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这下轮到姜淮景的脸色不太好看了。

　　他不满地敲了敲虞无欢的椅背，说：“不准去，别为这种无聊的小事耽误了正事。”

　　“十几年都等下来了，我想唐诀也不会急这一时半刻。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放心吧。”虞无欢不以为然：“而且，什么叫‘这种无聊的小事’啊，在朋友需要的时候帮一把不是应该的么。”

　　“呵，看不出来，你还挺重情谊的。”

　　虞无欢知道男生在嘲讽她，那一个“呵”字脆生生钉在她心上，不偏不倚，正中弱点。

　　有生二十年，她从未向别人透露过自己的难症，连至亲和密友都被她蒙在鼓里，却稀里糊涂地把压在心头的秘密统统都告诉了姜淮景，好像对着他，什么奇形怪状的际遇都可以告之，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都可以倾诉。

　　虞无欢承认，袒露自己的秘密的确让她如释重负，就像常年密闭的房间终于开了一扇窗，新鲜空气不断涌进，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信任他，向他倾吐秘密，他却揪着她的秘密反过来嘲讽她，这让虞无欢心生薄怒，语气也生硬起来：“阿湘是我朋友，我当然看重她。”

　　“所以我们的事就靠边站？”

　　“我可没这么说，但眼下当然是先处理更迫在眉睫的事情。阿湘这周就要启程，我先陪她走这一趟，回来后再继续我们的事，这样的安排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我说过了，不要浪费时间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

　　“我也说过了，这不是‘无聊的小事’！”

　　最后一句话虞无欢几乎是吼出来的。

　　赵湘从没见过她这般发脾气的样子，在她印象里，好友总是一副万事无所谓的态度，没有开心到极点的时候，也从不动气，老僧入定，得道成仙。哪像现在，被姜淮景三言两语就燎得怒气冲冲，耳朵都泛红。

　　“消消气消消气，教授盯着你呢。”赵湘打了个圆场：“我刚才也就是随口一说，你们有正事就去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姜淮景哼了一声，心想这姑娘还算识趣。

　　可他没想到，最不识趣的是虞无欢。也不知她在犯什么别扭，台阶摆上脚边，就是不乐意下。

　　“桥石村这一趟我是走定了。”这话虽是对着赵湘说的，虞无欢的目光却盯着男生，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阿湘是陪伴我十多年的朋友，对我来说她的事都是正事。”

　　十多年？弹指一挥间而已，如何同他们的前世今生相匹敌？

　　姜淮景冷哼：“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小丫头比我重要？”

　　“拜托，”虞无欢不假思索地回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认识也就几个月的时间而已。”

　　.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毕竟前世记忆没有留存，虞无欢下意识将他们的相遇定义在那个傍晚的长巷里，但在姜淮景看来，女生这话是一笔否决了他们的从前。合虚山巅的时光，耗费千年的寻找，她统统不认。

　　姜淮景一瞬间感觉到心冷。

　　.

　　“是么。”

　　他说，声音像结了霜。

　　尔后姜淮景起了身，也不顾已经打响的上课铃，和教授虎视眈眈的目光，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

　　本来见虞无欢在姜淮景面前如此维护自己，赵湘喜不自胜，心下一股抢亲成功般的胜利感油然而生，但任性归任性，见男生就这么撒手而去，好友也是满脸艴然不悦，赵湘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连她自己也理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她承认，好友与别人交往过甚的确让她嫉妒，可引得这两人争吵也并非她的初衷。她开始感到愧疚，如果无欢和姜淮景确实互有好感，却因为她的原因不欢而散，这绝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局面。

　　“姜同学是不是生气了……”赵湘急忙解释：“我刚刚真的是说着玩的，就想看看你会不会答应我任性的要求，并不是真的要你陪我去那个鬼地方——”

　　“你也知道我喜欢游山玩水，这次是我自己想要去，而不是因为你的请求不得不去。”虞无欢摇摇头，制止了赵湘接下来的话：“所以不用再多说了。”

　　——“可惜我也不擅长调节气氛。”

　　——“但有你在我会放松很多。”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自己的存在都变重要了。”

　　——“这就是朋友的意义啊！”

　　虞无欢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前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念头，但现在，这种被朋友需求的感觉，以及自己想要为朋友付出些什么的感觉，交织成激流，在她的血液里涌动着。

　　关于友谊这种情感，她好像终于有那么一丝懂得的感觉。

　　.

　　至于姜淮景，虞无欢还是气不过他那句无意间捅上她软肋的嘲讽。

　　“他本来就是个阴晴不定的人，随他去吧。”

　　.

　　周末。火车站。

　　人潮涌动中，虞无欢和赵湘艰难地跟在庆姑身后，她们手里拖着大包小包，一面提防着被人群冲散，一面又要留神着小偷，两人在空气燥闷的候车大厅里被捂出一身薄汗。

　　直到三人登上火车，放好行李坐定后，才各自舒了一口气。

　　这时晚饭时间刚过，闲来无事，三人玩了两小时扑克，又换成跳棋继续。庆姑是第一次玩这种游戏，头两局搞不清楚规则输得一塌糊涂，后面才慢慢有了起色。

　　赵湘问：“没玩过跳棋，斗地主也不熟，那庆姑你平时都玩些什么呀？”

　　“哪有时间玩哟，从早忙到晚，一刻都歇不了的。”

　　“有那么多事可忙吗？”

　　庆姑被这话逗笑了，心想城里的小姑娘果然不知人间疾苦：“我早上天没亮就得起床，切碎、搅拌饲料，喂鸡喂猪，给一家子做早饭，伺候娃起床上学。等他出门我就要下田，棚里的辣椒啊葡萄啊一天都少不了人照看，中午还要赶回来做饭，下午再去棚里接着干。晚上也不得空，做饭，洗衣服，帮我男人准备第二天出摊的东西，照顾娃娃写作业哄他睡觉……家里还有两个老人要伺候，事儿一件接一件，没个完。等终于闲下来了，已经累得眼都睁不开了，倒床上就睡，第二天还要早起。”

　　虞无欢有些惊讶：“连个休息日都没有，这么连轴儿转您吃得消吗？”

　　“习惯就好了，谁不是这么熬过来的呢。”

　　临近十点的时候，虽然庆姑玩兴未尽，却还是停手打发两个姑娘去睡觉，她说：“你们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儿早进村还要坐大半天的三轮，要是今晚没睡好，到时候可就要遭罪了。”

　　听了这话，赵湘冲虞无欢愧疚地吐吐舌头，后者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

　　她们买了三张软卧，两张下铺一张上铺，虞无欢在宿舍住惯了上铺，拎着自己的随身背包手脚麻利地爬了上去。

　　顶灯不一会儿便熄了，车厢里充斥着凝固一般的浑浊空气，列车行驶的声音咣当咣当撞进耳里，不时掺杂着几声旅人私语。

　　虞无欢头朝着窗户的方向睡下，稍稍侧身就能看到窗外疾驰而过的夜景。光怪陆离的影投在她脸上，面目模糊，唯有一双眼清亮通透，满含心事。

　　.

　　自那天不欢而散之后，姜淮景再没有露过面。

　　这几天冷静下来想想，她那天确实话说得过分了些，姜淮景几次三番救自己于水火，帮助自己追寻命格的下落，甚至自剖心火实现她的夙愿，她却知恩不报，还用认识时间的长短来挖苦他，他生气也不是没道理。

　　连虞无欢自己都奇怪，明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放在从前不过一笑了之，那天却控制不住地在意起来，气他唯我独尊的态度，气他直戳弱点的不留情面，情绪一上来连嗓门都大了许多。

　　虞无欢伸手覆上心脏的位置，他的心火在她的身体里燃烧着。

　　这就是让她情绪起伏的根源吗？

　　女生翻了个身，她忍不住在想他这几天去了哪儿，是窝在那个别有洞天的小屋子里没出门，还是四处转悠着散心……他不会一走了之了吧？！

　　没了他，不过是再过上从前平淡无波的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虞无欢却坐立难安起来。她盘算着姜淮景当真弃他而去的可能，算来算去，算不准个结果，徒增心烦意乱。

　　虞无欢从没经历过这样复杂的情绪纠缠，像被突然投进深海，潮水漫上身，水草捆绑住手脚，挣脱不得，呼救不得，她只能茫然无措地瞪大双眼。

　　.

　　胡思乱想间，突然，咔哒一声。

　　虞无欢心一惊，猛地坐起身，脑袋砰的一下磕到车厢顶。

　　她顾不得呼痛，目光死死盯着丢在床尾的背包。刚刚那声响后，似乎有什么东西隔着背包结实的布料，蹭上了她的脚踝。

　　背包里装得都是些手机、防晒霜、充电宝之类的随身物品，不可能会动。她屏息凝神，弓起身慢慢向自己的背包靠近，就在她伸手探向拉链的瞬间，整个包突然一动！

　　虞无欢吓得手一缩，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包。

　　像是为了证明这不是女生一时眼误，那背包又是上下左右好一番大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束缚在背包里，此刻正挣扎破壳而出。

　　虞无欢难以置信，张口欲叫醒下铺的同伴，对方却没给她这个机会。背包搭扣突然啪的一声自动打开，翻盖后掀，拉链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拉开，袒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下一秒，一只通身雪白的毛团从洞口探出头，那双碧绿的瞳孔与女生对上的一瞬间，将她所有未出口的惊叫都生生压住。

　　一阵沉默后，女生颤颤地开口：“……姜、姜淮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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