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大人，只是风寒。许是夜间着了凉，许是受了惊，吃两剂药便好。”

　　小孩恍恍惚惚间听到说话声，想要睁开眼看看，眼皮子却像压了石块般重的掀不开。脸颊像是有些热，脑子也昏昏沉沉的，他心想，哦，这是发热了。从前被打得狠了，身上的伤口烂开，他也会发热。通常在柴房中躺上几日，也就慢慢好了。

　　“他发热了。”

　　小孩又听到一道声音响起，微哑，磨人，好似在哪里听过。

　　一只冰瓷般温凉的手在他额头碰了碰，小孩发出一声难耐的□□。恍惚间他只想把这只手牢牢捉住，贴在脸上，贴在胸口，最好是装在口袋里，再发热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摸一摸。

　　他还没捉住那只手，温凉的触感就不见了。他心中难过得很，压在眼皮上的石块像是也没那么重了，揉了揉便睁开了双眼。

　　暖光穿过窗棂，洒满整间屋子。窗外庭院盈绿欲滴，屋内廊壁绣锦如簇，背身而立的那人成了所有光色中唯一的暗影。

　　“晚照，带王太医下去开个方子。映秋，拿了我的牌子去药膳司。”两名侍女同先前答话的大夫都退了出去，屈楚才转身朝床边走来。

　　小孩愣愣地看着他。

　　瘦削的身子撑起白色常服，袖袍空空荡荡，随时都会乘风而去般飘逸。屈楚才弯起的眉眼，笼在柔光之中。靠的近了，便能看清墨色轻拖逶迤一笔似的淡眉，眼睫曲卷翘起，时而覆住水波微漾的双眸。

　　屈楚才笑道，“醒了？”

　　那一只曾轻轻碰过额头的手，又贴了上来，这回没有稍触便离，翻覆后轻轻贴着小孩的脸颊。

　　“捉……”小孩迷迷糊糊道。

　　“嗯？”

　　小孩不知从哪来的劲儿，伸手飞快地扣住了屈楚才的手腕，按在自己颈边，用脸颊蹭了蹭，“捉、住了。”

　　屈楚才哭笑不得，俯身柔声道，“嗯，你捉住了。”

　　小孩紧盯着他，目光仿佛被锁住了一般，动也不动。屈楚才顺着他在床边坐下，一手依旧被捧着贴在颈边。颈侧经脉轻轻跳动，每一下都沿着他的手背传来。

　　屈楚才用另一只手拂开小孩额上的乱发，捋顺了往后拢到耳边。看到那光洁饱满的额头，屈楚才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

　　小孩避无可避，额头红了一小块，目光幽怨地看着他。

　　屈楚才轻笑了一声。

　　“大、大人。”侍女晚照站在门口，面露迟疑之色。

　　屈楚才瞬间抿直了嘴角，收回了扣在小孩额上的手指。

　　晚照这才小步上前道，“王太医开了方子，奴婢见都是些寻常药材，府中都备着，便自作主张让映秋去库房拿了，免得路上一番折腾，耽误了时辰。”

　　屈楚才擦去小孩鼻尖上的细汗，漫不经心应了声，“嗯。”

　　晚照道：“看这位公子……”

　　屈楚才道：“少爷。”

　　晚照面色一变，随即缓了下来，如常道，“看少爷面上发热，不如奴婢去备水，替他擦一擦。”

　　屈楚才点了头，不多时晚照便端来了铜盆。屈楚才让她将铜盆放在床边高架上，自己拿了软巾浸湿，拧干，在小孩脸上轻轻擦着。粗直浓密的眉头，高挺的鼻梁……

　　屈楚才道：“闭眼。”

　　小孩闭上了双眼。眼帘一闭又瞬间睁开，不放心地盯着屈楚才。

　　屈楚才的一手还被他握着，只能动了动手指，贴着他的下颌顺毛般摸着，“若是害怕，便先闭了左眼。”

　　小孩盯着他看了半晌，眉头一皱，双眼都闭上了。

　　屈楚才笑道，“乖。”

　　软布覆在眼上，能够感受到眼珠轻微的颤抖，然而那擦拂的动作实在太过轻柔，如同春日和煦的暖风，叶间蒸腾的晨露，一切都恰到好处。

　　疲惫加上病困，小孩不过清醒了片刻，又睡着了。

　　屈楚才将软布放回铜盆，示意晚照端下。

　　晚照道：“大人……”

　　“睡着了。”屈楚才轻声道，“莫说话。”

　　这一回两人离得极近，晚照能够确定，先前自己在门边看到的不是错觉。

　　杀人如麻的镇抚司正使，此时脸上的笑意，是能将人溺毙的温柔。

　　小孩昏睡时依旧抱着他的手，好像落水的人抱紧一块浮木，高热的体温渐渐透过紧贴的肌肤传到手背上。

　　屈楚才久久凝视着小孩微红的双颊，叹了口气。他屈起的手指时而在小孩的颊边碰上一碰，像是对着精致易碎又仅此一尊的瓷器，不知到底该不该下手。

　　着凉倒可以提防，受惊……跟在他身边又怎么可能躲得开？

　　屈楚才低吟道：“我也不知带你回来是对是错……”

　　映秋端着药碗进屋。

　　屈楚才抽回手，扶小孩坐起身，用臂弯环着，手掌平摊，示意映秋把药碗递给自己。

　　药汤是特意晾了晾才端来的，手指碰到碗沿，便不觉得烫。屈楚才舀了一勺，亲自试了温度，才递到小孩嘴边，食指压着下唇，将瓷勺中的药汤缓缓喂了进去。

　　小孩半睡半醒，吞下了大半，剩下的都从嘴角流了出来。棕黑的药汤流到屈楚才的指盖上，又沿着手指一路滑落腕中。

　　映秋见状递了块帕子，屈楚才接过，先将小孩嘴角的药汤擦了擦，才翻手盖在自己的腕上。

　　一碗药汤足足喂了小半个时辰。映秋悄悄踮着脚将身子倚在檀桌上，屈楚才喂完药后瞥了她一眼，侍女忙站直了，俏皮地笑笑。

　　屈楚才道：“将我房中的被褥取来。”

　　映秋年纪小些，性子也活泛，眨眼问道，“大人今晚要睡在这儿么？”

　　镇抚司尚有诸多卷宗待阅，这厢小孩又离不得人照顾。屈楚才略作思索，便让映秋将卷宗同被褥一块儿带来，自己脱了鞋袜靠坐在床头批阅，不时垂首探一探小孩的额间。

　　其间又喂了一次药，唤醒小孩喝了些米汤果腹，到了夜深时分，热度总算是降下来了。

　　小孩蜷着身子缩在靠墙的一侧，偶尔睁眼时也不去看屈楚才，只盯着床头那盏琉璃灯发呆。

　　屈楚才除了唤他喝粥、吃药，便也一言不发，两人之间仿佛有道溪涧，无声无息地缓缓流淌。

　　到了将要入眠时，房中的静谧才被打破。

　　“别。”小孩怯怯道。

　　屈楚才放下灯罩，问，“怎么？”想起昨晚回房的场景，他了然道，“还是怕黑。”

　　他将琉璃盏复又放回床头，灯盏中的一簇火光微亮。

　　小孩舒了一口气。

　　屈楚才两人的被褥盖好，侧身面朝着小孩，笑了笑，“睡吧。”

　　院中竹声沙沙，两人的鼻息都轻不可闻。小孩闭眼默数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睁开。

　　从前也有人对他好过，受伤时递一碗清水，寒冬送两件破烂不堪的棉袄，但最终都是要他还的。一碗清水要顶一顿骂，两件棉袄许是一顿毒打。日子一长，老爷夫人们都知晓他不过是个被推出来顶缸的，于是连这么点好也没人愿意施舍给他了。

　　他等了整整一天，就想看着对方什么时候会露出马脚来。

　　昏暗的灯光下，能看清对方睡得不甚安稳，眉头紧锁，鼻息越来越重，忽的惊喘坐起。

　　小孩悄悄眯起眼，心想，总算来了么。

　　从一丝缝中能看见对方的胸膛不住起伏，脸上泛着诡秘的潮红，冷汗已湿透背上的薄衫。

　　对方静静坐了好久，才又躺下。

　　小孩赶忙闭紧双眼。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被褥下的窸窣之声，察觉到腰背一热，是对方抱住了自己。他要做什么？

　　一股热息拂过鼻尖。

　　而后额头被轻轻抵住。

　　对方再没了其他动作。

　　轻微的颤抖从额顶传来，轻易唤起了小孩的记忆。他想起自己受伤的时候，被扔在一间不见光的柴房里，房门上了锁，怎么拍打也没人应声。黑暗、饥饿，然后是巨大的恐惧。

　　那时候他和这个人一样。

　　他在害怕。

　　小孩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心想，他有什么好怕的呢，是像自己一样害怕被打骂吗？

　　舌尖传来一股苦涩的药味，小孩微微发怔。他又眯眼看了一会儿，确认对方睡熟了，悄悄伸手环住了对方。

　　如果害怕的话，身边有人会好吧。

　　“睡不着？”

　　小孩一惊，想要缩回手臂已来不及。屈楚才扣住了轻轻搭在腰侧的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小孩道：“你也睡不着么？”

　　屈楚才笑了，像是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嗯。”

　　小孩转了转眼珠，视线不知怎的忍不住往他的领口飘去。湿透了的衣领松松垮垮黏在身上，显出形状姣好的锁骨。

　　“做噩梦。”小孩语气肯定。

　　屈楚才坦然道，“嗯。”

　　“你也会做噩梦么？”这让小孩生出些亲近之心。从前睡在一间通铺的仆从，都是白日累了夜间倒头就睡，一夜无梦，他想找个倾述的人也没有。屈楚才虽然看着比他厉害那么多，原来也是和他一样睡不安稳的。

　　“会。”屈楚才顺着小孩的脊背轻轻抚摸，数着一节节突出的椎骨，努力让自己从梦中的恐惧与忧怒中逃离，“梦到一些以前的事。”

　　他的话轻飘飘的，小孩却有种野兽般的直觉，在那羽毛般缓坠的话音中捕捉到了最沉重的长茎。

　　“以前的事？”

　　屈楚才道：“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过的很苦……”他陡然意识到自己在被小孩牵着鼻子走，许是经历了一场噩梦后心神不宁的缘故。

　　他挑了挑眉，倒没生气，只觉得小孩比他想的还要有趣一些，“不能总是我在说罢，睡不着的难道不是两个人么。”

　　小孩哈了口气，轻声道，“我也做噩梦啊。不点灯的时候，总是梦到以前被关在房里，没有吃的，没有水，也没有其他人。”

　　“好像天上地下就剩了我一个。”

　　屈楚才道：“就和死了一样。”

　　小孩动了动脖子，往屈楚才身边凑，好让更亮的灯光落在自己身上，祛除黑夜的冰冷和惶惑不安。“可能吧，我没有死过，我不知道。”

　　屈楚才沉默片刻，“差不多的……我……梦里见过。”

　　琉璃盏中的芯子燃到了末梢，最后一点灯火摇摇欲坠。

　　小孩把头埋在屈楚才颈间，既是安慰对方，也是安慰自己，“梦都是假的。”

　　屈楚才搂着小孩微微发烫的身子，应道，“对，都是假的，都过去了。”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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