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小孩提不起半点力气，只能伸长了脖子任人宰割。但两名侍女非但没有朝他露出凶恶的嘴脸，还客客气气地替他备好了热水和换洗衣裳。

　　小孩恍恍惚惚跨进木桶，泡了半晌才发觉自己还穿着衣裳，又迟钝地把湿漉漉的衣裳扒下，放在一边。妖怪会对自己那么好吗？不是妖怪又为什么要特意把他抓了来呢？他的心中简直有千百个疑问，但能回答的那个人却吩咐了一声后就把他丢下了。

　　用力搓着身子，直到皮肤发红，又被热水泡出了白白的褶子，小孩才匆匆擦了身子，套上干衣裳。

　　这身衣裳同他从前穿过的都不一样，除了知道该把手伸进两个袖子里，其余的布带、盘纽该如何系扣，他一应不知。

　　许是他折腾许久都没有穿好，房外传来了扣门声。“洗好了么？别是蒸晕过去了。”

　　小孩揪着衣带，急道：“没！”

　　映秋噗的笑出了声，推门而入，一看便知小孩为何窘成了这副模样。她伸手勾过衣带，轻轻挽起打了个结，“早知道你们这些小少爷，一旦离了人，便什么都不会了。”

　　晚照替小孩擦着头发，道：“你别捉弄他。大人吩咐了……”

　　“是。”映秋道，“大人吩咐，我哪敢不从呀。”

　　她一转眼珠，板起脸不过片刻，又忍不住笑道，“晚儿姐，你没觉着么？方才大人同这小孩搂在一块儿的时候，分明是舍不得松手。若是换了旁的人纠缠不休，早被护院的侍卫打断了腿。哪里还用得着唤你我来伺候？”

　　小孩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

　　晚照摇头道：“你这张嘴真是……大人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插嘴。带他下去睡罢。”

　　两人带小孩去了西厢。小孩一路留心记着回廊的模样，数清了路过的纸灯数量，待到两人将他送到房中离开后，便踮着脚溜了出来。

　　两个狐狸……小姐姐待他很好，可他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呆着。

　　大宅子里的回廊简直像是走不到尽头，拐了几个弯儿他便连回房的路也寻不着了。寻着灯火亮些的地方走去，他听到了低语和呵斥声。

　　小孩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趴在窗外朝里看了一眼。一个胖子跪在地上，被人骂得抬不起头来。而坐在上位低声训斥的……就是同他坐了一辆马车回来、抱着他走了一路的那人。

　　“还不滚？”那人冷冷瞥了胖子一眼。

　　胖子带着浑身两三百斤肉往外急退，小孩一缩脖子矮身蹲了下去，想着等胖子走远了他便也悄悄离开。

　　还没等他站直身子，便听得里头人扣了扣桌子，道，“藏在门外做什么，进来。”

　　小孩犹豫了许久，直到听得房里又唤了一声，才趿着新换上的缎鞋往里走。

　　鞋面丝滑柔软，和他从前穿过的草鞋全然不是一副模样。脚踩在地上，就跟踩在棉花团里似的，软软使不上劲。

　　他隐约觉得这些人该不是妖怪变的，但晚上经历的一切都好似做梦一般。两个小姐姐带他洗了身子，换了衣裳，放在平日，那都是少爷才有的待遇。

　　可惜他腹中空空，饿得抽痛，可见做梦也不是样样都能如意的。有了新衣裳，就未必能填饱肚子；走进这比老爷的书房还要亮堂的屋子，却要对上那个狡猾又难缠的人。

　　屈楚才见他一步一顿，跟快要上轿的闺女一般磨蹭，索性伸手把人拉到了怀中，用单臂环住。

　　小孩刚换上新衣，身上还带着些熏香味，屈楚才满意地将下颌搭在小孩肩上，朝他耳边吹了口气。

　　白嫩嫩的耳垂当即染上了一层薄红，小孩的身子一僵，竟是连呼吸都快忘了。

　　“喜欢么？”屈楚才问。

　　小孩不知该如何回答，目光四处飘散，最后落在了屈楚才手中的朱笔上。

　　屈楚才扬了扬笔杆，笑道：“秋兔毫，斑竹管，御赐的玩意儿，喜欢也不能送你。”

　　小孩摇了摇头，他也不明白屈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看向朱笔，更多的盯着笔尖一点血红。

　　屈楚才道，“不是血。”

　　屈楚才搁下笔，指尖在瓷砚中轻轻一沾，伸到小孩鼻尖，“闻闻，没有血腥味。”

　　小孩伸长了脖子去闻，果然没有闻到自己挨打后的味道。然而屈楚才凶恶的形象着实是在他心里生了根，他认定了那点红是不知哪儿沾上的血，闻不到味儿，便伸舌去舔。他舔过自己身上的伤口，和铁锈一样的味道，不十分好吃。

　　屈楚才不由失笑，在水盂中洗净了手，用丝帕轻轻擦干，对小孩认真道，“不能吃。你若是饿了，我吩咐她们送些糕点来。”

　　小孩面色一红，捂着肚子不动作了。

　　侍女很快备好糕点，在书桌上一样样摆开。屈楚才捏了块凉糕，递到小孩嘴边。

　　小孩戒备地看了他两眼，好似在心中衡量这是否又是一次戏耍。过了片刻，趁屈楚才眨眼之时，小孩猛地往前一扑，张嘴就咬去了半块凉糕，腮帮子微微鼓起。

　　他目光遗憾地盯着屈楚才手中剩下的一小半，十分悔恨没能一口咬光似的。

　　“都是你的，急什么。”

　　屈楚才一手给他喂着糕点，一手复又提笔批阅。

　　小孩僵着脊背坐在屈楚才膝上，目光不时在糕点和卷宗上打个转儿，像只刚被捡回家的狗崽，身上还没长出顺滑的皮毛，就学会了用滚圆的眸子打量四周。

　　等到屈楚才将最后一张薄纸放到左手边时，小孩已经趴在桌边打了好久瞌睡。

　　屈楚才轻抚着对方因戒备而僵久了的脊背，低声把他唤醒，牵着他走出书房。

　　两人的影子都落在地上，细细长长，让小孩想起在山上见过的两根竹子。别的地方竹子都是漫山遍野地长，偏偏那个山坳里只竖着孤零零两根，就像他们一样。

　　屈楚才牵着小孩走过厢房。门庭里种的几竿修竹随夜风婆娑，黑影虬结，样貌可怖。

　　察觉到小孩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屈楚才笑道：“怕黑？”推开房门，单手点亮油灯。一点点光晕把厢房照亮，温暖昏黄，和庭中冰若霜雪的月色，如同隔了两个世界。

　　他把灯引子挑正一些，免得浸了油火光熄灭，罩上琉璃罩子，摆在床头。

　　“我就在旁边的房里。”屈楚才道。

　　小孩盯着油灯中的光点，看久了仿佛扩大了一圈，犹豫着松开屈楚才的手，蹬了缎鞋爬上床榻。

　　屈楚才替他关上门，站在廊上等了一会儿，听见掀开被褥的窸窸窣窣声，才回到自己房中。

　　小孩仰躺在床上。枕头是他从没用过的软枕，脖子贴在上边好像陷在一团棉花里，舒服得说不出话。被褥也是新晒过的，埋头能闻到干燥蓬松的气味，盖在身上连寒冬也不会冷。

　　但他还是睡不着。闭上眼一时想到的是柴犬咧着的尖牙，一时是在书房外隐约听到的责骂。

　　那个人说他就在旁边的房里……小孩抱着被褥想，要去找他吗？

　　或许不把他吵醒……就站在房门口看一看？

　　小孩穿好衣裳，爬下床，踢着缎鞋往外走去，心中想着，拿剑的男人怕他，守在门口的老爷爷怕他，胖子更是被骂了也不敢吭声……那个人该是好生厉害吧？

　　推开房门时，门轴嘎吱响了一声，他缩在门后等了半晌，没见有人呵斥，才放轻步子跨出门槛。

　　一旁的屋子还点着灯，灯火把窗纸染得昏黄。他悄悄靠在窗框上，小手按了按，推出一丝缝隙。透过缝隙朝里望去，那人正坐在桌前，闭目不知在想着什么。

　　屋里通明雪亮，小孩却觉得对方好似全没被灯火照亮，整个人同檀木桌上的积灰般暮气沉沉。

　　他果然在……但怎么还不睡呢？

　　小孩心中大定，颠簸了一夜后的疲倦也一瞬涌了上来。一点疑惑被潮水般的倦意盖过，他转身回到自己房中，倒头就扑到了床上，连一只缎鞋掉在了房外都未曾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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