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艺术楼上方的怨气一直浓重，这没什么，哪个学校的高楼没跳过几个学生呢。

　　不寻常的是，今日这样的艳阳天里，这股怨气不但不避退正午的阳光，反而彼此凝结、蠢蠢欲动起来。

　　姜淮景想起那日厕所里偷袭他的黑影，难免怀疑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他活了几千年，一向自扫门前雪，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那黑影冒犯了他，就别怪他锱铢必较地管一管这闲事了。

　　.

　　艺术楼里聚集的鬼魂比男生预期的要多。一见到他，胆子大的侧身恭敬避退，胆子小的直接吓得隐匿进墙壁里。

　　“这都死了多少年的魂了，还不来收？”姜淮景看着这些没人来收的亡灵东逃西窜，不禁鄙夷了一番地府的工作效率，“这年头鬼差真他妈的好当，光拿冥币不干活，早知道我当初也去北阴大帝那儿弄个公务员玩玩。”

　　姜淮景骂骂咧咧地楼里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哪个游魂的怨气与那天的黑影相似，刚准备离开，就感到背后一阵阴风。

　　“最近找死的怎么这么多！”

　　男生头也不回，侧身一躲。

　　随即五指并拢，猛地向后劈出个手刀。

　　身后那“东西”被刀风生生削去一截，鬼哭狼嚎地尖叫起来。

　　.

　　姜淮景回头定睛一看，是个食尸兽。

　　说是兽，其实本体就是和其他游魂无二的亡灵，因吞食了其他同类，才化成了现在这样二人高的黑色怪物。

　　.

　　那怪物受了创，更加愤怒了，咆哮着向男生扑来。

　　姜淮景神色不见一点慌张，嘴角弧度挂着似有还无的轻蔑，他身体一闪，轻轻巧巧便躲过对面的重击。

　　一两个回合后他懒得再与这样的低级鬼兽纠缠，一个响指，从掌间生出妖火，流星弹似的掷向那怪物，但凡投中，食尸兽都会叫得撕心裂肺。

　　妖火渐渐蔓延至它的全身，那兽被烧的追人都没了准头，一头撞向了墙壁，撞得魂飞魄散！——是真的魂飞魄散，原先被它吞食在身体里的魂灵，像是终于被卸去了钳制纷纷出逃。

　　不出一会儿，它便像只漏光了气的破烂气球般瘫在地上，空荡荡的黑色皮囊一点点被妖火烧成灰烬。

　　姜淮景一响指熄了妖火，周围恢复了寂静，围观的游魂们早被刚才那一幕吓得跑没了踪影。

　　.

　　男生就是在这时候察觉到身后注视的眼的。

　　他一回头，就透过沉沉百米走廊，看到远在彼岸的虞无欢。

　　.

　　即使隔着百米距离，虞无欢仍不难感受到对方一身未退的杀气，凛冽逼人。凭着本能，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在党的旗帜下根正苗红地活了十八年，虞无欢一直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神鬼不信，仙佛不求，但现下眼前所见，却是如何自欺欺人都不能靠科学来解释的了，毕竟4D电影都没这么逼真的。

　　她想拔腿逃跑，可双腿全然不听使唤，竟是一步也迈不出去。她转头哑着嗓子想叫醒值班老师，但老师像是昏死过去了一样，任凭女生如何呼唤还是沉浸在睡梦里，最后干脆连鼾也不打一声了。

　　看着一步步接近的英气男生，虞无欢不由攥紧了拳头，掌心里全是汗。

　　……死定了。

　　.

　　终于在女生面前站定，个头优势让姜淮景居高临下，他俊眸一扫，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你都看见了？”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虞无欢下意识地否认。

　　姜淮景听了这话，嘴角一勾，一番玩味地打量后，饶有兴趣地重复了一遍：“哦？什么都没看见？”

　　.

　　女生眼珠左右转了转，渐渐从方才的惊吓中冷静下来。

　　她当然好奇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操蛋怪物是什么，以及姜淮景这个看似普通的英俊少年又是什么来头？但自古定律就是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眼下最好的方法是打消对方的戒心，让他相信她只不过是个无知过路人，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撞破。

　　于是她半真半假地交代：“我来找值班老师借教室，隐约间好像听到了走廊那头有什么声音，但那边太黑了，隔得又远，我什么也看不清……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亲爱的班长大人，带头说谎可不好哦。”姜淮景显然没那么好糊弄，他挑了挑眉，眼神戏谑，“什么都没看见的话，那你刚刚慌什么，还吓得叫老师？”

　　拙劣的伪言被看穿，虞无欢抿了抿嘴，短暂思索后，她谨慎地看向男生的眼，小心斟酌出口的词句：“我确实只是路过，你和……那些‘东西’，不论发生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也没兴趣知道。你让我走，我会当今天没有来过这儿，我保证，出了楼，今天中午的所有事情我什么都不会往外说。”

　　姜淮景眼里笑意更浓，亮晶晶得像压着三千星辰，他用调情一样的口吻说着让人不寒而栗地话：“怎么办呢？只有死人的嘴才不会泄露秘密，可你这么漂亮，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虞无欢听了这话，脸色有些苍白，可语气依旧保持着平静：“莫名其妙死了一个学生，学校和警方肯定会追查到底的。”

　　“管他是警察还是政要，你以为区区人类会对我产生威胁？”姜淮景哼笑一声。

　　“但总是件麻烦事不是吗？你既然能让值班老师昏睡不起，肯定也有办法抹掉我的这段记忆。我什么都不记得，对你来说就没有任何威胁了，方便你我，何乐不为？”

　　“我现在一抬手就能结束你的性命，这才是最方便的事。”

　　虞无欢咬了咬牙，不肯死心地搬出最后一条理由：“你说过我曾救过你一命，怎么说我也是你救命恩人，你放过我这一次，从此以后大家就两不相欠了。”

　　.

　　这话不知戳中了姜淮景哪里的记忆，他浑身一怔，眼波中翻滚着难以言说的情绪，盯着她一言不发。那目光空落落的，又有隐忍，似是在看她，又似看的不仅仅是她。

　　廊中静极了，游魂隐匿，光阴避退，几乎可闻尘埃碰撞的声音。

　　好久好久，久到虞无欢伫立的双腿都酸麻，才听到对方一声丢盔卸甲的叹息。

　　.

　　“算了，不逗你了。”意识到失态的姜淮景垂了头，颓然摆了摆手，对惊吓女生的游戏彻底失了兴趣。

　　“……这是，放过我了？”赦令来得突然，女生眨了眨眼，心中仍有余悸。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你怎么样，只是吓吓你玩儿而已，倒是难为你脸都白了思维竟然还那么清晰，说言一条接一条的，有理有据。”

　　褪去一身杀伐的姜淮景低顺着眉睫，看上去像初生的小动物般无害，可虞无欢知道这都是假象，她现在只想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她转身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姜淮景捉住了手腕：“我说让你走了吗？”

　　虞无欢敏感地察觉到，从上次量衣开始，姜淮景对她是能避则避，方才吓她时始终保持着一臂的距离，现在连伸手拉她都是一触即走，力都不敢用大。就好像他是“千年等一回”的白娘子，一旦一不小心碰了她这杯雄黄酒，就要心爱的郎君面前显出蛇身来。

　　要不是时机不对，虞无欢简直要为自己这个不正经的比喻鼓鼓掌。

　　.

　　姜淮景可没法知道面前女生的脑洞，他虚虚地握了握刚才伸出去的手，掌间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触感。

　　第几次了？每当与她靠近，心脏便会不寻常地加速。

　　他忽然一笑，缓缓向女生靠近：“虽然我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确、确认什么？”

　　姜淮景懒得答话，直接上前两步，撩起胳膊一把抱住了她。

　　.

　　突如其来的力度让虞无欢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因为身高悬殊，她整张脸都埋在男生肩窝里，对方领口的柔软衣料蹭着她的脸，满鼻满脸都是男生特有的气息，干净又凛冽。

　　那双方才手起刀落的臂横亘在她身后，把她箍得紧紧的，怀抱里的温度灼人。

　　虞无欢怔忪过后下意识地挣扎，但这点挣扎在姜淮景面前如同宠物的小打小闹，半分也撼动不了对方。

　　她清晰地感受到男生的手在她脊背上轻轻拍了拍，随后头顶响起一声含笑轻语：“别闹。”

　　那声音低沉优雅，却像一根细线绷紧到快要断裂。

　　.

　　就在虞无欢手足无措的时候，姜淮景一手仍是搂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掌往他的胸膛上一贴——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那是心脏跳动的地方。

　　姜淮景低下头，那嘴唇堪堪擦过女生的耳。

　　“感觉到了吗，嗯？”

　　不用对方提醒，虞无欢也已经从掌心传来的触觉感受到异样。掌下的心跳急速传来，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一下又一下，隔着衣衫和血肉鼓噪在她手心。

　　.

　　就在虞无欢以为对方要急性心脏病发的时候，便听见姜淮景一声轻笑：“果然啊……”

　　虞无欢不懂他在“果然”什么，但比起这个，她的注意力被男生急剧升高的体温抓紧了。以□□可感的速度，在几秒内，从一个正常人的体温过渡到高烧病人，最终进化成一个人形烫手山芋。

　　那种几乎要被灼烧的错觉让虞无欢猛地一挣，男生顺势松开了禁锢她的双臂，后退一步，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希望不会吓到你。”

　　“什么？”虞无欢一脸问号。

　　“算了，看见食尸兽后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站在原地的人类，你还是头一个，想要吓到你估计不容易。”这一番不着四六的扯淡间，男生的衣服下摆和袖口被不知哪儿来的风鼓动得左右翻飞，身体隐隐透出白光，如同画像中的神明。

　　在姜淮景完全被白光吞噬的瞬间，传来他自带风流尾音的调笑：“瞧仔细了，给你看个帅气的变身。”

　　.

　　话音刚落，一瞬间白光爆炸开来，铺天盖地闪得女生不得不闭眼，与此同时，一股强大气流扑面而来，虞无欢赶紧抬手遮挡。

　　等再睁开眼，白光已悉数散去，光团中心的男生正半漂浮在空中，撩着一双多情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一切宛如在梦中，虞无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半空中的男生慢慢生出猫科动物般毛茸茸的双耳，嘴角探出两只尖细锋利的獠牙，背后不知何时长出了兽类的尾巴，随意一摇，便扫出一个威风凛凛的风波。原本与寻常人无二的一双眼，此刻宛如镶嵌上了绝世翡翠，正闪着碧绿的暗光，眼角下的泪痣愈发清晰了。

　　——一个肩宽腿长的人类少年，就这样在她面前变成了个人不人兽不兽的美貌妖怪！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