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之叶

作者:云杳然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十五章


      01
      转眼初夏来临,暖风醉人。
      叶溦却没被这暖风熏醉,她坐在秦艽的脚踏车上。她曾说过再也不坐秦艽的车,可她还是坐了。她认为一旦信任一个人,就得信任她的全部,秦艽是值得信任的人,那么秦艽的车技也是值得信任的。所幸至今,再也没有摔车。她开始相信,那次摔车绝对是个美丽的意外。
      可自那日秦艽拽着她离开教室,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顾非。
      顾非却是找过秦艽,向她道歉,并让她不要再帮叶溦追自己。用他的话说:“我的粉丝都很喜欢我,难道我就要都喜欢她们吗?难道我要学会变身,变出多个我来,分给她们吗?”
      秦艽听出了顾非的意思:他只当叶溦是他的一个粉丝,仅此而已。可秦艽却没有告诉叶溦,她不想伤她的心,她以为时间会让人忘记一切,包括一切美妙的或是一切丑陋的。她还让叶溦退出了顾非粉丝团,她不让叶溦再做顾非的粉丝,不让叶溦再与戴姝往来。
      她还跟顾非绝了交,就像侠盗之间势不两立。
      她相信过不多久,不仅自己会忘了顾非,叶溦也会忘了顾非。
      时间果真能让人忘记一切,初夏的风有些暖洋洋,吹在身上很柔和。叶溦闭着眼睛,享受这闲适惬意的时光。她们今日,正是要去东湖边,欣赏睡莲,传闻东湖边有一亩水塘,新开了许多睡莲。
      叶溦喜欢莲,喜欢莲的心。
      莲是端庄的,莲心是从容的,她从未见过像莲这般端庄、从容的花,她也没见过像莲这般端庄、从容的人。
      愈靠近东湖边,游人愈众多,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秦艽只好下车推行。有了那次摔车的教训,她不再逞能,不再骑没把握的车,倒不是她怕把自己摔着。只因她身后还坐着一个人,她不能冒险让那个人再次受到摔伤。
      叶溦指着宽阔的东湖说:“你看见没,一个小小东湖尚且这么宽阔,倘若你见了大海,非吃惊不可。”
      秦艽自嘲道:“是是是,我们山里人没见过世面,让您见笑了。”
      说完,她俩相视一笑,就像那池中盛开的莲。池中睡莲亭亭而立,宛如美丽大方的少女。叶溦见到那一池睡莲时,竟没来由地想到云白,云白曾形容她的笑是“料峭春寒中的莲”,此时值夏日,正吹着暖风,方才使莲花绽放,她更加不信寒风中会有莲。
      她问秦艽:“你见过料峭春寒中的莲吗?”
      秦艽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说:“没见过,我是头一回见到真的莲。我们那儿都是山花,很少有莲。”
      她轻叹了一声,想来一般人都会如此回答。她不再多想,与秦艽边走边聊,欣赏这满池的莲。突然,池畔柳树下传来一声沉吟,像是在赞美莲,只听他反复念那几句:“浅水方塘避风平,浮蕖田叶色一清。底实无花不见影,莲中端坐从容心。”
      他声音很温柔,温柔的就像一缕柔和的风。
      叶溦有些好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吟诗的不是别人,却是云白。云白瘦小的身影正坐在湖边,他在作画,他在画一朵莲,他一边画莲,一边看水中的莲。可他的画工实在说不过去,因而涂改了几次,仍见不着莲的棱角。
      叶溦笑了笑,竟起了玩心。她走到柳树下,走近云白,笑着说:“大诗人,你的诗听着还不错,只是这画实在不敢恭维。”
      云白一怔,转过头来看她,以及她身后的秦艽。他站起身,讪讪一笑,收起了笔和纸。他的身材太过瘦小,当他站在石上时,叶溦不禁要担心他会被风吹落,落入这池水中。
      这时,秦艽也走过来,笑着说:“你稳着点,别掉下去。”
      云白却是随口吟道:“葬我在荷花池内,耳边有水蚓拖声,在绿荷叶的灯上,萤火虫时暗时明。”说话之间,他苍白的脸上竟微微有些红润,他眼睛虽小,却囧囧有神,闪烁着光芒。只是这首诗有些悲凉,经他的口念出,更添了几分沧桑。叶溦看在眼里,心里却想着:他只在吟诗时,才有这般清新俊逸的风采吧。
      叶溦问他:“这又是你的诗?”
      云白说:“不是,这是民国诗人朱湘的诗。”
      叶溦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笑着说:“那还好,这首诗太悲,少读为好。”她不懂诗,她也不认识朱湘,但她听到“葬我”时,仍不免内心不安。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安,她就是没来由地不安起来。
      她感觉云白的气质太过忧郁,缺少了男子该有的阳刚。
      云白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看这一池的莲,莲亭亭玉立,如恬静的少女,如云端的仙子。他眼睛看着莲,心中却在感慨:这莲呀,莲的心事藏在莲心,如若不剥开莲心,谁能识得它的心事?
      叶溦见他如此,便一把夺过他的笔与纸,端坐在他刚刚坐过的巨石上,一笔一画起来。她画过太多的莲,因而她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一幅生动的睡莲图便呈现在眼前。
      她将这幅画送给云白,微笑着说:“送你的,如果不嫌弃的话。”
      云白木讷地接过画,就像接过一件千斤重的宝物。他动情地看着画上的莲,一如方才凝视那池中的莲。他也喜欢莲,喜欢莲的心。可莲是沉默的,他也是沉默的。莲心藏在莲的最深处,他的心也藏在他的最深处。
      一旁的秦艽像是吃了醋,酸酸道:“我也要,我也要。”
      叶溦却说:“你什么都想要,就什么都是你的呀,我给你画的还少呀。”
      秦艽听了,又要上前挠她,丝毫不顾一旁的云白,只是堪堪被叶溦躲过。事实上,被挠的多了,叶溦也渐渐学了一套“躲挠”的本领,总不叫秦艽每回都能得逞。她不再理会秦艽,接着同云白聊天。
      只是,他们才聊了一会儿,叶溦便被秦艽拽着去了别处。云白呆呆看着,想起了初见她二人的画面,那是在开学典礼上,他就坐在她俩的前面,秦艽拿他开玩笑,然后他郑重地向叶溦道了一声“谢谢”,“谢谢”二字是为这幅莲吧!
      他叹了口气,将画收好,思绪却飘到了较开学典礼更久远的时光,喃喃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02
      轻风吹拂,香樟摇曳。
      香樟本身不会摇曳,是风使它摇曳。风若不停下,它便会一直摇下去。就像天边的云,云本身不会飘,是风使它飘浮,风若不停下,它便会一直飘下去。叶溦突然想到小芷的诗:“风不肯停,云才自在飘”。
      顾非就像风,而她就是云。在没有遭到顾非亲口拒绝前,她是不会停止喜欢的。她的这种喜欢既是单纯的,也是单向的,她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她本能的想要一直喜欢下去。时间虽能让人忘记一切,可时间又会叫人想起一切。原来忘记并非真的忘记,只是短时期内的不愿想起。
      因而当顾非找到叶溦时,叶溦不愿想起的记忆又都回来了。
      顾非微笑着,还是像那朵不知盛开在何处的百合。那时她在阳台晾衣服,他在香樟树下喊她,让她下楼。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楼,连秦艽问她为何下楼,她都没有说,她自顾自地走下楼。她的脚步很轻,轻到没有一点儿声音。
      他先向她致以歉意,表示那日的苦衷,并求得她的原谅。他连致歉都是微笑着的,仿佛他的笑是与生俱来植入骨髓的。
      她却说:“我从未怪过你,也就谈不上原谅。”
      突然,一枚叶从树上飘落,在空中翻转,宛如一只受伤的蝶,缓缓落下。在靠近她的发时,他伸出修长的手,两指轻轻夹住那枚叶,就像夹着她的一缕发。他将叶放在手心,看了又看,喃喃道:“它,真像一只受伤的蝶。”
      他将叶递给她,温柔地说:“做我的蝶可好?”
      她心里一怔,问他:“是被蛛网缠住的蝶,还是没了翅膀的蝶,抑或是眼前这只受伤的蝶?”
      他微笑着说:“都要,只要你是那只蝶。”
      她犹豫了一下,接过他手中的叶,那是一枚嫩叶,还没到凋零的季节,它本该在夏日的柔风里翩舞的,它本该是一只快乐的蝶。如今的它,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就像那只没了翅膀的蝶。没有翅膀的蝶该有的无奈、伤痕,它全都有。
      她喃喃说:“我喜欢蝶,我就是蝶……”
      就这样,初夏的风吹拂着,就像一双细腻的手,拂过每个人的脸,拂过每个人的发,拂过每个人的衣。直到偷听完他们的最后一句话,风才停下,摇曳的香樟也跟着停下,在他们脸上洒下稀疏的碎影。
      顾非说:“那么,很期待与你的合作。”
      他说完这句,便向她告别。他背着吉他,去往另一个地方,一个她常常想知道却不知道的地方。她仍旧没有问出口,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离开。这一次,他在楼下,她也在楼下,再没有一树树的叶遮挡她的视线,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转身去自己要去的地方。
      走之前,她将顾非给她的那枚叶,抛向了空中。可是没有风的眷顾,那枚叶很快又落了地。叶落地时,竟是无声,如她的脚步。
      她喃喃道:“叶只是叶,叶不是蝶……”
      她要去的地方是234宿舍,那是一个温暖的小窝,一个只有她跟秦艽的二人世界。她的脚步不再轻盈,反而有些沉重,沉重如教堂的钟声。她一步一步走回宿舍,没有回头。她知道走廊还未到尽头,她便要一直走下去,她的宿舍就在走廊的尽头,她没得选择,她闭着眼睛都要走到头。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她出门急,竟忘了带钥匙。
      秦艽在屋里喊了一声“谁啊”,就走过去开门,一见是她,便随口一说:“你出门老不带钥匙,我若不在你身边,你可怎么办。”
      她像小孩子耍赖似的说:“那你就一直在我身边好了。”
      秦艽幽幽地说:“哪能够一直在你身边。”
      她誓要将耍赖进行到底,撒娇道:“那我就一直在你身边好了,缠着你。”
      秦艽听了,心里一阵疑惑,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起叶溦。从进门到现在,叶溦的举止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很少说撒娇话,也不会耍赖,她是个安安静静、大大方方的女孩,她从来不黏人,更不会缠人。
      秦艽瞧了半天,却瞧不出缘由,只好问她:“你刚才去哪儿了?”
      她这才恢复了平静,轻声说:“刚刚有人在楼下喊我的名字,我下去瞧瞧的。”
      秦艽好奇地问道:“谁喊你的?我怎么没听到。”
      她轻声说:“顾非”。
      她声音很轻,轻的就像那枚落地的叶。她说起“顾非”时,内心很平静,平静的就像那一池开满睡莲的湖水,波澜不惊。她的心就像莲心,端庄而从容。她不由地想起云白的那句诗:“底实无花不见影,莲中端坐从容心。”她喜欢莲心,她应该向莲心学习,学习它的端庄与从容。
      秦艽一听是顾非,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溦,生气地说:“他来找你做什么,你还去见他做什么。”
      叶溦轻声说:“顾非找我演戏,还是那只没了翅膀的蝶。”
      秦艽惨然一笑,说:“所以呢?”
      叶溦轻声说:“我想试试。”
      秦艽“噢”了一声,再没有说什么。
      她从抽屉中取出剧本,盯着封面上那只没有翅膀的蝶发呆。虽然没能演成舞台剧,她却把剧本好好保存着。剧本是她的心血,她投入了很多时间与精力才完成,它就像她的孩子,她没理由丢弃她的孩子。此外,剧本还是她为叶溦量身打造的,是“追爱三步走”的第三步,也即是说,在剧本完成的那一刻,便不再属于她,而是属于叶溦。
      既然叶溦想演完它,她又如何拒绝?
      还有一点,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剧本里有个角色,是她照着自己的样子写的。也即是说,她把自己写进了剧本,可她还未发觉……
      03
      江南烟雨,浩渺迷茫。
      每个人生来都是演员,秦艽这次演的是导演,她决定着这出舞台剧中人物的命运。她似乎做足了功课,分派人员时竟也有模有样。事实上,剧本里的人物并不多,这场舞台剧也不需要很多演员,大部分都是叶溦与顾非的对手戏。这是她的初衷,她只要排好叶溦与顾非的对手戏,这就够了。
      秦艽再次见到顾非,竟有些尴尬。她记得不久之前,她曾愤怒的跟顾非绝了交,就像侠盗间的势不两立。
      她不知道为何顾非突然转了性子,要演这场剧。她满心疑惑,想找顾非问个明白,可一看到叶溦十分投入的样子,她又摇了摇头,似乎这样的局面不算太糟,她没理由抓着以前的事不放,她不能让叶溦失望。
      今天排演的是第一幕戏:蝶在花丛中飞舞,不小心落入蛛网。翩翩少年从此过,捣破蛛网救下蝶。
      叶溦演的那只蝶,就像她自己,她挥着翅膀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她的舞就像是蝶舞,曼妙而轻盈。她舞着舞着,突然翅膀被蛛网缠住,她惶恐,她挣扎。可她愈挣扎,蛛网缠得愈紧,直到她精疲力竭,直到她的翅膀快被折断,她放弃了,她闭上眼睛,一脸的绝望。她绝望时,有泪从脸颊滑落,清澈而晶莹。
      接着,顾非登场了,顾非不再是顾非,而是那个少年,他是那个捣破蛛网救下蝶的少年。他瞧见蝶被缠在蛛网上,顿生怜悯,他捡起地上的枯枝,用力一捣,将蛛网捣破。他抱起蝶,抱在怀中,满心欢喜地看着她。蝶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他。他将蝶放回花丛,放回风中。蝶又翩翩起舞了,她的舞姿仍旧曼妙而轻盈……
      秦艽喊了一声“cut”,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竟一闪一闪,泛起水花。
      她不是个轻易落泪的人,她的泪点相当高。她没想到,叶溦能将这一幕演得这么出色,简直到了人蝶不分的程度。仿佛她看到的既是蝶,也是叶溦;她看到的既是蝶舞,也是叶溦的舞;她看到的既是蝶的挣扎,也是叶溦的挣扎。叶溦正是她的蝶,也是他的蝶。
      顾非却走过来,微笑着说:“导演,我们似乎还少一位演员。”
      秦艽疑惑地问:“少谁?”
      顾非微笑着说:“少一只蜘蛛。你试想:在蝶绝望的时候,如果有一只蜘蛛在慢慢向她靠拢,会不会更能打动观众?”
      秦艽又问:“谁来演这只蜘蛛?”
      顾非想了想,仍旧微笑着说:“眼前就有一只活蜘蛛啊。”
      秦艽一怔,似没想到顾非会开自己的玩笑。可她又一细想,或许真该有这么一只蜘蛛,来衬托两位主角的戏,而这个“恶人”,由自己来演也是合情合理。因为那张蛛网正是她设下的,或许在创作剧本之初,她就将自己想象成了蜘蛛,一只想要紧紧抓住蝶的蜘蛛。
      她看了看叶溦,叶溦微笑着,就像那只蝶。
      她咬了咬牙,说:“好好好,这只八脚蜘蛛就由我来演吧。”
      秦艽为演得逼真,临时找了两根棍子,交叉缚在身后,这样连同她的手脚,刚好组合成蜘蛛的“八只脚”。在蝶绝望的一刹那,她登场了,她慢慢地向蛛网的中间靠近,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就像一只丑恶丑恶的蜘蛛,眼看她就要靠近蝶,摸到蝶的翅膀,却走来一个少年,将蛛网捣破,她只好仓皇逃脱。
      她逃走的时候,一脸的不甘,她的不甘发自于心,演得很逼真。
      她躲在幕后,直到看完蝶舞。
      顾非微笑着说:“完美,简直完美!”
      叶溦听了,却是微微有些羞涩。只是她的羞涩盛放在心底,表面却如莲心一般从容。秦艽从幕后走出,走到叶溦的面前,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可是她刚拥上去,她的八只脚便触到叶溦的翅膀。她试了几次,仍不能成功,只好放弃。
      秦艽自嘲道:“蝴蝶与蜘蛛,果然不能在一起。”
      顾非见她如此,反倒开解她,微笑着说:“岂止蝴蝶与蜘蛛不能在一起,蝴蝶与人也是不能在一起的,蝴蝶只能和蝴蝶在一起,那叫比翼齐飞。”
      秦艽不服气地说:“要你管?我是导演,我说了算,我下一幕戏就要蝴蝶和蜘蛛在一起,少年一边去。”
      顾非双手一摊,微笑着站立一旁。
      秦艽不再说话,自顾自地解下身后的棍,还帮叶溦解下翅膀。叶溦解下翅膀后,不再是一只蝶,而是做回了她自己。她轻轻抚摸着这对翅膀,想象着没有翅膀的蝶,不禁有些感伤:没有翅膀的她,还能做回自己。可是,没有翅膀的蝶,还能做回蝶吗?
      她不知道她是在怜悯蝶,还是在怜悯自己。
      他们一起走出门,走向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是个大舞台,他们刚刚还沉浸在自己的小舞台。小舞台更美妙,大舞台更真实。叶溦跟在后头,还想着顾非的那句话,想着顾非那句话的话外之意。
      蝴蝶与人是不能够在一起的……
      04
      初夏之夜,夜静虫鸣。
      叶溦与秦艽走在路上,走过每一棵香樟树,走过每一盏路灯,她们要去排演第二幕戏。每一盏路灯就像草地灯,飞虫围着它们扑腾扑腾乱撞。飞虫似乎不怕疼,撞了一次又一次,仍不停下。
      秦艽问她:“小叶子,飞虫不怕疼吗?它撞灯的时候,我看着都疼。”
      她想了想,说:“怕疼,可它向往光明。”
      “光明”是什么?她也不懂。光明可以是眼前的一盏盏路灯,也可以是夜幕上闪烁的群星,光明还可以是信仰,是理想,是心中永不熄灭的炙热火焰。想到“光明”,她又想到小芷的诗,小芷描写过光明,就像在描写他的梦。
      她喜欢梦,尤其喜欢仲夏夜之梦,可她知道,梦都是不真实的。
      不知不觉,她俩已走到排演室门前。顾非出来迎接她俩,他永远那么绅士,仿佛绅士是他的品格,已植入他的骨髓,他不容任何事情破坏他的品格。
      秦艽问他:“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是让你把小海喊来吗?让他来演佛。”
      顾非微微一怔,解释说:“小海临时有事,来不了。”
      秦艽不依不挠地问他:“那谁来演佛?你要知道,蝶要夜夜在佛前祈祷的,你总不能让她对着空气祈祷吧。”
      顾非听了,竟有些慌张,像是有什么心事困扰着他。他呆了一会儿,苦笑道:“先这样演呗,一只蝶若心中有佛,到哪儿都是佛,这才是佛前祈祷的至高境界。”说完,他还看了看叶溦,补充道:“你要相信叶溦,她有这个能力做到心中有佛。”
      这是叶溦第一次见到顾非慌张,她甚至能想象到顾非笑里的苦涩。他的笑不再是那朵不知盛开在何处的百合,他的笑是一朵开在路边的即将衰败的百合。她心里有些难受,她难受他心里的难受,就像见到了一只没有翅膀的蝶。她不知道顾非发生了什么,但她本能的想要保护他,就像保护一只蝶。
      她拉起秦艽的手,微笑着说:“好啦好啦,我可以的,我们就先这么演。”
      秦艽不再说什么,开始检查道具。她是这场戏的导演,她不能乱,只要叶溦想演,她便要将这出舞台剧排下去。只要舞台剧一直排下去,她便要履行好导演的职责。做导演该做的事,说导演该说的话,这是她的本分,她不能叫叶溦失望,她答应了叶溦,一定要把这出舞台剧演完。她答应了的事,她说到做到。
      今夜排演的是第二幕戏:蝶在佛前日夜祷,幻化成人念恩情。寻至少年栖身处,唯愿相守结同心。
      叶溦还是那只蝶,那只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蝶,她会一直舞下去,只为等待救她的少年。可少年迟迟没有现身,她失望,她无助。于是,她长伴青灯,日夜祈祷,终于感动了佛,佛于是将她幻化成人,并将她送至少年的门前。皎洁月光下,她又翩翩起舞,宛如一只蝶,轻盈而曼妙。
      接着,顾非登场了,顾非不再是顾非,而是那位俊秀少年。少年迷迷糊糊中打开房门,一眼瞧见了幻化成人的蝶,瞧见了翩翩起舞的蝶,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仿佛置身梦中,如痴如醉地看着,就像在欣赏月宫的仙子。
      秦艽喊了一声“cut”后,揉了揉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
      她不得不承认,叶溦的表演已经渐入佳境,自己曾经评价她“拙劣的演技”显然是错误的。只要到了舞台,叶溦便不再是叶溦,而是一只蝶,她将蝶的虔诚、善良、美丽演绎得淋漓尽致。
      顾非动情地说:“我刚刚,打开门的一刹那,有被打动到。”
      叶溦面露羞涩,她也不知道自己演得如何。她只觉得自己一到舞台上,就像是一只翩舞的蝶,跳舞是她的生命,她不仅要一直跳下去,还要跳得像一只蝶。她在花丛中的等待,她在佛前的祈祷,都是发自于心,竟不像是演出来的。或许她在内心,把自己当成了那只蝶,蝶等不来少年该有的失望、无助,她全都有。
      她微笑着说:“哪有,是你演得太好了。”
      秦艽也走到舞台上,激动地说:“你们两人演得都很好,这就是我创作剧本时想要的效果。”说完,她转过头,直直地盯着顾非,补充道:“但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叶溦疑惑地问她:“什么问题?”
      秦艽想了想,意有所指地说:“我承认,小叶子能做到心中有佛。可观众们未必能看到小叶子心中的佛,所以,我们还得请一尊佛来。佛可是将蝶幻化成人的关键人物,没有佛就没有接下来的故事。”
      按秦艽的意思,还得请小海来演佛。小海有着圆圆的脑袋、胖胖的身材,以及那千年不变的慈眉善目,她愈想愈觉得,小海就是她心中的佛,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请小海来演这尊佛。
      顾非却顾左右而言他,慌忙说:“我找个别人来演佛如何?保证让你满意。”
      秦艽摇了摇头,以不容商量的语气说:“不行,一定要小海来演佛。”
      叶溦听出了秦艽话里的不悦,而她也看出顾非似乎有苦衷。只是顾非不说,她也不好相问。但直觉告诉她,这个苦衷与小海有关。她害怕两人因为这事吵起来,她有意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她很想帮顾非做些什么。
      她拉了拉秦艽的手,笑着说:“好了好了,夜已深,我们今天就到这吧。”
      她这边说着话,那边却拉着气鼓鼓的秦艽,走向门口。秦艽内心是想走的,经她一拉,也就三步并作两步,不一会儿便离开了小舞台,走到大舞台。大舞台的路灯上,仍旧有无数飞虫围着转圈圈。
      叶溦看着路灯,想到了求索园的草地灯,草地灯上也围着许多飞虫转圈圈。草地灯照不到的地方,曾上演过许多“浪漫故事”。
      她也在想象,想象着自己的浪漫故事……
      05
      挂钟提醒着时间,时间酝酿着一切。
      此时的234宿舍,出奇的安静。暴风雨来临之前,也是安静的,愈安静,暴风雨来得愈猛烈。
      突然,秦艽对顾非的再三推托表示了不满,她的不满积压了许久,自那日顾非选择了“伤害她俩”以保全他的粉丝起,她便一直对顾非心存芥蒂,就像侠盗间的势不两立。虽经叶溦在一旁劝解,她仍是耿耿于怀。她不知道顾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甚至怀疑顾非是故意不让小海来的,她决定亲自去请小海这尊佛。
      她瞒着叶溦,找到了小海,质问他:“你那晚有何事不能来参加我们的排演?”
      小海却是一愣,讪讪道:“什么排演?”
      她郑重地说:“蝴蝶的翅膀,舞台剧的排演,我想让你演一尊佛,你不知道?我让顾非请你的。”
      小海又是一愣,随后他摸着脑袋,吞吞吐吐地说:“我知道的,当然知道的……我只是,上次我可能真的有事,下次什么时间,我一定去。”
      她没想到小海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便不再多想。接着,她和小海聊了这场舞台剧以及佛的角色定位。小海并不善于言谈,因而聊了不一会儿,他们的聊天即无形终止。她走后,小海还待在原地,直到一阵风起,吹落一枚叶,落在他的黑框眼镜上。
      镜片被光照,呈现五颜六色的影。
      今夜排演的是第三幕戏:蝶与少年似仙侣,终日成双影不离。忽然一夜红颜老,变作落叶化春泥。
      叶溦还是那只蝶,那只在舞台上翩舞的蝶。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她的身边还有一位风度绝伦的少年。可她忘了,她终究是一只蝶,蝶的寿命太过短暂,她衰老的很快,就像满山遍野的花。终于有一日,她走到了凋零的时刻。而他,那位曾经救她的男孩,那位曾经爱她的少年,竟狠心抛弃了她。
      原来爱啊,爱是美貌,爱不是心。
      她又变回一只蝶,一只没有翅膀的蝶。她躺在地上,静待死亡。突然吹起一阵风,将她吹起,连同一旁的落叶,她在风中跳了最后一支舞后,无声无息地落了地。
      秦艽喊了一声“cut”!
      她内心有些激动,她总算不辱使命,导演完这一出戏。虽然只是一幕幕的排演,还没有形成一场完整的舞台剧,可秦艽却看得出,叶溦演活了蝶,直到她躺在地上的那一刻,她仍是一只蝶,一只没了翅膀的蝶。一只没了翅膀的蝶该有的疲倦、无助,她全都有,除此之外,她的脸上还滑落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黑暗之中,从身后响起掌声。掌声断断续续,在空气中回响。
      舞台上的三人,竟同时朝黑暗望去。只见小海从黑暗中幽幽走来,走上舞台。他的脚步很轻,轻的如同落叶一般,无声无息。他径直走到叶溦面前,送上一束花,动情地说:“恭喜你,你演活了一只蝶。”
      叶溦虽惊讶,仍接过花,道了一声“谢谢”!
      与她俩的惊讶不同,对于小海的到来,顾非的感受却是惊吓。所谓惊吓,便是“惊”中带“吓”,他似乎很害怕见到小海,他脸色惨淡,一贯的笑容早已不再。他扯了扯小海的衣,低声说:“你怎么来了?”
      小海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该来吗?还是说,我早该来了?”
      他俩这奇怪的一问一答,叶溦与秦艽听了却是一阵迷糊。在她俩的印象中,小海与顾非是能够同穿一条裤子的友谊,她俩不敢相信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但眼前的气氛实在诡异,叫她俩不得不这么想。
      除去迷糊外,秦艽还多了一层疑惑。因为第三幕戏没有“佛”的角色,她本想让小海参加下一次排演,她告诉小海的也只是下一幕戏的时间,可她万万没想到,小海今晚就来了。他似乎在黑暗中观看很久,直到看完演出,才幽幽地走出。
      顾非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差点儿跌倒。他眼神忧郁,以近乎请求的口吻说:“有什么事,我们回去说好吗?”
      小海仍旧面无表情,冷冷地说:“回去?我们还回得去吗?”
      顾非颤抖着说:“只要想回,还是能回去的。”
      说完,他掉头就走,他的表情很坚决,就像一名赴死的勇士。是的,他不再是那个俊秀的少年,不再是顾非,而是一名勇士,他想回去,想回到旧时光,想回到老地方。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得去,他只知道他应该逃离这个小舞台。小舞台不再美妙,小舞台变得太过真实,真实的有些丑陋。
      叶溦见他走了,竟跟着追了出去……
      于是,偌大一间房,只剩下秦艽与小海。秦艽还没缓过神,她的脑袋还很乱,她得把这件事捋一捋:首先,是她让小海来的;其次,小海真的来了,但小海来的不是时候;再次,小海不仅来了,还气走了顾非;最后,连叶溦也跟着跑了……她得出结论:整个事情的关键是小海,她必须让小海说出实情。
      她问小海:“你与顾非之间发生了什么?”
      小海呆呆地望着两个远去的背影,一个是顾非,一个是叶溦。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不是说他不想回答,而是他不知如何回答。他与顾非的故事,怎可轻易说与外人听?
      他一言不语,直直地出了门。任由秦艽在后面喊他,他也不回头。
      秦艽摸着脑袋,满心疑惑地离开了小舞台,走上大舞台。外面的大舞台啊,大舞台却像一场梦,仍旧是初夏之夜,夜静虫鸣。
      她喃喃道:“虫子尚且鸣叫,人却一个个闭嘴不说话……”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921033/1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