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小孩病了三日，屈楚才便在他房中照顾了三日。到了小孩能下床的一日，屈楚才便同他分开睡了。次日早早敲了房门，俯身在床边道，“日上梢头，该起了。”

　　小孩前一夜无人作陪，迟迟方才睡着，坐起身后脑子还是一片混沌。

　　屈楚才看他呆呆的，坐起了身，也不去拿挂在床边的衣裳。汴京城里的成衣铺花样翻新，有时新上的番邦款式连他也未曾见过，想来小孩此前是被侍女伺候着穿上衣裳的，自己未必换得来。

　　“伸手。”屈楚才吩咐道。

　　小孩便木讷地展开双手。

　　拎着天青色缎袄，将小孩的手塞进袖子，将两襟往前拽了拽，并拢扣好。从领口到衣摆都是盘扣，屈楚才便耐着性子一一扣好，而后拍了拍小孩的背，道：“裤子也要我伺候你穿么？”

　　小孩猛地摇头，掀开被子跳下床，拎起床头的垮裤，急急套上。

　　慌忙间他也没看清缎鞋放在了何处，两脚直接踩在了地上。屈楚才无奈地叹了口气，让他坐上床沿，自己取了侍女递来的湿布，抬起小孩的脚底细细擦了擦。

　　养个小孩有多不易，他如今算是知道了。可似乎又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乐子，是以他也不愿假手于人，只想自己尝尝滋味。

　　给小孩套上两只好不容易聚首的缎鞋，屈楚才直起身子，吩咐侍女可以退下了。他生怕自己伺候不好小东西，特意招了晚照和映秋陪着，也不管她们见到素来冷着脸的主子待人这般柔情蜜意，心中生出了怎样的波澜。

　　小孩盯着鞋尖上的绒球，眼睛一眨也不眨，将多日来盘桓在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你、你带我回来、是要我伺候你么？”

　　屈楚才闻言一笑，双手夹着他的胳肢窝，把人提到了地上。

　　“是。”

　　小孩心中踏实了，点头道：“我都会的。”端茶送水，劈柴烧火，凡是下人该做的活计，他都做得来。

　　“伺候过老头子么？”屈楚才道。

　　“没有。”

　　“那往后便留心学着点。待我七老八十，就全凭你伺候了。”屈楚才笑道，“在那之前，我便先养着你罢。”

　　小孩半知不懂地看着他。

　　屈楚才道：“今日与你说的，都要记下。我姓屈名楚才，往后便是你的义父。”

　　“屈……”小孩嘟起双唇，发出个吹气般的音。

　　“屈凉。”屈楚才道，“给你取的名儿，莫忘了。”

　　小孩这回说的没那么艰难了，吹了几声气后，将这个音学了七成像，“屈、凉。”

　　小孩穿一身天青色的袄子，乍看去葱绿一片，亏得屈楚才今天没穿绯色官服，否则一红一绿走在一块儿，活活招人白眼。

　　屈楚才又盯着那身袄子看了几眼，听得小孩仍在低声念着两人的名字，没来由地想起了一物，对小孩唤了声“蛐蛐儿”。

　　“啊？”屈凉以为这是在叫他的名字，仰头应了一声。

　　屈楚才笑出了声，脸颊上的梨涡陷了下去，浅浅一点，“带你出门看看，汴京城里可有好大的热闹。”

　　屈凉问：“有舞灯好看么？”

　　过年舞灯是乡间最热闹的时候，就算是个仆从，只能挤在人堆里踮脚张望着那红红黄黄的灯火，但能听见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的炮仗，瞧见众人沾着喜气的笑脸，他也觉得心中满是喜乐。

　　屈楚才说了以后要他伺候，他像是找到了这几日一般经历的由头，放下心来。原来这人也不是无缘无故待他好的，也是要他报偿的。

　　屈楚才给他戴上一顶虎头帽，仔细扶得端端正正，随口道，“比那热闹多了。”

　　屈楚才没带仆从，只一手牵了屈凉，两人如同寻常人家的父子般，一前一后走出小巷。

　　屈凉个子小，脚步迈不开，所幸屈楚才体弱，走得也不快，脚力健些的老翁都能超过了他二人去。

　　屈凉却觉得这样十分自在。

　　小巷幽静，清晨时分笼了层白雾，薄纱般挂在藤萝的叶尖儿上，凝成一滴轻盈的水珠，盈盈欲坠。没有行人往来，只有两人一虚缓一柔亏的脚步声，隔了堵粉灰的高墙，还有些听不真切的仆从谈话声、劈柴声、泼水声……

　　“他们才起呢。”屈凉道。早起后忙碌的声响，他在乡间做仆从的时候再熟悉不过了。

　　屈楚才道：“都辰时了，那是些惫怠伙计。”

　　屈凉不知道这条名叫磨刀巷的巷子里都住了什么人物，听屈楚才的口气有些冷淡，便保证道，“我起的可早。”

　　“嗯。”屈楚才摸了摸他的脑袋，“起的早好。上了年纪的人都睡不安稳，卯时说不得就起身了。”

　　屈凉点头道：“天擦亮我就……”

　　两人正拐出了磨刀巷，走上马行街，屈凉忽的不说话了。

　　磨刀巷不过十数步宽，一路走来也没遇上过旁的路人。马行街全然是另一副模样。

　　小贩担了担子，吆喝着沿街叫卖。披了罗衫，梳了高髻的女子踮起轻履，从担上箩筐中拈起一朵艳花，笑问卖价几何。腰佩长剑、青衫风流的游侠少年打马而过，马蹄扬起的尘土扑了行路人一脸。那脾气暴躁的行商一推独轮车，指着滚滚尘土破口大骂……

　　能看的、能听的都太多了。屈凉只觉得哪怕十个村子的人都挤在一块儿看舞灯，也没这般热闹。

　　他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正巧那骂骂咧咧的胡商拍着衣裳走过，被平白无故冒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操着浓重卷舌音的问候扑头盖面砸了过来。

　　屈凉小脸煞白，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却知道那语气绝对说不上和善。他悄悄偏过头瞅了眼屈楚才，只盼对方莫要太生气才好。

　　屈楚才拉了拉屈凉的手，小孩呆愣愣的不知道退后，他只得上前半步。

　　单薄的身子挡在屈凉面前，一手背到背后，依旧牵着他没有放开。

　　屈凉心中一暖，全身从头到脚都像是浸在了热汤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儿，开心地快要顶开壶盖。

　　“是我……”屈凉壮着胆子从屈楚才身后探出身子。

　　那胡商骂得更急。

　　屈楚才从袖中伸出两指，指间夹着一枚银锭，成色上好，分量十足。屈指一弹，银锭砸中胡商的胸口，眼看就要掉在地上。

　　胡商双眼一瞪，胡子被气吹起了一大把，嘴巴却闭上了。

　　屈凉被屈楚才牵着走远，回头看了弯腰到处摸索的人一眼，疑惑道，“他怎么不骂了？”

　　屈楚才道：“骂人一是为了自己痛快，二是为了得些好处。大多时候，痛快总是不及好处来的实在。”

　　“你骂胖子是为了……？”屈凉想起前些天晚上，他躲在书房外边没敢进去，一半是怕生，一半是因为屈楚才正把那个胖子骂的抬不起头来。

　　屈凉心想，他倒是不怕屈楚才骂他。从前老爷少爷也总是打骂，但从没有喂他吃过那样好吃的东西，也没有笑着同他说过话，没有在他被人捉弄的时候挡在他的前面……

　　“他该骂。”屈楚才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就瞥向了长街一侧的酒楼面铺，“想吃些什么？”

　　酒楼面铺外头都悬着招子，白绸迎风展开，张氏面铺、来福客栈、老王茶摊……墨字个顶个的大，恨不得撑破了边角，挤到行人的眼里去。

　　屈凉仰头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看不懂，也不挑嘴儿。在乡下的时候，他这种做不了力气活的幼仆，每天能领到的就是一小块黑面馒头。馒头里夹着粗糠，硬的能崩掉大牙。吃前得把馒头撕成小块，泡开成棉花样的软团，混着汤水一起吃下。馒头既没什么味道，也不顶饿，在吃到屈府的糕点之前，他都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好吃的东西。甜滋滋、凉岑岑，光是想想就觉得肚子饿了。

　　“想好了么？”屈楚才道。

　　沿街的铺子冒出腾腾热气，被秋风一卷，直冲着他的鼻下钻。屈凉伸手指着最近的一家单间铺子，道：“可以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屈楚才打量了一眼那间在整条马行街上都可以算作简陋的铺子，牵着小孩朝铺中走去，“张氏面铺，挑的不错。”

　　铺子里摆了三排横桌，屈楚才挑了靠街的一张坐下，屈指扣了扣桌板，“两碗桐面皮，不要辣子。”

　　小二应了一声，替他们擦去之前客人留下的汤水，一甩搭步去后厨报单了。

　　桌面泛着油光，小二只是擦去了汤水，却不能把经年积下的油垢除净。

　　屈楚才蹙眉从筷筒中抽出一双竹筷，用丝帕细细擦了，递给屈凉，从头到尾衣袖都没有沾到桌子。

　　屈凉接了竹筷攥在手中，双手老老实实搁在膝盖上。他巴巴地盯着屈楚才，不时挪一挪压在长板凳上的身子，盼望着对方说句什么话儿，可以让他安心下来。他没坐在这么亮堂的地方吃过饭，往日都是在后厨领了馒头，偷偷塞在怀里带回柴房吃。

　　屈楚才也不把擦了竹筷的丝帕收回袖中，叠了两叠压在筷筒边上。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指尖贴着丝帕将略微突起的边沿压下，这么简单的动作由他做来，就有了种惊心动魄的优雅。

　　屈楚才习惯了小孩不时发直的眼光，问：“这些年你……”

　　“让一让哟！二位，桐面皮来咯！”小二一手端一个海碗，朝桌上一摆，“慢用。”

　　那海碗一人面前摆了一个，屈凉看着比自己的脸还要大的面碗，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莫慌。”

　　屈楚才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针，在屈凉不解的目光下探入面碗，搅了一搅。

　　屈凉只以为这是城里吃饭的规矩，眨巴眼等着。

　　银针的尖头变了颜色，锈蚀般的陈黑从尖头缓缓蔓延至针尾。

　　屈楚才不动声色地取出银针，放在丝帕上。

　　屈凉问：“可以——”

　　“嘘。”屈楚才一指压在唇上，脸上浮现出自我厌弃却又分外残忍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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