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屈凉不答话，只直愣愣地看着他。屈楚才觉得有些好笑，他见多了因失血而虚弱、易怒，乃至歇斯底里的人，倒没见过这样发痴的。制住了段末毗，他心中大定，连带着对屈凉先前的冒犯也宽容了许多。

　　他拈指在屈凉胸前挑起一抹衣料，凝结成黑红的血沫在指间搓开，看上去受伤有一些时候了。

　　“伤得不轻？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伤口。”屈楚才从柜中取出一块丝帕，擦去手上的血痕。这屋子是为客人挑选瘦.马准备的，柜中的物件一应俱全。帕子、软膏、秘药，乃至他用来捆缚段末毗的绳索，都是鸨公精心挑选后备下的。

　　屈楚才随意拨过几管软膏，涂抹少许，确定有止血的功效，便收入袖中。他回过身来，见屈凉还是一动不动，半僵着身子跪坐在床头，失了魂儿一般。

　　对着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小截的少年，屈楚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把人抱在怀里，怎么摆弄都行。这让屈楚才没了亲手替他上药的心思。他把软膏塞到屈凉手里，扶起段末毗，道，“虚长了八九岁，怎么还和小时候似的。自己收拾利索。”

　　屈凉掀起眼帘，看了被他揽在怀中的女孩儿一眼。他攥紧软膏，哑声道，“是。”

　　想了这么多年，他很清楚，屈楚才极为厌恶旁人的忤逆。若是小事，许还会轻轻放过，若是要紧事，登时翻脸不认人也是常有的。他七八岁的时候能在屈府留上三个月，最大的因由便是乖顺。

　　屈楚才替怀中女孩儿罩上一顶风帽，遮住了她与汉人不同的深邃眉目，又披上厚实袍子，让人辨不出雌雄长幼。做完这些掩备，他对屈凉道，“你怎的会在西浮桥？”

　　屈凉顿了顿道，“韩构指派的任务。”

　　屈凉在心中已打好了腹稿，只待将对韩构的怀疑都直说出来，却听得一阵熟悉的破空声。

　　是在暗巷中追着他的巡卫司侍卫！

　　“劲机弩。”屈楚才同样认出了那进程威慑力极大的兵器，踢翻木桌挡在身前，裹夹着段末毗向床边靠去。弩.箭无眼，若是不寻个物什遮挡，极易受重伤。

　　“他们在追你？”屈楚才确信巡卫司尽管对他怀恨在心，此时却还没这么大的胆量在汴梁城中冲他下手。

　　屈凉点头。

　　两人借着床架遮挡，避过了一波箭雨之际，三名巡卫司侍卫已破门而入。侍卫将弩机指向房中三人，厉喝道：“还不束手就擒！”

　　屈凉伸手探向长剑，被屈楚才按下。屈楚才将段末毗推到屈凉怀中，示意他莫要出声，将床帘放下。他独自拂袖起身，款款走到巡卫司众侍卫身前，弯指在腰间勾出一枚腰牌，淡淡道，“巡卫司真是好大的本事。”

　　巡卫司专司皇宫护卫，绝不至于认错那枚仅此一份的出入毋禁腰牌。持弩三人都是品阶不低的侍卫，曾在宫中见过屈楚才的样子，当下冷汗涔涔，跪地道：“我等追查刺客，不曾想到冒犯了大人。”

　　屈楚才笑了笑，道：“只你巡卫司要追查刺客，我镇抚司却是来西浮桥一度春宵的不成？”

　　“属下万死莫辞。”三人进屋时分明没有见到其余镇抚司爪牙，但屈楚才言语逼人，他们位卑人轻，也不敢开口反驳，叩首道，“我等尚有要务在身，等此间事了，任凭大人处置。”

　　屈楚才目光微动，道：“刺客？南越？”

　　前几日一名南越刺客混入宫中行刺皇帝，虽在巡卫司众人阻拦下未能近身，却负伤逃脱。皇帝命巡卫司在城中搜查刺客，镇抚司为辅，他也是借了这个由头将韩构支开的。

　　巡卫司侍卫道：“正是。”此事由两司共同查办，头领们之间或有龃龉、争功之嫌，他们一介侍卫却是不敢对屈楚才有所隐瞒。三人只道得了线索，说那刺客藏身西浮桥，意欲再对朝官下手。他们在此处盯梢了两日，先前发觉有人行凶，这才一路追来。

　　“死的是秦葆？”屈楚才问。

　　“秦大人为朝廷尽心尽力……”

　　屈楚才嗤笑一声，打断了对方不怎么熟稔的恭维，“他若真的尽心尽力，便不会死在这西浮桥。”谁不知鱼梁河畔尽是风月之地，一身清风朗月的人怎会沾染？

　　屈楚才意态悠闲，那三名侍卫却几欲开口告退。他们一行共有八人，暗巷五名同伴还在等候消息。时机紧迫，他们不愿与屈楚才多作纠缠。

　　屈楚才将他们的焦急之色尽收眼底，挥手道，“既是为圣上办事，我不便拦着。等刺客归捕，你们自来镇抚司请罪。”

　　一去镇抚司只怕没有回来之日，三人面现死色道，“多谢大人！”

　　“不必谢我。”屈楚才含笑，一手按住木桌边缘，将那本就策反的桌子向前推去。

　　在外守候的巡卫司侍卫见同伴许久不出，正怀疑是否出了意外，又听得重物坠地的巨响，持弩便冲进屋中。

　　“别！”三名侍卫跪身来不及阻拦，便见同伴已扣动机弩。

　　若说之前听到要去镇抚司请罪，他们心中已是一片苍凉，见到屈楚才身上晕开的血红，更是寒如霜雪。他们竟然射伤了屈楚才！

　　后来的侍卫看清中箭的是何人时，仿佛已看见了皇帝的怒火、镇抚司无休止的追杀……身高八尺的壮汉，身形摇摇欲坠，像是为了袅娜腰肢宁可饿上数日的少女。

　　屈楚才若无其事地按着箭羽，道，“还跪着做什么？若是耽误了追查刺客，莫说是我难为你们。”

　　他的眉尖因为疼痛而蹙起，嘴角却挂着一丝讥讽笑意。等到众人心如死灰地急退而出，他才扶着木桌，靠坐下来，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从巡卫司侍卫口中听得只言片语，他已将今夜的事都想了个通透。

　　巡卫司为追查刺客，在西浮桥已布伏数日，屈凉在这时对秦葆动手，必定会被对方盯上。以少搏多，以无心对有心，在劲机弩下丧命也是寻常。

　　在此时将一个有风月之癖的朝官指给屈凉，必不是巧合。镇抚司中并非人人齐心，他倒也不意外。棘手的是，自己今夜也在西浮桥，且将韩构支开的事，皇帝会作何猜想？若是皇帝心生疑窦，追查下去，难保段末毗的踪迹不会暴露……

　　几乎在想通关窍之时，屈楚才便做了决定。皇帝为人，多疑猜忌，唯有压上往日情分，再来一遭苦肉计，许还能拖上几日，容他将段末毗送出汴梁。

　　屈楚才歇息了些时候，积攒了气力，撑着走到床边，掀开床帘。只见屈凉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昏睡了过去，难怪听到响动也不说一声，他还道对方真当如小时候一样听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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