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屈凉强自支撑了许久，恍惚间听得隔了层床帐的外间，似又响起了兵刃金石之声。虽则深信以屈楚才的手腕心计，不可能倒叫巡卫司的人欺负了去，心中却有些不安。这不安和前些年的梦勾连在一起，让他刻意回避的记忆一瞬间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白浪击打在岸边石崖上，粉身碎骨，玉屑扬撒。

　　在那些混杂了血腥、黑暗、悄寂的梦境里，只有他和屈楚才两个人。尽管壁上只有一盏孤灯飘摇，他还是能依稀认出那是镇抚司暗牢。七八岁时亲眼见过的刑讯场面在梦中重现。四肢被捆缚在架上的是他，手挽长鞭、斜睨过来的是屈楚才。

　　当长鞭一卷一放，狠狠咬啮上他的胸口时，整座暗牢在轰鸣巨响中分崩离析。这是他的梦，他知道，能做主的不再是那个习惯将万事万物都把玩于掌中、算计在心间的人。

　　他能在梦中做一切想做的事。

　　他可以将对方牢牢捆在刑架上，那双常年笼在暗黑长袍下的手腕一定白的触目惊心。当他用粗糙的麻绳绕上一圈又一圈后，对方或许会不耐地挣扎。挣扎是无益的，只会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留下道道红痕。他不像对方那么残忍，以犯人的逃避张皇为乐。或者说，比起看着对方低垂眉眼，将自己折腾得伤痕斑斑，他更愿意抬起对方的下颌，亲眼看是谁把刑罚一点点施加在瘦弱的身躯上……

　　屈凉这么想着，那在无数个夜半不断重复的梦境却从不按他的意志发展。他看到屈楚才狼狈中流露出的一丝脆弱，于是踌躇，半晌后在粗绳下垫了块质地细密的软帕。他抬起屈楚才的下颌，目光却全然被对方下唇的血痂吸引。手指不由自主地按上那微微突起的深红色凝痂，浅淡的血腥气比一两千金的香料更让人目眩神迷。他好似听到全身的血液都奔涌着向心脏流去，砰砰声中，几欲破栅而出的是他日益膨胀、终于袒露在幽深梦境中的欲.望。

　　屈凉在失血带来的疲惫和回忆的冲击下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却是躺在一张千百次梦见过的屋中。

　　屈楚才又一次把他捡了回来，以养伤的名义安置在了屈府，没有立时打发他回镇抚司。

　　屈凉怀着难言的心思去寻他，意有所指地提醒他提防韩构，被一句“此事与他无关，莫要再提”打发了回来。他又特意候在卧房外，想再寻机会细说，却被管家拦下，说是屈大人身体不适，正在静养。

　　屈楚才一静养，便养上了两三个月。伤势似乎不容乐观，屈凉每日都看见晚照和映秋端着汤药进出，回廊上生着药炉，镇日都飘着草药味，苦涩难当。宫中几次派了人来，赐药、问询，最后连皇帝都亲自前来探望。

　　皇帝微服来到府上的那天，屈凉隔得远远的看了一眼。屈楚才数月以来头一回出了卧房，绯红色的官服愈发显得空荡了，盈盈一拜时，整个人像是能随风飘起。

　　皇帝同他说了许多话，又在书房中坐了片刻，临近宫禁才离开。那之后又养了半月，屈楚才方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复又操劳起来。从屈府书房中传出的第一个指令，便是让屈凉前去伺候。

　　屈楚才似乎有意冷着他，即便把他调到了身边，却只由他木雕般站着，既不吩咐什么，也不示意一眼。所幸屈凉从前一心只想当个天底下最好的仆从，将屈楚才的种种习惯都牢记在心上，近十年过去也没有忘。茶要热到六七分最好，不用掀盖，放在右手边，批好的卷宗十分堆成一摞，按名目分送到各处，等到上灯时分，不管是否还在伏案沉思，都需将人唤醒用膳，否则身娇体弱的屈大人没准会饿出病来……

　　屈楚才花了些时日将卷宗批阅点完，屈凉跟从服侍的地儿就从屈府书房变成了镇抚司、暗牢……一同在镇抚司长大的少年见到他跟在屈楚才身后，神情百样，有的投以艳羡的目光，有的是作壁上观的冷漠。唐容寻了个机会把屈凉拖到一边，向他打探当日西浮桥的事，被沉默以对，再问如何得了际遇跟在屈楚才身边，依旧没有得到回答。唐容转眼想了半天，摊手道：“你不是就想跟在屈大人身边么？去吧，做个大人腰间的坠儿，日日随着，连睡时都不要接下来才好，哈一一”

　　笑声戛然而止。屈楚才走近二人，不轻不重地同唐容说了两句，才吩咐他去审讯秦葆，对着屈凉却没那么多话，只淡淡道，“跟上。”

　　……

　　太过冗杂和漫长的回忆打消了屈凉的睡意，他站在窗前看了会儿庭中月，到底是意难平。

　　回到屈楚才身边不过是数月，他似乎已经将前十年的愤懑、怨恨、不甘全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要屈楚才冲他招招手，他便会脑子一热地凑上前去，那股闷头直冲的劲连自己都深觉诧异。恐怕只能那么解释一一

　　那脱缰了的情.欲，压倒了他螳臂当车般的自知，奋不顾身地冲向了一个不该也不能的对象。而为博一笑、千金豪掷的痴人，古往今来，他也不是唯一一个。

　　屈凉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此时的表情，或许同屈楚才有些相似，都是明知不敌，索性放纵的模样。

　　他站到了四更天，既睡不着，索性提了长剑到庭院中练剑。月色下剑锋流光若水，与空明青砖融为一体。手指擦过青锋，手腕猛荡，一剑出鞘。

　　龙吟般的低鸣在庭院中回荡。

　　一剑既出，震碎无数青叶。草虫的欢语被一瞬压过，就连风声都像是停歇了刹那。

　　四下寂静，那一声梦靥中的低呼便格外突兀。

　　辨别出那声音的来源，屈凉收剑疾趋，抱臂撞开屈楚才的卧房房门，问道，“怎么了！”

　　“别过来！”屈楚才的声音在发颤。

　　屈凉借着月光，辨清卧床的方位，一手探入怀中取出打火石，轻声安慰道，“是我，屈凉。我这就点灯，莫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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