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虞无欢将对方这句自白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好几遍。

　　不得不承认，她对姜淮景的观感很复杂，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好人”或“坏人”就可以草率定义的。

　　在她的认知里，他的身上掺杂了太多标签，英勇，强大，俊美，傲娇，阴晴不定，心思成谜……每一项都有理有据，可每一项也只是他衣衫一角。

　　他是她见过的最不可形容。

　　从某程度上来讲，姜淮景和唐诀这两个人给她的感觉很像。他们身上都存在着极端的矛盾，不和谐，不统一，天堑鸿沟一样的反差，却偏偏在这两人身上糅合成一体。

　　唐诀气场阴森，却有耐心侍猫的温情。姜淮景坐拥艳丽皮囊，笑时仿佛漫天烟花炸裂，但美到极处，却隐隐显露阴鸷和狠决。

　　相似的矛盾感，细细想去，却又彼此对立。

　　.

　　姜淮景说他不是好人，不做亏本的买卖，那他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虞无欢不由想起撞破姜淮景真身的那一天。当自己拼命回想，却找不到丁点和前世有关的记忆时，对方露出的落寞表情。他找了她近千年，就是想问一句当初合虚山巅，溪河弃他而去的缘由。

　　所以——

　　“如果真能找回魂火，那我丢失的记忆也能复原，你想要的那个答案，我就能给你了。”

　　虞无欢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可偏偏姜淮景听懂了。

　　他看上去不像多开心，唇角却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不犯浑的时候倒还挺像个知人冷暖的正常人。”

　　“这话说的，听着一点都不像夸奖。”

　　.

　　姜淮景没接话，目光追随着她，心中某个念头在此刻一晃而过。

　　知人冷暖的正常人……他反复琢磨着这几个字，实在难以将其和面前这个女生联系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命运有意作弄，前世今生的两人从举止到性格截然不同，却偏偏在“情”之一字上殊途同归。溪河因百年孤寂而冷情冷感，虞无欢因失了魂火而无爱无欲，他隔了千年的时间与她们相逢，始终不曾得见这个人热烈时候的模样。

　　若有这么一日，她不再与人间沉默相看，而能有疯狂的心情，和最赤诚的眼睛。她会恸哭，会大笑，会偏执，会失魂落魄，会追逐与关怀她的真心所爱，会自由地投身令她心甘情愿的漩涡。

　　若有这么一日……

　　.

　　黄昏的薄光透过窗，像一席清透的纱帘散在男生眉睫，却遮掩不住他眼中那抹兴趣盎然的光彩。

　　姜淮景抬起头，笑意更深。

　　.

　　“想把那根天线接上信号吗？”他问女生。

　　这提议来得突然，却不可谓不诱人，虞无欢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你是说，我还能回到拥有情感的状态？”

　　“没错。”

　　“你有办法？”

　　“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吧。”

　　虞无欢不假思索：“当然愿意，谁会甘心当个行尸走肉啊。”

　　“不后悔？”

　　“不后悔。”

　　姜淮景不说话，从椅子上站起身，朝她招招手，虞无欢虽疑惑，却也顺从地爬下床，上前一步，站定在他身前。

　　只见姜淮景响指一打，原本修长的手指顶端突然长出锋利的爪牙，隐隐闪着寒光。

　　毫无预备地，他猛地将那利爪直直刺向自己的心窝。白衣如雪的胸口立刻皮开肉绽，露出猩红血肉。

　　姜淮景疼得面色苍白、眉头紧皱，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可他还嫌不够似的，那颤抖的手往胸膛更深处掏去，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虞无欢被他这猝不及防的自杀式行为震惊了！

　　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见男生从心口处掏出一点殷红，那一点红得极正极艳，竟倏地燃烧起来，变成他掌心一小团赤色的火焰。

　　姜淮景用一双血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小簇火焰，全然不顾还在汩汩流血的胸前伤口。他单膝跪在女生面前，表情难得严肃，伸手拉过虞无欢的一只手，令她掌心摊开，将那团火放进她的手心里，然后用力一握！

　　虞无欢只感觉一股灼热顺着手心直窜进心脏，浑身过电一样猛地一抖！

　　待再摊开手心，那火早已消失不见。

　　虞无欢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又飞快地看了一眼男生胸前碗大的伤口，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刚、刚刚那是什么东西？！你做了什么？！”

　　“那是我的心尖火，心上最纯最热的那一味魂火。”

　　姜淮景微微仰起头，端着那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她：“这魂火如今在你身体里，从此以后，你便是个会悲会喜，会哭会笑，也会动情的人了。”

　　.

　　虞无欢用手捂着胸口，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血很冷，心尖魂火却炽热赤诚。

　　虞无欢形容不出此刻的感觉，心脏在胸膛鼓鼓跳动。一切如旧，但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

　　周六晚上，虞无欢到赵湘家应约，带了点当地有名的泡芙当伴手礼。赵湘妈妈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直夸虞无欢懂事有礼。

　　“你们在客厅坐会儿，陪庆姑聊聊天，菜一会儿就好。”赵湘妈妈说完又一头钻进了厨房。

　　.

　　庆姑正坐在沙发边缘，局促得很。一听赵湘妈提到自己的名字，就像军营小兵被领导点了到似的，唰地一下地坐直了身体。

　　庆姑就是赵湘口中那个送土产来的老家亲戚，大脸盘，狮子鼻，皮肤晒得黝黑，笑起来五官统统挤在一起打架，分不清哪儿是眼缝，哪儿是皱纹堆出的深沟。四十刚出头的人，已经显露出半生风雨的沧桑。

　　赵湘带着虞无欢去沙发里坐，庆姑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给这两个比自己小上几轮的姑娘腾位子。

　　她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夸奖道：“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不得了，一个比一个灵的哟。”

　　虞无欢笑着说了声谢谢。

　　赵湘从茶几下掏出两瓶汽水，递给好友一瓶，然后礼貌性地问庆姑：“您要不要也来一瓶？桃子味的，很好喝。”

　　“不用不用，我有茶。”庆姑连忙摆摆手，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感激涕零，这让赵湘有点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回应。

　　看得出来，庆姑努力找话题，想和两位小辈热络起来，但她显然没什么和年轻姑娘相处的经验，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湘湘真的是长大了，变成大姑娘了”，实在叫人提不起兴趣。

　　晚饭前的这段时间显得尤为难熬。

　　开饭后，有赵妈妈代为招待和应付庆姑，赵湘明显轻松多了，甚至在饭后主动提出洗碗，一溜烟儿地钻进了厨房。

　　.

　　虞无欢和两位长辈打了招呼，也跟进厨房帮忙。赵湘那一番别扭她自然看在眼里：“你好像很有负担的样子。”

　　“被你看出来了啊。要是我爸在就好了，他那人可会来事儿了，最起码不用担心气氛会变尴尬，可就这么不凑巧，正好赶上他去省里办案子，没个一星期估计回不来。”赵湘吐了吐舌头：“听说庆姑这次要在我家住上好一段时间，真是心累……在和不熟悉的长辈相处这种事情上，我果然没什么天分。”

　　“你讨厌庆姑？”

　　“也不是讨厌她，只是亲近不起来。”赵湘摇了摇头：“虽然她一直说小时候抱过我什么的，但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谁能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立马感到亲热啊？而且她那种……怎么说呢，巴结又讨好的态度让我有点不自在。”

　　说到这里，赵湘甩了甩手上的泡沫，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客厅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位长辈，压低了声音对虞无欢说：“而且哦，虽然论辈分我叫她一声姑姑，但其实我们两家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只不过从前她们家和我妈妈住一个村子，关系比较好而已。我妈成年后就搬到这里了，听说也就在我刚出生的那几年回去过一两次，之后就很少走动了。”

　　“算起来也有快二十年的时间了吧，是最近又联系上了？那还真蛮有缘分的，你们家光是搬家就搬了好几次吧。”

　　“是啊，所以我妈很高兴，说什么‘没想到这个年纪了还能和老朋友再见面，真是太好了’之类的，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招待庆姑，千万不能让她有一点不愉快，所以我才会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赵湘凑过来，歉意地眨了眨眼：“说件事儿，你可别生气啊。其实我是怕自己掉链子，出现那种我和庆姑两个人相对无言的尴尬场面，就假传了圣旨让你过来吃晚饭，好在关键时刻能救我一命。”

　　“可惜我也不擅长调节气氛。”

　　“但有你在我会放松很多。”

　　虞无欢笑了，捏了一把赵湘的肉脸：“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自己的存在都变重要了。”

　　“这就是朋友的意义啊！”

　　.

　　等两人洗完了碗，天也不早了。

　　虞无欢先行走出厨房，准备向长辈们告辞，却猝不及防撞见了眼泪。

　　赵母和庆姑正促膝对坐在沙发里，也不知谈到了什么伤心事，各自红着眼圈，她们听见厨房门开的声音，赶忙偷偷抹干眼角，可动作还是迟了一步。虞无欢见状愣在原地，和后来一步的赵湘交换了个不知所措的眼神。

　　即便有心遏制，但赵妈妈声音中还明显带着哽咽后的颤抖：“真是不好意思，一把年纪了还哭哭啼啼的……让小虞见笑了。”

　　“是我不好，进来前应该先敲门的。”

　　“妈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赵湘皱着眉坐了过去，顺手从茶几上抽了两张纸巾塞进母亲手里。

　　大概是赵湘的脸色不太好看，庆姑顿时坐立难安起来，她双手交叠在一起，心虚地搓着，唯唯诺诺地解释道：“怪我多嘴，想聊聊以前的事，让你妈妈开心开心，没想到说着说着就……”

　　“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没错处也要给自己编个错处认。”赵母打断了庆姑，又转过头来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妈和你庆姑聊着天，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时过境迁，难免有点感慨，又听你庆姑说一个故交得了重病，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一时没忍住就……说起来，梅三姨——不对，你该叫梅三婆。其实你刚满岁的时候是见过她的，但你现在肯定记不得了。”

　　赵湘当然毫无印象，梅三婆这个名字在她眼里只是个三个轻飘飘的字而已，看不见摸不着，乍听到她重病的消息也没什么感觉，只是不好在此刻表现的太冷血，便象征性地安慰母亲：“现在医疗这么发达，好好治，人的生命力可没我们想的那么脆弱。”

　　“说得容易，要知道在桥石村，甭管你生多大的病，能来给你治的就只有村里的赤脚医生，听你庆姑说，也就最近几年才有了卫生所。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只回去过一次？那样偏僻的地方，全是泥巴山路，车都开不进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当年你周岁我和你爸带你回去办喜酒，来回坐了整整一天的驴车，你中途还感冒吐奶，可没把我吓死。”

　　“这么多年了，就没想过修条路吗？”

　　“路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蹦出来的么，人力财力缺了哪样都不行。”

　　庆姑也小心翼翼地接话道：“县政府派人来看过，但山路地势太崎岖，机器和材料都运不进来，不好修，而且现在村子里人口也不多，说是不值得花那个大力气去整。”

　　“既然庆姑能出来，说明还是有交通工具能通行的，怎么不把梅三婆送出来就医？”

　　赵妈妈看了女儿一眼，仿佛在责怪她说话不动脑子：“你庆姑没病没灾被三轮车颠个一天都吃不消，梅三婆能受得了这么折腾吗？”

　　这下赵湘是真没招了，求助地望向虞无欢，后者耸耸肩，一脸我也没辙的模样。

　　顺着女儿的目光，赵妈妈这才注意到冷落了小客人太久，赶忙问女生要不要喝点饮料，虞无欢谢绝了，并提出告辞。

　　赵妈妈看了一眼挂钟，为了安全着想她也没虚留女生：“时候是不早了，庆姑家腌的萝卜酱味特香，你带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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