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笑够了没有！”

　　打不得骂不得，姜淮景外强中干地瞪了一眼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生。好在虞无欢还算给面子，勉强把未完的笑意都憋了回去。

　　“所以你这段时间躲着我，就是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尾巴然后露馅？”

　　“嗯，而且与正常情况相比，月圆前后的这几天，我的情绪、思想、身体机能都会格外反常，行为容易失控，靠近你会让这种情况加剧，我不希望发生什么意外，所以干脆远离人群。”

　　虞无欢点了点头，尔后叹了口气：“如你所见，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办法告诉你当年的我为什么会不告而别，你这么久的寻找算是白费了。”

　　“怎么能算白费力气呢？能找到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姜淮景看着她的眼睛，风流眉目间此刻却是少有的严肃神情，他一字一句郑重地说：“一命功德，无量恩泽，你生我便活，你死我亦亡。当年你救我一命，如今我还你一条命——从现在开始，直至你此生尽头，我会倾我所有护你平安无恙，你就是我的半条命。”

　　.

　　你就是我的半条命。

　　他所许的诺言太珍重，神色太认真，震得女生心中狂风一卷，天地都乱了，只剩一片怅怅然，柔柔地牵扯着前世今生，牵扯着拥有的时节和落空的寂灭。

　　她不懂为何突然凡心大动，胸腔中血液翻涌，却是一条空落落的江河，奔腾回转，带不回一叶同载陈酒的扁舟。是她，又不是她，千百年前事，又同她还剩几分干系呢？

　　.

　　一声叹息后，虞无欢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你的报恩，千年前那个我的所作所为，和现在的我没有关系，我没道理去领她应受的馈赠。”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千年前和千年后，你们都是同一个人。你不领这回赠，那谁该来领？”姜淮景笑了：“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当初追着我一定要请我吃饭作为回报的你应该最能理解，你就当是为了让我有恩可报从而心里好过一点，怎么样？”

　　这个理由的确无可挑剔，话说到这份上，虞无欢也想不出拒绝的借口。即便接受会让她有负疚感，就像被感激涕零的人错塞了一把原本不属于她的红包，但想到今生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灾大祸需要劳驾到狼妖大人舍身相护——毕竟现在是人类文明社会，刚刚好成为刀下亡魂或是被抢劫的暴匪一枪射穿脑袋，这样的几率实在可以忽略不计。

　　权衡再三后，虞无欢选择接受男生的提议。

　　姜淮景笑了，露出又尖又细的狼牙，一瞬间可爱得像个普通无害的小动物，他说：“那一言为定啦。”

　　“一言为定。”

　　.

　　送走虞无欢，姜淮景没急着离开艺术楼，他确认了一眼值班室的老师依旧昏睡得不省人事后，双手插进裤兜里，脸上与虞无欢对话时的温柔神色收敛得干干净净，冲着某个角落不冷不热地开口：“戏也看半天了，该现现身了吧。”

　　“大人好眼力。”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声恭维，虚虚实实，飘飘渺渺，不小心就捉不住似的。

　　与此同时，两道身影在姜淮景的注视下凭空渐渐显现出来。两人面部一黑一白，长发及地，身高还不及刚入学的儿童，各自瞪着一双赤色的眼瞳，并肩而立，向着姜淮景合手弯腰拜揖。

　　受了这一礼，姜淮景不为所动，仍揣着他傲慢又阴冷的语调讽刺道：“听人墙角不说，听完连句招呼都舍不得打就想溜之大吉，你们地府的人如今是越来越懂规矩了。”

　　“小帅奉命来此地引渡亡魂，偶遇大人与一位姑娘说话，本想请安却又怕打扰了大人办事，所以退避在侧。”黑白无常嚼着一口古不古白不白的说辞，齐齐又向姜淮景拜了一拜，动作不差分毫：“小帅无意冒犯，还请大人恕罪。”

　　“这破楼里游荡的孤魂野鬼不说一千也有八百，早不收晚不收，偏偏今天我在了来收，两位阴帅大人真是会挑时候啊。”

　　“亡魂千百万，难以计数，总有个把漏网之鱼也是情有可原，只要不存害心，放他们多在人间逗留些时日也是不妨事的，但上面察觉到最近的新死鬼不安分，遂派我两来带他们回去，顺便将那些逃漏的陈年老魂也一并收了。”顶着姜淮景犀利挑衅的目光，黑白无常答话的态度更加恭敬了，生怕哪里触了这佛爷的逆鳞。

　　姜淮景沉思片刻，似在分辨对方话中真伪，半晌后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两位办差了，不过，我有一疑惑想请两位解答，还请二位能如实相告。”

　　“知无不言，大人请讲。”

　　“地府办事向来克条守令，活人不管，仙神不问，从不越界。”他眼中碧色一闪：“那为何三天前地府无视原则，派了地鬼风去攻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间女孩？”

　　地鬼风乃黄泉下煞气聚成的阴风，看似与龙卷风无异，却能吃魂夺魄，所经之处万物皆靡，正是三天前湖边袭击虞无欢的那股风暴。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用骨灰画上去的笑脸让他们无法通过面部表情传达疑惑的情绪，只得摇摇头后回答：“三生路长通幽冥，不转身来不回头。地府只管人死身后事，主动攻击一个活着的人类几乎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本来就不是活人。”

　　听此回答，姜淮景的神情严肃起来，他知道两无常所言非虚，地府不管活人事的条例定下已不是一朝一夕，亘古至今都矜矜业业地恪守了，没道理突然越界。他也知道虞无欢前世非人，然而这一世过了奈何投了肉身，出现在人间，他便以为这一世的她就是个普通的人类，但现在真相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那攻击她的理由呢？”姜淮景皱着眉问道。

　　“也许是她生死簿上阳寿已尽，也许是她言行触犯了哪条天令……具体原因小帅就不清楚了。”

　　“如果前一次的袭击不成功，地府后面还会有动作吗？”

　　“不成功？”

　　两无常像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可能，一个凡身肉胎的人类怎么可能与地府相抗衡？

　　但他们从姜淮景无意间流露的关切神色中嗅出了蛛丝马迹，不敢直言，只得隐晦委婉地劝诫道：“生死有命，命格难违，我们带走的都是该被带走的，不该带走的谁也带不走，如果她命不该此，那我们如何努力也不会成功，就自然不会去做白费力气的事情，反之亦然。也请大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在保谁护谁前务必三思。”

　　“我尊称二位一句‘阴帅大人’，你们倒是顺杆子爬了上来。黑白无常，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轮得到你们这些小鬼来置喙吗？”

　　姜淮景眼刀一横，吓得两阴帅赶忙作揖道歉：“是小帅失言，大人息怒！”

　　“去忙你们的吧。”姜淮景无意深究，挥了挥手，打发走了黑白无常，他皱起俊眉陷入了沉思。

　　.

　　虞无欢从艺术楼里魂不守舍地走出来，劈头是午后盛大的日光，原本灼心的炽热温度此刻却甚得她意，让她有种她还在人间的安心。

　　她沿着艺术楼前的竹林小路走回了教学区，按部就班地上着下午的课，近代史，大学语文，英语综合读写和中级口译，一个老师接着一个老师，一间教室接着另一间教室。一切如同往日，但虞无欢隐隐预感到，一切似乎都不同了。

　　有什么不一样呢？不过是接受了一个被保护的约定而已，不会影响到原本的生活。虞无欢在心里悄悄安慰自己，但这并不能抚平她莫名其妙的焦躁感，这感觉来历不明，让她不禁质疑自己是不是在自寻烦恼。

　　大概是先前的人生都太顺利太平淡无奇，老天才如今在她身边投下颗重磅炸弹，让她知道了这个世上人类与魑魅魍魉同行，让她知道了存在着永恒的寿命和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神力，让她知道了自己有个隔着大雾般模糊不清的前世，却不让她知道她自己到底是谁。

　　好奇心害死猫，也许如姜淮景所说，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过完这一生，才是对她最好的结局，可所有秘密都像摇晃在心头的那根羽毛，搔着你，痒着你，叫你难耐得终有一天忍不住将真相拔去。

　　她知道终是有什么变了，从艺术楼里男生的和盘托出开始，或者更早一点，从夏夜长巷里那个刻意安排的遇见开始，她的生活注定发生了改变，她可以浑浑噩噩地度过无知的一生，但她的心头已经插上了羽毛。

　　.

　　即便世界观在一个午休的功夫受尽了冲击，但虞无欢还没忘了将场地的批条和钥匙交给赵湘。

　　上完最后一节课，她收拾完东西往食堂走去，掏出手机正准备给赵湘打电话时，几辆警车鸣着笛从学校主干道上呼啸而过，过路的学生议论纷纷。

　　虞无欢也没在意，学校出现警车的情况虽然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只当又是哪几个精力旺盛的男同学聚众打架，招来了警察。

　　电话很快被接通，她和赵湘约好了食堂见，得知场地问题已被解决的赵湘非常开心，拍了拍容量可观的胸脯，豪迈地表示：“这顿我请了。”

　　她甚至特意多要了两份小炒，准备借机改善改善伙食。两人在窗口前等着美食出炉，这时，拥挤的食堂隐隐出现骚动，原本挡住通道的学生长队竟然自动避让，一边交头接耳，一边为那几个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让出路来。

　　几位警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虞无欢和赵湘的面前，两个女生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刚准备开口询问，对面已经毫不客气地抢先。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横眉大眼的警官反复打量了两个女生后，最后将目光锁定在虞无欢身上。

　　虞无欢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同样表情的赵湘，然后迟疑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那警官回头，他身后一个深色皮肤的警员看了一眼笔记本，立刻在他耳边小声地确认：“没错，就是她。”

　　大眼睛警官听后点点头，对虞无欢出示了警察证，然后神情严肃地说：“我姓曾，有些情况想向你了解了解，麻烦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跟我们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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