,以及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没来由地掬了一捧清水,泼到地板上,她的本意是想救这捧水,不让它们流到下水道,可是它们躺在地板上,却不再流淌,陷在凹处,被人踩来踩去,直到消失不见……
      原来,水的生命在“滴”的过程,在于流淌。谁敢说那滴流淌在下水道的水,不能流淌到江河湖海呢?只要流淌,就不干涸;只要流淌,就有希望。
      她简单洗漱了一番,便立即跑回了宿舍。
      回到宿舍后,她收拾好书本,拉上秦艽,急匆匆往上微积分课的教室赶去……
      03
      她俩赶到教室的时候,正好下课铃声响起。
      叶溦已经打开教室的门,郑重地喊了一声:“报告老师,我们来晚了!”
      一旁的秦艽有些尴尬,她虽大大咧咧,却从未这么干过,她俩来的确实有些晚,晚到老师的课只剩下最后一秒。不过,按照叶溦的理论,只要在下课前踏进教室,便只能算作迟到,而不应记她俩旷课,旷课与迟到有着本质的区别。
      老师的脸也是青一阵白一阵,叶溦说话时他正准备离开,差点儿与她俩撞上。在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之后,他不得不又回到讲台,示意同学们安静。让她俩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后,他又宣布了一次:下课!
      这是他给这一届学生上的最后一次课,他得留点体面。
      叶溦却似乎嫌事儿不够大,她喊住老师,让老师修改她俩的出勤。老师气得与她争论,最后,在叶溦的据理力争下,老师妥协了。对此,老师给出的理由是:“再不走我就赶不上8路汽车了,就给你俩一人一个迟到。”
      老师走后,同学们哗然!
      秦艽笑着说:“你这阵仗够威武的啊,花木兰代父从军也不过如此吧。托你的福,我也得了个‘迟到’的便宜。”
      叶溦只轻“嗯”了一声,却不再说话,而是一边翻着书,一边看着黑板上残留的字。她在猜测哪些题型有可能成为考点,她将有可能成为考点的地方都做了记号。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能量,就像有一滴一滴的生命之水在流淌。一滴水尚且有从下水道流到江河湖泊的理想,她怎能辜负生命?
      她正翻着书,却有人递过一本书来。递书的不是别人,却是沐洋,此时偌大一间教室,只剩下他们三人。沐洋的书很新,除了有几处画圈的地方,就像是刚买的新书。而那画圈的地方,正是老师所谓的考试重点。
      叶溦抬起头,道了一声谢。她接过书,将自己划的与沐洋划的对照了一下,待确定基本无误后,才合起书,挽着秦艽的胳膊就要离开。
      突然,沐洋喊了她的名字,问她为何来的这么晚。
      她转过身,微笑着说:“我有事,来晚了,再次谢谢你的笔记。”
      秦艽却白了沐洋一眼,拽着叶溦就走。于是偌大一间教室,又只剩下沐洋一人,他手里摸着自己的微积分课本,这是她刚刚触碰到的地方,仿佛还能看到她白皙的指纹,空气里仿佛还残留她的体温……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阳光明媚,明媚的有些刺眼。尤其是对一个彻夜未眠的人而言,就像一把把明晃晃的刺刀,刮得人眼睛生疼。因而秦艽走路时,总是想走在绿荫下。好在校园里的香樟繁盛茂密,到处都是绿树成荫。有树的地方就有绿荫,有绿荫的地方就有碎影,一道一道碎影在她的脸上摇晃,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
      叶溦见她这副模样,笑着说:“我一夜未归,在书店睡了个好觉,倒害得某人一夜未眠,放着床都不睡。”
      秦艽听了,想要挠她,只是被叶溦堪堪躲过。此时此刻,她不想同叶溦作口舌之争,她只想快些回到宿舍,美美的在床上睡一觉。她看了看一旁的叶溦,她不知道叶溦为何要急着拽自己来教室,她也不知道叶溦为何要老师修改出勤记录,她只知道从叶溦拽自己的那一刻起,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充满了活力与朝气,就像这一树树的叶,在风中飞舞。
      叶溦笑着说:“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会急拽你来教室?”
      她不待秦艽回答,便开始讲她由一滴水得来的感悟。她觉得好的东西应该与朋友分享,秦艽是她的朋友,是她愿意第一个与之分享的人。她说的很动情,她把每一滴水都当成了生命,而不只是一滴水。
      秦艽恍然大悟道:“所以说,是一滴水唤醒了你。”
      叶溦笑着说:“不错,滴水之恩,当思涌泉相报,我感觉我的身体里正有泉水汩汩流淌。”
      她迎风笑着,如盛开的莲。她比莲美,盛开的莲是从容的,她的笑里除了从容外,还有自信、快乐。她突然愿意相信,相信料峭春寒中也有莲,相信冰天雪地里也有莲……
      04
      叶溦开始每晚去操场跑步,绕着椭圆形跑道跑。
      她当然不是一个人跑步,她总会叫上秦艽。用她的话说:“生命在于运动,如果不运动,便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秦艽不敢对生命大不敬,只好每回都陪她。
      除了跑步,叶溦也爱骑车。校园里大大小小的路,没有她没去过的。她骑车时,偶尔还会数香樟,可每每数到超过“一百”就乱掉,因而她更加不信云白说的“一千零一”这个数。与其说她是不信云白,倒不如说她是不信有人会无聊到数完校园里所有的香樟。
      在她看来,能数完校园里所有香樟的人,岂止是无聊,简直是疯了。
      今夜,月光皎洁。
      她再一次骑上脚踏车,骑着骑着,她突然想到当初秦艽学车的那条僻静小路,自从那日看过一幕浪漫故事后,她已好久没到过那条小路。那条小路还僻静吗?那条路上还会有浪漫故事上演吗?她决定去看个究竟。由主干道一直骑,骑到尽头拐个弯,便是那条小路。她记得那条路,那是一条神奇的路。
      她闭着眼睛都能骑到那条路,那条路上铺满了香樟的叶。
      她骑得很慢,慢悠悠拐进了那条路。果然,那条小路还很僻静,那条小路上还会上演浪漫故事。是的,她看到了一个故事,一个她不愿看到的故事。故事的主角不是别人,是她认识的人,一个她远远想不到的人。故事的主角啊,竟是顾非与小海,只见顾非挽着小海的胳膊,在这条幽静的小路上,散着步,聊着天,月光洒在顾非的脸上,他的脸微笑着,就像那朵不知盛开在何处的百合。
      他俩也看到了她,看到她慌忙逃跑。
      她虽然慌慌张张跑掉,脑海中却倒映着刚刚看到的一切。她很想装着视而不见,可她做不到,她这一生最难做到的便是说谎,便是欺骗,不论是骗别人,抑或是骗自己,她都做不到。
      她锁好车,也锁上了自己的心。
      出了车库,她在月光下徘徊,树影婆娑,洒在她的脸上。她藏不住心事,她的心事全写在了脸上,当轻风吹拂时,她的心事便如一树树的叶,在这个美妙的初夏之夜,翩舞如蝶。
      她走得累了,只好回宿舍。
      宿舍还是只有秦艽一人,董小寅想必还在图书馆自习,蔺希还是会夜不归宿。她已经习惯了宿舍里只有她俩的日子,可她似乎还惊魂未定,脑袋里还在倒映着那条僻静小路上的画面,画面里永远有一张春风拂面般微笑的脸。她喝了一口水,她不知道一口水有多少滴,她也算不出自己一口喝下了多少生命。她来不及惋惜,也来不及自责。她只知道水是生命,她需要喝水,她需要补充体内的生命值。
      沉默了半晌,她突然问:“你说,女生挽着女生的胳膊算怎么回事?”
      正在复习微积分的秦艽,脱口而出:“说明她们关系亲密啊!比如我跟你,我不会挽董小寅的胳膊,也不会挽蔺希的胳膊,而单单只挽小叶子你的胳膊,正说明我俩关系要好。你若是路人甲乙丙丁,我才懒得挽你。”
      她点了点头,又问:“那如果是男生挽着男生的胳膊呢?”
      秦艽仍旧没有抬头,脱口而出:“那就太猥琐了!”
      叶溦听到“猥琐”二字,有些心慌,她的心慌很莫名,不同于初见顾非时的心慌,她此刻的心慌里带了些错愕、绝望。她还在期待着她的浪漫故事,可她的浪漫故事里,没有浪漫,只剩下悲伤。然而,她就像那只被蛛网缠住的蝶,似乎仍不死心,还在挣扎,她期待有一名少年,捣破蛛网,将她救出来。
      她弱弱地问:“男生同穿一条裤子都是可以的,互相挽个胳膊算不得什么吧?”
      秦艽转过头来,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极其认真地说:“你要知道,同穿一条裤子只是个比喻,比喻关系很好,而挽胳膊若是事实,就有点儿猥琐了,你有在街上见过两个大男人挽胳膊吗?”说完,她见叶溦神情有些异样,遂问道:“怎么,你遇见猥琐了?”
      叶溦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任秦艽如何追问,她都没说是谁。
      她还心存侥幸,只当是遇见了两位不相干的路人,她不认识是他俩,自然无从说起。又或许由于树影摇曳,她根本未能看清那两人是男是女,男生留长发或女生留短发,也是常有的。直到小海来找她,她才大梦初醒,确切说,是小海讲的那个故事点醒了她。
      她喜欢听故事,可她宁愿从未听过那个故事……
      05
      月光皎洁,皎洁似那晚的月光。
      叶溦与小海站在香樟树下,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像沉默的香樟。她还在奇怪,小海喊她下楼,却一言不语。直到一阵风起,香樟摇曳,碎影映在他成熟的脸上,他才开口说话。是的,她第一次觉得,小海的脸很成熟,成熟的就像麦田里的金黄麦穗。
      小海说:“那晚你看到的,正是我和顾非。”
      他不想隐瞒什么,他说的很真诚,就像死刑犯最后的坦白,他是个赴死的人,他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可在叶溦听来,却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地插入了她的心脏,她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她的幻想爱情也夭折。她就像那只被蛛网缠住的蝶,她知道将不会有少年来搭救自己,她只有等待死亡,等待那只丑陋的八脚蜘蛛慢慢朝自己爬来,她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见叶溦不答话,小海又说:“你有时间吗?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她轻“嗯”了一声,她发现自己除了“嗯”以外,一个字都讲不出。她突然变得不会说话,像个哑巴。她低着头,很想看清手中的叶,可夜色昏昏,她哪里能看得清?她甚至都分不清手中的是叶还是叶的影。
      小海不擅言谈,却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小海说:“从前有两个男孩,一个没有爸爸,一个没有妈妈。是的,你没听错,他俩都生在单亲家庭,而最荒谬的是,两个家庭结合了。于是,一个男孩的爸爸成了另一个男孩的爸爸,一个男孩的妈妈成了另一个男孩的妈妈。为了方便起见,我给两个男孩取了名字,就叫小甲、小乙,你没意见吧?”
      不待叶溦回答,小海接着说:“两个男孩开始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洗澡。如你所见,他俩还会挽对方的胳膊,牵对方的手。突然有一日,小甲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他的妈妈是跟着小乙的爸爸私奔了。他开始恨小乙,是的,你没听错,可恶的小甲将对小乙爸爸的恨转移到了小乙身上。”
      小海说到这时,眼角竟微微有些湿润。
      但他忍住,没有哭出声。
      小海顿了顿,接着说:“小甲不再与小乙一起上学、吃饭、睡觉、洗澡,还时常故意找他的茬,为此,小甲的爸爸还经常与小乙的妈妈吵架,弄得整个家快要四分五裂。可恶的小甲还联合班上的坏同学欺负小乙,每回小乙被揍得头破血流,回家后都硬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可恶的小甲却并不满足,他染上了抽烟、喝酒、赌博的恶习,还欠了高利贷一屁股债。是的,确实是一屁股债,请原谅,我说话粗鲁了。”
      话到此处,小海抬头看了看星空,事实上他看到的只有一树树的叶。叶溦仍旧没有说话,她知道他会一直讲下去,直到将故事讲完。在听完故事之前,她不打算插话。事实上,她不知该如何插话。
      小海顿了顿,接着说:“后来高利贷的找上门来,逼小甲还钱,你或许不知道,高利贷的有多少手段。他们简直就是一群扑羊的恶狼,他们很冷酷,也很残忍,小甲就像待宰的羔羊。这个时候,小乙却站了出来,他走进厨房,取出切菜的刀,轻轻划破了手腕。他的手腕很白,白的就像玉,可是血染红了玉,变成一块血玉。你一定想象不到那是一种多么恶心的颜色,小甲当时就吐了出来。就像你所听到的那样,是小乙救了小甲,小甲获得了重生的机会。所幸,小乙治疗及时,现在还好端端的活着。”
      听到此处,叶溦竟没来由地为小甲、小乙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小海为何要讲这个故事,她也猜不出小甲、小乙与小海到底有何关系。但她愿意听下去,若只当它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还是挺吸引人的。
      小海理了理思绪,接着说:“后来,小甲不再恨小乙,他俩又一起上学、吃饭、睡觉、洗澡……总之,他俩做什么都是一起的。他俩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读大学,一直在一起。不怕你笑话,他俩喜欢一直在一起,他俩享受在一起的时光,不论是音乐还是篮球,他俩总是形影不离。可是,突然有一天,小乙喜欢上一个女孩,被小甲发现了。起初,小甲很愿意帮小乙追那个女孩,处处给他制造机会。可到了后来,小甲突然改了主意,不再帮他,反而要破坏他追那个女孩。”
      提到“女孩”,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柔情,总有意无意看向叶溦,仿佛叶溦就是那个女孩。他的目光太炙热,炙热的有些发烫,叶溦被他看的很不自然,微微低下头,蘸着月光的路灯,映得她的脸微微有些橘黄。
      橘黄是暖色,暖色掩饰了一切。
      小海顿了顿,接着说:“小乙以为小甲也喜欢上了那位女孩,以致他不愿帮自己,他同小甲大吵了一架。可小甲却说,他怕自己被那位女孩取代……”
      说到此处,小海的眼睛禽满了泪水。他的眼睛并不大,很容易就有泪水溢出。他哽咽着,不再说下去。或许他内心有好多话要说,只是说不出。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谈的大男孩,他一直沉默了这么多年。而今夜,他已说了太多的话,他把这些年的沉默全丢掉了,他只想好好讲一个完整的故事。
      香樟摇曳着,微光中的碎影,一晃一晃。
      小海顿了顿,平静地说:“谢谢你,能听我讲完这个故事。”
      他说完这句话,才真正轻松了许多。仿佛在他讲故事之前,他的肩上压着沉重的担子,他的心底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而一旦故事讲完,担子就会卸下来,石头也会落了地。他微笑着告了一声辞,转身离开。
      叶溦看到,他的微笑里蘸了太多苦涩,以致泪水从他脸颊流淌时,竟淌进了他的小酒窝。她呆呆地看着小海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小海虽走了,小海讲的故事却回荡在这个宁静的夏夜,回荡在她的耳边。
      有风轻轻吹起,模糊她的视线。她不再望向远方,而是抬头凝视着香樟,一树的叶摇摇晃晃,似在诉说着什么,她听不懂树语,也听不懂虫鸣。她只知道,她最终没能捅破那层轻而薄的纱,她曾经幻想过的那个浪漫故事,真的只是幻想而已。可她并不难过,只因她听了一个更浪漫的故事。她反而轻松了许多,她再也不用躲躲藏藏,她总算可以做回自己,做回那个美丽、自信的女孩。
      她抬起脚,走进夜色。
      她喜爱夜,夜赋予她想象与灵感,她喜爱这纯净的黑,以及暖色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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