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到了点还没见你来，就猜到你是在半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脚了。”被发现后的姜淮景仍是一派泰然，他勾了勾唇，语气戏谑：“看不出来，你还挺招桃花的。”

　　“得了，在你面前这句话我可不敢当。”

　　虞无欢撇撇嘴，丢下这个桃花大户自己往艺术楼走去。姜淮景慢悠悠地跟在她后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出了竹林，艺术楼近在眼前。

　　.

　　就在这时，身后的人突然轻飘飘地问：“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是谁？”

　　虞无欢脚步一顿。

　　她回过头，姜淮景就在她一步之远的地方，双手插兜，眼神明明晦晦。

　　虞无欢起了玩笑心思：“你猜猜看？”

　　“我不做这么无聊的事。”姜淮景别过了脸。

　　.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难以抑制。

　　那些名字一个个浮在他脑海。

　　姜淮景酸溜溜地想，是谁？唐诀？她学生会部门的部长？还是那个当全班都瞎的、一上课就偷偷看她的眼镜男？

　　一长串可疑名单都被他走马观花过滤了一遍。在这名单的末尾，男生装作不经意的，不小心的，却又饱含期待的，悄悄带上了个尾巴——有没有可能，是自己？

　　他紧绷着脸看着对方，像在等待一纸判决。

　　虞无欢被男生的严肃脸吓到了，心想这人真是没一点情趣，摇了摇头，干巴巴地实话实说：“我哪儿有喜欢的人啊，都是为了打发他瞎说的。”

　　“瞎说的？”姜淮景没想到这个答案，表情有些难以言喻。

　　“对啊，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喜欢的人呢。”

　　“什么叫‘你这样的人’？”

　　虞无欢微微笑了，没有答话，反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我告诉过你我名字的由来吗？”

　　姜淮景摇了摇头。

　　虞无欢走近他，拿起他的手，摊开，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

　　无欢。无欢。

　　“无悲无喜，无忧无欢，七情不动，六欲皆空，此生才可平安顺遂。”她盯着姜淮景掌心的纹路，轻声说道：“爸爸说这是句佛偈，我的名字就取自这句话。”

　　.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听父母说，她出生那年，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在他们家院子前徘徊不去，钱财打发不走，劝言也没用。

　　他口中反复念着着“天星一落，福兮祸兮”，神神叨叨的。

　　虞父刚准备喊保安来赶走他，就听见那乞丐问他家中是不是有新诞的婴孩。

　　虞父虽困惑，却也如实点头，那个乞丐听后笑得更加疯癫，不停地念叨着“祸兮福兮福兮祸兮”，然后突然正了神色，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有神指引，那乞丐径直朝着婴儿房的方向跪了下来，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虞父吓了一跳，忙问他在做什么，乞丐看也不看虞父，半疯半傻地说他们的孩子是天上落下的星星，终有一天还是要回到天上去的。

　　什么样的人会回到天上？

　　在祖辈的传言里，只有死去的人才会回到天上变成星星。

　　虞父吓得半死。大概是从小深受《红楼梦》影响，他对疯癫的道士和尚迷信得很，哪怕眼前疯癫的是个乞丐，他也没敢怠慢，恭敬地问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的小女儿平平安安地呆在人间。

　　“无悲无喜，无忧无欢，七情不动，六欲皆空，此生才可平安顺遂。”

　　那个乞丐便留下了这么一句。

　　.

　　“从那以后我便有了这个乍听不太吉利的名字。我有时甚至会极端的想，这哪儿是个名字啊，简直就是个诅咒，将我的人生咒成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你的意思是……”姜淮景皱起了眉头。

　　“就是你猜的那个意思。”虞无欢摸了摸头顶，假想那里有根虚拟的天线：“如果把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联系，比喻成电波或者信号的话，那我接收和发射信号的那根天线从出生起就是断的。”

　　虞无欢从很小就意识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她的身体仿佛缺失了一块儿，情感机能并不完整，在人与人间那些关于爱憎的感知和共鸣她统统接收不到。

　　她找不出缘由，也毫无办法，为了不被排斥成异类，她通过模仿和伪装，将自己粉饰成健全的模样，几乎瞒过了所有人。

　　可她自己清清楚楚，那道信号是失联的。

　　.

　　所以在方齐同她告白的时候，她才会有一瞬间的怔忪。

　　那种无法与其他人在情感上串联的遗憾，在那刻慢慢放大——他人口中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

　　“所以啊，‘像我这样的人’既不可能喜欢别人，也不可能接受别人的喜欢。”

　　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在上演形形色色的情感故事，那么多爱恨风月，却不会有一件和她相关。

　　虞无欢轻声所言的最后一句，如一记惊锤定了音。

　　“那都不是我有能力做到的事情。”

　　.

　　忽然起了一阵风。

　　竹林在两人身后摇摆。

　　姜淮景没有说话。他沉默的时候最让人看不透，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离人千里，隔山亦隔海。

　　.

　　虞无欢也没指望对方能发表什么独到见解，他也不是医生，就算开口也不过是些无用的慰言。

　　少年虽无声，发上却有竹叶擅自光顾。

　　那片竹叶看得她心痒。

　　鬼使神差的，她走进几步，靠近他。伸手去摘那片叶子。

　　.

　　在女生的气息扑面而来的瞬间，姜淮景颤抖了一下，满脸怔忪，恍若隔世。

　　虞无欢察觉到这细微的异常，手势停顿，用眼神无声询问。

　　.

　　明明只是骤逝的须臾，却有千山万水从他脑海一闪而过，曾几何时，有谁在云海山巅替他摘下一片发间落叶。

　　心绪杂沓，乱得他只想叫风声闭嘴。

　　旁人看来是不动声色，可内心有过怎样的挣扎纠结，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一遍又一遍，暗自发出痛苦的警告——她是个没有心的猎人，这是个没有诱饵的陷阱，无情无爱，傻瓜才会抱着真心自投罗网。

　　.

　　可，最后的最后，一声叹息。

　　姜淮景闭起眼，顺从地低下头颅。

　　眼下的泪痣像颗经年不愈的伤疤。

　　.

　　虞无欢不知对方心中揣揣，取下那片竹叶，如愿以偿，便随手丢在一边。

　　姜淮景的目光追逐着它，看它落在泥地。一瞬天堂，一瞬地狱，不过她信手之间的事。

　　他挪开了目光，不愿承认此刻的那点兔死狐悲。

　　.

　　两人如约在楼中找到唐诀时，男生正在逗猫玩儿。

　　他很有耐心，裤腿被几只顽皮的挠出印迹也不恼，温柔地去抚弄它们的下巴。这些野猫们平时一个个自命不凡得如同天上仙，眼下全都忘掉了傲娇与矜持，争相黏在唐诀腿边，软着嗓子讨宠。

　　这幅百猫争宠图出现在艺术楼这样的凶宅里，竟有丝不合时宜的温情。

　　“野猫这么亲人挺少见的，可想而知你以往对他们有多好。”虞无欢边说边靠近，伸手想摸一摸其中一个大块头，那猫却警觉得很，一个翻身绷紧脊背，对她这位陌生来客亮出了肉垫下的爪。

　　“他们认生，但不是那种喂不熟的小畜生，需要的只是耐心和时间。”唐诀抱歉地朝她笑笑，朝那只警铃大作的大脸猫招了招手。

　　一看男生撇下众位“爱妃”独独向自己示好，大脸猫立刻放下戒备，屁颠屁颠地蹭了过去，很快就在唐诀逗弄的手掌下化成一滩猫水。

　　虞无欢见状不禁感慨：“果然只有我家牛奶是特例，甭管熟不熟，任谁都能在它头上摸两把。”

　　“你家也养猫？”

　　“初中时候在外面捡的，大白猫，现在可肥了。”

　　唐诀笑得很温文：“有机会能让我见见吗，我很喜欢猫。”

　　“这个当然没问题。”

　　.

　　大概是猫科动物与犬科动物天生的不对头，姜淮景自始至终都站在稍远的地方，用嫌弃的目光，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些长毛的软骨头们：“我说，我们是专程聚在这里讨论猫的吗？”

　　他这一问，倒提醒了虞无欢。

　　“谢嘉一的案子看似已经了结，可背后依旧疑团重重。”女生逗猫的心思立刻冷了下来，不由正了正神色：“最明显的一点，那个教他盗火和缝魂的埋骨人究竟是谁？他交换走尸骨碎屑又有什么目的？还有，听谢嘉一的意思……”

　　虞无欢顿了顿。她记得清清楚楚，谢嘉一话里话外都在暗指埋骨人对唐诀了如指掌，两人间即使不是旧识，也一定颇有些渊源。而面对对方话中的机锋，唐诀当时似有难言之隐，选择了当做没有听见，缄口不语。

　　想到这里，虞无欢不由转过头去看向仍在逗猫的男生，姜淮景也听出了女生话中的意思，将目光投向唐诀。

　　后者似乎有所感应，他抬起头，神色自然：“怎么？”

　　“你是不是知道这个埋骨人是谁？”虞无欢问。

　　这次唐诀没遮掩，承认得很坦荡：“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位也算是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在十多年前，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一面很短暂，我什么也没做，因为什么也做不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刚上小学的小孩，虽然天赋异禀，但对通灵之力远没有现在这么熟练，驱逐个来偷吃的小饿死鬼都要耗尽气力，更别说和他相抗衡。”

　　“听起来不是次愉快的经历。”姜淮景的声音十分冷淡。

　　“当然，”唐诀慢慢顺着怀中灰猫的毛，轻描淡写地说道：“眼睁睁看着双亲的骨灰被挖出来带走，任谁也不会觉得愉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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