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接受五讲四美教育二十年的虞无欢震惊地眨了眨眼，说不出话来。

　　姜淮景对这种事倒是司空见惯，连句同情都懒得表示，继续追问：“你查到你父母骨灰的下落了吗？”

　　“那是我和埋骨人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唐诀摇了摇头：“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在追踪他的消息，可成效甚微，我只知道他足迹遍布各处，行踪飘忽不定，并且一直在大量收集尸骨残片，谢嘉一早就不是第一个受他蛊惑交换尸骨的人了。远的不说，就在半年多前，一起怨女弑夫的案子也和他有关，埋骨人帮助那个姑娘将她的渣男丈夫整得魂飞魄散，代价就是要那姑娘夭折在腹中的婴儿胎盘作为交换。”

　　虞无欢毛骨悚然：“他收集这个做什么？”

　　“显然不是摆在家里当展品。”姜淮景从不懂得让言辞委婉些，他转向唐诀：“所以你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追查埋骨人，到头来既没有找出他的来头，也没有搞清他的目的？”

　　唐诀低了头，睫毛细密的阴影垂在眼下，算是默认了。

　　虞无欢有时候觉得，比起自己来，姜淮景更不近人情。

　　当然，他不是不能，只是不屑。

　　.

　　“你还记得埋骨人的相貌吗？”虞无欢问，这好歹也是项重要线索。

　　“他带着乌鸦面具，看不到脸，身型大概和我差不多。”唐诀顿了顿：“我开眼看过他的身体，的确是人类肉身，但他周身的阴场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强悍的。”

　　虞无欢露出苦恼的神色：“有点麻烦啊，身材相似的人实在太多了，虽然像你这样细腰长腿的精品款不常见，但真要按图索骥起来，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唐诀被“细腰长腿”这个普遍出现在女性身上的形容词哽了一下。

　　.

　　姜淮景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你说埋骨人和你的身材一样？”

　　“很相似。”唐诀嘴角的弧度微妙：“你不是在怀疑我吧？”

　　虞无欢也看向姜淮景。

　　姜淮景眯了眯眼，说：“不好意思，麻烦你形容一下。”

　　“我的目光能平视他，所以应该是和我一样的身高，看起来不壮，有点瘦，手腕细细的，和我小时候——”

　　形容到这里，唐诀话锋一卡。

　　他反应过来，猛一抬头，看见姜淮景盛在眼角的笑意更明显了，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我潜意识里牢牢记着埋骨人是个‘和我一样身材’的人，可我忽略了一点——他的确我和身材一样，但那是和十多年前的我相比较。相仿的身高，相仿的体型……埋骨人分明是个小孩子！”

　　姜淮景勾起薄唇：“所以你看，记忆就是个骗人的混蛋，被时间模糊，被心理暗示，稍不小心就会被它给耍了。”

　　虞无欢痛心疾首：“不呆在家里做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跑出来到处收集尸体……这到底是哪家的熊孩子！”

　　姜淮景：“这个世界存在着什么样的变态我都不惊讶，但埋骨人肯定不是个恋尸癖小孩那么简单。”

　　虞无欢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还有别的线索吗？”

　　唐诀沉思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开口：“那个借埋骨人之手杀了丈夫的姑娘曾经告诉我，埋骨人无意间说漏过嘴，提到一个地名，叫招魂台。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不知道它在哪儿，也找不到任何有关它的文献记载。”

　　“招魂台？”又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虞无欢想到了什么，转头询问姜淮景：“会不会和合虚山一样，也不在人间？”

　　姜淮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抿着嘴思索了一会儿，半晌后他问：“你有和这个地名相关的物品吗？什么都行。”

　　“当初我问那姑娘招魂台是哪三个字，她随手找了张报纸，把名字写给我看。那张报纸算吗？”

　　“算，报纸在哪儿？”

　　“应该还在她家里，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找找看。”唐诀问：“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姜淮景懒得解释。

　　.

　　即便对方没言明，唐诀不难猜到这是要帮他的意思。

　　“谢谢。”他看着姜淮景，手中抚猫的动作渐渐停止，露出客气的一笑：“但我想这不会是顿免费的午餐。”

　　“当然，我可没那副广济世人的菩萨心肠。我帮你追查埋骨人，你同样得帮我做一件事。”

　　“说说看。”

　　“我要你跟我走一趟阴间，用你的阴阳眼替我看一看，生死簿上虞无欢命格的下落。”

　　“啊？”猛地听见自己的名字，虞无欢愣了愣：“我的命格怎么了？”

　　“被人拿走了。”

　　“这玩意拿回去既不能吃又不能糊墙的，谁这么缺德啊！”

　　“真糊墙还是小事，就怕有心人用你的命格做文章。”

　　“我这么厚重的功德压身，命格想必不差。”虞无欢撇了撇嘴：“也难怪招人惦记。”

　　姜淮景轻哼了一声：“你能有多大功德？就算你从娘胎一出来就开始扶老奶奶过马路，风不停雨不歇，一日不落地扶到现在，那点功德也就塞塞牙缝。”

　　“扶老奶奶过马路怎么了？”勿以善小而不为啊，虞无欢表示不服：“不信你问唐诀，把魂火压得恶鬼拍都拍不下来，我这功德能轻得了吗？”

　　原本闲闲散散倚在墙壁的男生突然站直了身体，眉心皱出一条深色的阴影：“什么叫‘把魂火压得恶鬼拍都拍不下来’？”

　　“……唔，就是在医院的时候，我被伪装成张燕的谢嘉一从后面拍过肩膀，他当时应该是想拍落我的魂火要我的命，但没成功。”虞无欢观察着对方的严肃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谢嘉一说是因为我福泽深厚，功德压身，把魂火压得和山一样稳重。”

　　她说完，求助地望向唐诀，后者点了点，证实了她的话：“确实是这样。”

　　.

　　姜淮景沉默了很久，只一味地盯着她。

　　魂火不动？

　　她这样年轻的年纪当真有这般深厚的功德？

　　还是说……

　　.

　　——“无悲无喜，无忧无欢，七情不动，六欲皆空，此生才可平安顺遂。”

　　这句话猛地闪现他脑海，像一支利箭正中把心。

　　姜淮景眉头皱得更深了。

　　.

　　虞无欢被他那双狼一样深邃犀利的目光盯得背上发毛，眨了眨眼，小心地问：“有什么……不对的吗？”

　　而作为回话的，是姜淮景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你真是从头到脚都是谜团。”

　　.

　　说完，他身姿又恢复成放松的姿态，也不去理睬女生质询的眼神，转头微笑着问唐诀：“我们达成一致了吗？”

　　“当然，即便没有这笔交易，我也很乐意帮无欢找到她命格的下落。”唐诀朝他伸出手：“合作愉快。”

　　姜淮景轻佻地吹了声口哨，伸出修长手指却完全没有握手的意思，而是在他掌间“啪”地拍了一下，随意又潦草。

　　“合作愉快。”

　　这不是他第一次施展傲慢，唐诀习以为常，好脾气地笑了笑，将被晾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

　　同盟关系正式成立。

　　.

　　三个人一同从艺术楼出来，唐诀一会儿有课，告了别便自行离开。

　　虞无欢正准备回家，却被姜淮景拦住。

　　“我带你去个地方。”

　　“诶？”

　　.

　　虞无欢没有想到姜淮景带她回了家。

　　.

　　这个姑且被称作家的地方，在这个城市最偏僻最不起眼的一隅。

　　放眼之内都是荒弃的工地，残垣破壁横陈，建筑废料堆满一路，拐进羊肠巷道的最深处，才堪堪看见一扇小小的门庭。

　　门后却是别有洞天。

　　室内不算大，装修精致，并且异常整洁干净，所有东西都有条有序地摆在该摆的位置，虞无欢简直怀疑家政阿姨前脚刚走。

　　这和西游记里说好的不一样啊，建国后的妖精都活得这么讲究吗？

　　姜淮景似乎看穿了女生不着边际的脑洞：“抱歉让你失望了，我不住山洞。”

　　“你家挺漂亮的，就是门外脏乱差了点儿。”虞无欢亡羊补牢地笑了几声。

　　“我一个妖精，与人为邻终究不方便，能找到这个住处已经很满足了。全城就数这里人迹最罕至，方圆几公里都都没有居民区，不管折腾出多大的动静都不用担心有人会发现。”

　　人迹罕至什么的，大动静没人发现什么的……

　　虞无欢不知怎么地脑一抽，那句经典台词就顺嘴秃噜了出来：“所以我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我咯？”

　　姜淮景给她递水的姿势一顿。

　　“……”

　　“我开个玩笑。”虞无欢赶忙接过水，咕嘟咕嘟灌了两口。

　　.

　　姜淮景半晌无话，目光在女生下巴微仰起的流畅线条上转了个圈，心念几番流转，他突然笑了。

　　“你说得没错。”原本懒散倚在门框的男生站直了身体，眼中精光四射：“你可以亲自试一试。”

　　气氛突然往奇怪的方向发展起来，虞无欢看着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男生，有些不知所措，忙把话题岔开：“你叫我来是有什么正事要说吗？”

　　虞无欢特意强调了“正事”两字。

　　“当然有啊，”姜淮景从善如流地接招：“正得不能再正的事儿了。”

　　他在女生身旁坐下，从她手里拿过杯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义正言辞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坐上来。”

　　.

　　“……”

　　这个情节发展好像有哪里不对啊？！

　　虞无欢目瞪口呆。

　　.

　　等了一会儿见对方还傻愣在那儿，姜淮景懒得将要求再重复一遍，直接上手，掐过女生的腰，提了力往怀里一拉。

　　刹那间，天旋地转。

　　等虞无欢回过神来，她已经稳稳地坐在了男生的大腿上。

　　……这个野蛮人！

　　虞无欢几欲挣扎，姜淮景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她甫一稍动，两手腕就被对方一手捉了去，反钳在她身后。另一只手在她腰间惩罚性地掐了一下，示意她老实点。

　　虞无欢同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在她痒处作乱。

　　这一招掐得女生浑身一软，背后的汗毛根根站立。她立刻怂了。

　　“有话好好说啊……”

　　虞无欢无奈地申辩。

　　.

　　她抬起头，虽坐在男生怀中，可身量太小，目光平视恰好够上对方的唇。

　　姜淮景的唇型很好看。单薄，微翘，似一则无声的勾引。

　　她听赵湘念叨过，人们给这种精致勾勒的唇型起了个浪漫的名字，叫“爱神的弓”。

　　而此时这张温软的弯弓就在咫尺之间，这样近的距离，如同爱神降临的亲吻，几乎熨在她眉心。

　　一呼一吸，近在咫尺。

　　自小到大，她少与人亲近，父母在她懂事之后也不再抱她。这样三番五次刨除藩篱，强行踏进她的安全领域，姜淮景还是第一个。

　　虞无欢眨了眨眼，目光攀过男生微勾的唇角，向上眺望，发现姜淮景也正低头看着她。那种深邃的、探索的目光，就像在逡巡一片等待征伐的疆土。

　　.

　　——不会有比这双眼睛更美的星辰了。

　　他们同时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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