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龙

　　屈凉点亮烛火，手持灯台，走到床边。

　　屈楚才半倚在床沿，秀发散乱，衣襟半开，一手按住胸口，急喘不止。这副场景同屈凉梦中太过相似，几乎只是一瞥，便让他身上的燥热不安强烈了数倍。

　　屈楚才伸手挡了挡明晃晃的烛火，半晌才回过神来，看清来人，“是你。”

　　屈凉将灯台放在床头，单膝跪地，专注地望着对方，“义父可是做噩梦了？”他小时候第一次与屈楚才同床，对方便曾在梦中惊坐而起。

　　“方才是你在院子里？”屈楚才没有理会他的问题，目光如鹰隼般直直探了过来。

　　屈凉尽力不卑不亢道：“睡不着，便在院中练了会儿剑。吵到义父了？”

　　啪。

　　屈楚才将灯台拂落在地，烛油流了一地，铜盏滚了数圈，撞在桌角上，归于安静。“没我的吩咐，府上不可动兵刀。”屈楚才压抑着胸口怒气，冷声道，“没人同你说过这个规矩？”

　　屈凉俯身，“请义父责罚。”

　　屈楚才捂住额头，梦中的惊悸之感还久久萦绕在心间，让他的神思一时不知该落在何处。十多年了，他原以为自己都忘了，没想到前尘往事的一幕幕都记得分明。就在这屈府庭院之中，月色正明，他同深夜密访的好友作别，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围墙四周传来窸窣声响，隔了重门，他听到有人低声禀报着什么，而无比熟悉的声音应道：“那便杀罢。”巡卫司数百侍卫埋伏之下，绝无逃脱可能。他在自家庭院之中，同那人只隔了不到十丈，被万箭穿心。

　　重活一世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安然入眠，只要睡意稍起，便会回想起夹杂着血光和金石之声的夜晚。恨意和恐惧如同虫蚁般啃食着他的心尖，让他根本没有办法一笑而过。多年过去，他总算能在白日将自己折腾地疲惫脱力后睡上几个时辰，却极易被兵刃声响惊醒。

　　今日在庭院中练剑的若非屈凉，早就被羁押入狱。屈楚才想起自己曾吩咐府上暗卫，只要屈凉不出府，爱做什么都别拦着，心中不免有些自作自受的讥嘲。

　　“罢了，你退下吧。”屈楚才摆摆手。

　　屈凉却道：“义父出了一身汗，恐怕夜间受凉。我去备些热水，换身衣裳吧。”

　　他说话时目光一转也不转，像是只在拼命摇尾巴讨主人欢喜的狗崽子。屈楚才打量了下他日益高大的身形，在心中补充道，许是条狼狗，否则也养不成这般大。

　　“去吧。”屈楚才掀开被褥，起身要下床。

　　他只穿了中衣，此刻又为汗水浸透，线条毕露。屈凉眼疾手快地按住被角，一掀一压，重新把被褥压好。“夜中生凉，义父还请稍等片刻。”

　　屈凉吩咐下人备好热水，在他们准备进屋伺候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人挡在门外。他手脚麻利地摆好软巾皂角一应物什，顺从地侧立在墙角，仿佛做惯了这些活计似的，没有半点不自在。可屋中两人都知晓，屈凉这些年一直在学的，是杀人的本事。

　　“义父可以沐浴了。”屈凉低垂着眉眼，和训练有素的下人一般，不会让主人因自己的目光而感到不适。

　　屈楚才懒懒应了一声，半踩着鞋屐，还未走到木桶边上，便解开了中衣的系带。他的双手搭在衣襟上，只消轻轻向两侧分开，便能褪去那层薄衫。屈楚才停下动作，斜睨了屈凉一眼。

　　那如有实质的、试探的目光，让屈凉的后背一瞬绷紧。他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放缓，唯恐粗重的喘息暴露了自己隐秘的心思。

　　屈楚才只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手指轻绕，解下中衣。

　　屈凉心中一跳，待到入水声渐渐平息，只能听到细碎撩拨时，缓而又缓地抬头望去。入眼只一抹苍白，他又飞快低下头来。明知道隔了大半个屋子的距离，自己的心脏再怎么在胸口作祟，屈楚才也听不到，屈凉还是又等了许久，直到连拨水的声响都听不见了，才再次将目光移到了那只半人高的浴桶上。

　　桐木色浴桶边缘，搭着一只垂落的腕子，五指微微蜷曲，显是放下了防备的姿态。没有握着能决人死生的朱笔，望之纤白葱玉，娇巧可爱。屈凉的脑海中，几乎已经浮现出这双手被自己牢牢扣住的绮思……

　　紧接着他便看到了屈楚才的背影。

　　没有衣物的遮挡，他一眼就看到梦中遐想了无数次、却总是看不真切的躯体。苍白如纸的脊背，肩胛骨高高耸起，在灯下投出大片阴影。十数道伤痕蜈蚣般扭曲盘结在比绸缎更为光滑的背上，凶恶且触目惊心。

　　宛若三九寒冰倾倒在火盆之中，压灭了屈凉心中的绮念。剩余的暖红火屑，也尽是讶异和隐怒。屈楚才的背上不光是刀剑留下的创口，还有些连他也分辨不出来由的伤痕。屈楚才不是不会武功吗？即便多年前跟着皇帝马上打天下，他也不过是运筹于帷幄之中的谋士，怎么招来的这身伤？怪不得他的身子这般不好。

　　屈凉的目光渐渐阴郁，又并非十足的寒冷。像是一层坚冰底下，忽的腾起团烈火，热冷各自分明。他紧盯了屈楚才很久，眼眶都有些发胀，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

　　“过来。”屈楚才的吩咐声几乎同一时间响起。

　　浸湿的软布搭在浴桶上，屈楚才伸手点了点，屈凉便会意绞干湿布，屈膝跪下。目光平视处，恰好对上一道狰狞的刀伤。痂痕微微突起，从右侧肩胛骨斜穿过整个脊背，可以想见当初伤势之重。屈凉握紧双拳，原已拧干的软布硬生生又被他握出两三滴水来。

　　屈楚才道：“愣着做什么？”

　　隔了一层软巾，轻缓地将手掌覆上脊背。屈凉觉得自己好似一个醉心瓷器的匠人，对着釉色上好的裂纹瓷瓶，既为残缺破碎的美所震撼，又忍不住去想它光滑如初时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细细擦过突兀的肩胛骨，顺着凹陷无肉的脊柱向下，快要没入水面。

　　“够了。”屈楚才反手按住软巾，“衣服。”

　　屈凉松开手，起身时小腿一麻，恍然想到自己心绪不定，少说也跪了一炷香，屈楚才竟一直没有出声呵斥。若是继续下去，水都该凉了吧？

　　屈凉转身收拾衣裳，屈楚才霍然起身。水珠沿着腰背滚落，千百颗闪着珠玉般莹润的光泽。屈凉步子一顿，拿了干净的衣物，低头双手呈上。

　　屈楚才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身子，似是根本不提防旁人的窥视。黑丝如瀑垂在颈边，另一侧脖颈因弯曲，呈现出优雅含蓄的弧度。他随意批上衣裳，赤足盘坐在床沿，偏头擦着湿发。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分，方才将微湿的软巾递与屈凉，一指尚带着些水气，搭在对方腕上，了然道，“三日后同我进宫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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