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虞无欢再见到赵湘，是在周一的公选课上，好友浑身被低气压笼罩，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这才一天不见，你怎么丧成这样？”

　　赵湘满脸的生无可恋：“儿臣失了母上的宠爱，就要被流放去深山老林里种田了嘤嘤！”

　　“哈？”

　　.

　　赵湘哭哭唧唧表述了半天，虞无欢才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原来桥石村的梅三婆是赵妈妈的奶娘，小时候一直受她照顾。现在梅三婆卧病在床，时日无多，赵妈妈心下不安，便决定亲自回一趟桥石村探望她。可好巧不巧，赵母昨天接到去东南亚出差的调令，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省里的案子已经够让赵父焦头烂额了，赵母也就没拿这事儿去打扰他。但病重的人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赵母怕梅三婆在她出差期间玩意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那可就是一生的遗憾了。

　　“所以这探病的活就落你头上了？”

　　“可不是么，我妈说让我替她先开个路，这周就走，过完元旦才回来。”赵湘靠上虞无欢的肩，有气无力地说：“前两天我还琢磨着跨年夜约上你们去pub里嗨通宵，现在一转眼就要被丢去个wifi都没有的地方——这落差，想哭。”

　　“想点好事吧。”虞无欢拍拍她的脑袋：“山里面空气好，没准还能看到星星呢。”

　　“这种事应该和男朋友一起做啊，一个人看个毛的星星，越看越凄凉。”

　　“不过话说回来，你去那么偏僻的地方，伯母能放心吗？”

　　“我妈也担心过这个问题，但是庆姑信誓旦旦地保证会照顾好我，加上元旦后我妈也会来桥石村跟我汇合，她就打消了顾虑。”赵湘啧啧了两声：“庆姑对着我们迟钝得很，哄起我妈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要不是她在一旁添油加醋，话里话外一副梅三婆很想见见我的意思，我妈哪舍得让我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虞无欢挺意外，庆姑给她的印象是那种几乎笨拙的老实，“添油加醋”这个词放在她身上还真有点想象不来。

　　“真不想去就拒绝吧。”虞无欢说。

　　“哪有那么容易……听我妈说，她七岁夏天因为贪玩，拽了个小木盆当船，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一个人下了水，多亏梅三婆当时不顾自身安危跳进河塘里，把她给捞了上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赵湘将签字笔从尾指转到拇指，又从拇指转回来：“毕竟是救过我妈的恩人，于情于理，我都该走这一趟。”

　　距离上课只差几分钟了，教室里陆陆续续塞满了人，教授也夹着讲义端着茶杯现身讲台。

　　虞无欢从背包里抽出课本：“道理你不是都想清楚了吗，那你还在丧个什么劲儿？”

　　“我是怕一个人呆在那边太无聊了呀，你想想，那种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没电脑没电视没网络没，手机信号都要看缘分，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我不要急死啊。”

　　说到这里，赵湘突然想到了什么，啪的一声扔了笔，满怀期待地看向好友：“无欢你不是挺喜欢游山的么，不如陪我一起去吧！”

　　.

　　“不行。”

　　还没等虞无欢有所反应，一道低沉的声音率先做了应答。

　　.

　　两个女生同时条件反射地回头。

　　懒散地靠坐在她们后排座位的，正是姜淮景。

　　虞无欢看到他很是吃惊：“你怎么在这儿？”

　　“我作为一个学生出现在公选课的教室里，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姜淮景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歪着脑袋一脸和谐。

　　……是啊，您老作为一个建国前成精的妖怪，出现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课堂上，这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虞无欢撇了撇嘴，又把话题兜回来：“为什么不让我和赵湘一起去？”

　　就像是被主人抛弃的狗狗，姜淮景露出一副委屈的神色：“你不会忘了我们的约会吧？”

　　乍听到约会这个词，仿佛洞悉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赵湘蹭地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滴溜儿圆，目光在面前这一对男女间飞速地打转。

　　“不是吧……你们难不成真好上了？”

　　“哪儿跟哪儿啊。”虞无欢头有点疼，她瞪了一眼袖手旁观的男生。

　　后者正朝她笑得无辜又单纯。

　　眉目间安安分分，嘴角弧度也温和得恰到好处。平日手握杀心的一介法身，一旦扮起懵懂少年来，再挑剔的观众都寻不出错处，只是眼角那一颗泪痣似有还无，昭示着这个男生身上妖异的秘密。

　　当然不能指望那位爷会亲自开金口解释，对于莫名兴奋的好友，还得虞无欢自己来安抚：“别听他瞎扯，哪有什么约会。”

　　“啧，真无情啊。”姜淮景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小片白，夹在指间随意地晃了晃。

　　那是半张报纸，破破皱皱的，边角还卷了毛。赵湘盯着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倒是虞无欢眼尖，尽管那歪歪斜斜的字迹几乎全褪了色，她还是立马认出了“招魂台”三个大字。

　　“这么快就找到了？唐诀的办事效率还真是没话说啊。”从不拖泥带水，事情总能在第一时间处理妥当，这一点虞无欢是真心实意的佩服。

　　“怎么样，还说我们没有约吗？”姜淮景把报纸揣回口袋，一脸得逞的表情。

　　“原来你指的是这个，早说清楚嘛。”

　　“不然呢？”姜淮景双臂枕上她的椅背，像是期待什么，凑近了问：“你以为是什么？”

　　对于懒得纠缠的问题不接话这一招，虞无欢已经使用得很熟练了：“所以说，你找到‘它’的确切地点了？”

　　“答案触手可及。”

　　.

　　一旁的赵湘满头雾水，这俩人你来我往，说的每个字她都认识，怎么连起来就什么也听不懂了呢？

　　她神色复杂地注视着眼前彼此对望的两人，心里一时琢磨不出滋味。

　　从小到大，赵湘拿各种“绯闻”打趣虞无欢的事儿没少发生，但玩笑归玩笑，那都是些没踪没影的事儿，她从没信过好友真的会和绯闻里的某个男主发生什么故事。

　　可现在她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明明她才是和虞无欢相识更久的那一个，却也被他们莫名的合拍感排斥在外，只能做个旁观者。虞无欢和这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男生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他人难以介入的气场，就好像有面看不见、摸不着的墙，突然横亘在他们之间。

　　这种感觉就像自家辛辛苦苦养了多年的白菜突然被拱了，即便半路杀出的凶手是个翩翩美少年，赵湘心里还是别扭。

　　她也顾不得唐突不唐突，开口插进两人的对话里：“喂喂，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怎么还扯上唐诀了？”

　　“唔，发生了些事情需要处理……挺复杂的，是些私事……”不是说不清，是压根不可说。虽然对无话不谈的好友感到抱歉，但此刻虞无欢只能选择敷衍过去：“总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赵湘没有说话，她看上去既非失落也非好奇，只是不合时宜地歪了下脑袋，表情有点怪，似乎想笑却又硬生生被收了回去。

　　虞无欢有事瞒着她，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和虞无欢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从两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娃一路抽条成模样俊俏的少女，一起考试上学做功课，形影不离，连大学都商量好选了同一个志愿。对彼此的了解之深是旁人不能想象的，一个细微的皱眉，一个抽象的眼神，她们就能获悉对方的想法。

　　赵湘有时甚至会想，虞无欢几乎是她另一半的人生，在她前二十年的生命里占据着难以撼动的地位，她陪伴她，需要她，这种一起成长的感觉是任何人都难以替代的。

　　但对虞无欢来说呢？

　　赵湘不敢问这个问题。

　　不是没有察觉，相较于自己对友情的重视，虞无欢似乎格外抽离，可这种抽离不是说她蔑视和不屑这份关系。相反，如果能打分，虞无欢简直是个完美的朋友，有求必应，体贴周到，是去朋友家吃顿饭都会准备登门礼的妥帖。可正是这这样的完美，这样教科书般恰到好处的态度和分寸，让人不禁疑心，这究竟是真心相待，还仅仅是教养使然。赵湘不敢细想。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是自己心思太敏感，把女生间的友情看得太重。可又控制不住自己，那些弯弯绕绕和一举一动都被她无限放大，不安的直觉像一颗种子埋在神经里，今天终于有破土的迹象。

　　.

　　“怎么会说不清呢，拜托，无欢你还能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的吗？”赵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打了个哈哈。

　　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穷追不舍下去，她不是不好奇，但她害怕，害怕自己一个猛子扎下去，在那面墙上撞得头破血流。

　　可她也不是缩着脑袋坐以待毙的人，她想要证明虞无欢还是那个对她有求必应的朋友，证明这段十几年的友情不是她挑担子一头热。即便知道这样做很任性，赵湘还是调出自己糖丝一样甜软的声线，抱住好友的胳膊撒起娇来：“我不管，你陪我去嘛好不好？郎君啊，你不能搞大了妾身的肚子就抛弃妾身了啊！”

　　“……明天就娶你。”

　　“真的？！”赵湘喜出望外：“你真陪我一起去啊？”

　　“嗯。”虞无欢揉了揉额头，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不然你再演一出血溅三尺，一尸两命，明儿咱就要上校报头条了。”

　　“郎君，妾身今生今世一定为你端茶送水捏肩捶腿毫无怨言！”

　　虞无欢很想捂脸：“戏瘾收一收，好多人在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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