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这一程路不长不短。

　　虽是同班，但虞无欢和这位惯于沉默的男生几乎没说上过几句话，如今一伞之下，两位同窗友却像是陌路客，彼此间俱是无言。

　　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在看她。

　　虞无欢偷偷用余光扫过去，却发现唐诀始终泰然地看着前方的路，侧脸像是用上等墨水寥寥扫出了几笔，轮廓温柔得几乎要融进喧嚣雨景。

　　这份“目不斜视”让人找不出破绽，可被人注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
　　胡思乱想间，她一偏头，便看见唐诀袒露在风雨中的半肩，整条胳膊的外侧几乎都被雨水打湿，它们汇集成细流，一路蜿蜒向下，最终沿着男生修长的指尖滴落，可唐诀却仿佛毫无察觉。

　　“你胳膊被淋湿了。”虞无欢推了推伞柄，示意他注意遮雨。

　　“没事。”唐诀好像这才注意到被雨淋湿的手臂，却毫不在意，他朝女生安慰地一笑，伞面仍是固执地偏向女生的方向。

　　待两人到了女生宿舍楼，虞无欢向唐诀道谢，后者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温和，轻声说了句再见，便转身走了。

　　虞无欢目送着唐诀离去，直至那剪修长背影渐行渐远，完全消失在雨幕里。

　　.

　　虞无欢爬上七层楼，刚开门进了宿舍，就听见舍友程晶晶一边敷着面膜，一边望着窗外奇怪地嘀咕着：“这雨真是说来就来，说停就停。”

　　“停了？”虞无欢诧异地走向窗边，窗外果然一片晴空，马路上还有未干的积水，空气里是暴雨冲刷过后特有的清新。

　　程晶晶说：“你说邪不邪门？就谁和关上了水龙头似的，唰的一下就停了。”

　　“这个季节的暴雨就这特点，来得快走得也快，不稀奇。”虞无欢耸耸肩，自嘲道：“我一下课雨就下，我一到家雨就停，看来该去庙里拜拜佛去去霉运了。”

　　“真该去霉运的是我表哥。”另一个舍友王婷从床上探出一个脑袋，说道：“你们都知道材料学院死了人的事吧，就是我那倒霉表哥发现的尸体。”

　　“卧槽？真的假的？！”程晶晶从椅子上蹦起来，八卦的雷达立马开启，兴致勃勃地追问：“我记得是叫谢什么的来着，那男生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是自杀吗？”

　　“就是自杀呀，那男生叫谢嘉一，和我表哥是同班同学，爵士鼓打得好，也是西洋乐团的成员之一。听我哥说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跑到西洋乐团的排练厅，用领带把自己吊死的，尸体都凉了才被发现。”说到这儿，王婷皱起眉，有些不忍心转述：“我表哥和其他几个乐团成员约好了那天去排练，结果几个人一开门就发现他的尸体吊在排气管上，死相特别惨，瞪着眼睛吐着舌头，鼻涕口水流得满脸都是，可吓人了。”

　　“我的天……”程晶晶想象了下画面，搓了搓胳膊上冒起的鸡皮疙瘩：“没想到真是自杀，虽说校方和警方都以自杀结了案，但我看学校论坛里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是想不开自杀；有人说是校园暴力被打死，然后伪装成上吊的样子；还有人说是他是在艺术楼里撞了鬼，被女鬼的头发活生生勒死的。底下有不少人跟帖说艺术楼那个地儿古怪，本来是个坟场，经常发生奇怪的事情。”

　　“感情全中国的学校专挑坟场盖是吧？拜托他们能不能少看点厕所读物。”王婷撇了撇嘴，一副受不了的神情：“最烦这些胡说八道的谣言了，听见风就是雨的，看热闹不嫌事大，一点都不尊重死者。”

　　连自己也被骂了进去，但乱嚼舌根却是不是什么光彩事，程晶晶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回了自己座位。

　　.

　　“不过，好好的人为什么要自杀呢？”虞无欢歪着头在一旁听了很久，最疑惑的点却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校方给的解释是学习压力过大，人际关系也处不好，所以一时想不开。”王婷推测道：“我表哥说那人平时就跟个闷葫芦一样，三天蹦不出一句话，整个人阴沉沉的，搞不好心理有什么问题，在电视剧里这种人不是最容易出问题么。”

　　“话不能这么说，性格虽然在事件中能起到推动的作用，但‘什么样的性格注定会做什么样的事’，这种观点未免太武断了。”虞无欢难以赞同地摇摇头，她性格迷糊归迷糊，很多事情却看得比谁都准。

　　“没有找到遗书，真正的原因也只有死者自己才知道了吧。”程晶晶随口总结道，她刚挨了个拐弯抹角的骂，巴不得赶紧结束这个话题：“你们明天谁给我从食堂带份饭啊？”

　　.

　　世界每天在更新，碎片式的信息更迭纷呈，在校生自杀的消息在学生们口中流传过几轮后，很快失去了身为谈资的新鲜感，被抛诸脑后。取而代之成为关注焦点的，是即将到来的校际篮球赛，各院各系的球队训练都进行得如火如荼。

　　赵湘自大一起就担任本系篮球队经理的职务，一开始仅仅抱着“当经理可以免掉晨跑”的便宜念头，但几年下来，却渐渐被队里小伙们的热情打动，她现在对篮球队有着几乎母爱的责任感，不缺席任何一场训练和比赛，慈祥的目光追随着球场上每一个奔跑的身影。

　　虞无欢实在看不下去了：“拜托，克制一下你脸上‘我的儿们真了不起’的陶醉感好么。”

　　“你不懂我眼看着这群小兔崽子从一盘散沙进化到现在的团结一致所向披靡的成就感。”慈母赵湘头一甩，十分骄傲。

　　虞无欢不太理解好友是怎么对着这群平均身高180+的粗狂雄性生物泛滥出母爱的，她耸了耸肩，重新将目光投进眼前的这场训练赛中。

　　.

　　球场上的身影肆意挥洒着汗水和荷尔蒙，场边慕名而来的女孩子们呐喊声阵阵，双方比分相持不下，一场训练赛精彩程度丝毫不逊正式比赛。

　　正当虞无欢看得津津有味时，那球在几人的争抢拦截之下不知怎么竟脱了手，直直朝女生飞来！

　　虞无欢一惊，身体已来不及闪躲，下意识闭紧了眼。

　　几秒过后，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虞无欢疑惑地睁眼，一只骨骼修长的手出现在视界里，正牢牢地握住了近在咫尺的篮球。

　　她偏了偏头，姜淮景正睨着一双桃花眼懒散地朝她笑着：“你还真是多灾多难啊。”

　　就在虞无欢快要忘掉姜淮景这个人的时候，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落地在她身边，以保卫的姿态。

　　.

　　“你这段时间去哪了？”

　　这是虞无欢最想问的问题，上课也从不见他人影，交换生逃课逃得这么凶真的没关系吗？

　　姜淮景显然不想多说，敷衍道：“秘密。”

　　虞无欢刚想开口追问，就瞥见一旁的赵湘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从小到大十几年的朋友，赵湘打个喷嚏虞无欢就知道她是感冒还是过敏，对方现在脸上的表情一目了然，翻译过来就是——“卧槽你特么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么帅一美少年竟然不介绍给我认识？还！是！朋！友！嘛！？”

　　于是——

　　“这是姜淮景，就是上次夜路救我的人，现在是我们系的交换生。”虞无欢转头又向男生介绍，“这是赵湘，我最好的朋友。”

　　虞无欢妥帖地为两人穿针引线，作为朋友，仁至义尽。

　　.

　　赵湘的母爱败在了美少年耀眼的皮囊下，她懒得再看一眼球场上那些奔跑的大个愣头青们，目光灼灼地将姜淮景从头到脚反复打量，沉浸在美好的视觉享受里不可自拔。

　　虞无欢刚想提醒好友克制一下自己兽化般的眼神，但她瞥见四周观球的女孩子们几乎都在明里暗里地偷窥着姜淮景，有性子外向的甚至直接毫不遮掩地惊呼“快看那边那个男的，个子好高的那个！好帅呀！”，甚至有两三个女生结伴着挪过来，害羞地问男生：“你是我们系的吗，学长还是学弟呀？”

　　见此情景，虞无欢释然了，赵湘这种既不动嘴也不动手，只是在视觉上悄无声息地占占便宜的行为，俨然已是矜持典范了。

　　.

　　训练赛结束，虞无欢心心念念着自己欠着的那顿饭，请求姜淮景务必给她这个大出血的机会，男生这次没拒绝，无可不可地答应了，而赵湘作为请客方的好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蹭饭的好机会，于是三人成行。

　　报恩饭怎么能寒碜，食堂和大学门口盛产的苍蝇馆子自然是入不了眼的，虞无欢偷偷看了眼钱包，余额的厚度让她底气十足，于是决定坐几站公车，去最近的商场找个餐馆吃顿好的。

　　.

　　公车像载着满肚的心事，晃晃悠悠地来。

　　上车时发生了点小插曲，姜淮景站在刷卡机前露出了略微困惑的表情，打起皱褶的眉头给他添了几分沉郁气质，好看得让排在他身后的短发小姐姐都不忍心催促。

　　虞无欢往车厢内走了好几步，一回头却见男生还愣在那儿，一脸坦然地与凶神恶煞的司机对视着。

　　没带交通卡？没带零钱？该不会是富家小少爷第一次坐公车，连刷卡投币都不会？

　　虞无欢一边在内心刷着小弹幕，一边折回来替姜淮景投了币，此时赵湘已经眼疾手快地抢到了座位，冲着他们招了招手，两人过去双双落座。

　　.

　　两站过后，上车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车厢内渐渐塞满了各色躯体，虞无欢给一个白发苍苍的奶奶让了座，老人家带浓重的方言口音连说了好几个谢谢，倒说的女生不好意思起来，连连表示小事而已，不客气。

　　赵湘往里挪了挪，招呼她和自己挤一个座位，虞无欢摆了摆手：“没事，也没几站了。”

　　姜淮景抬头便看见女生随着车厢轻轻摆动的身体，夹在人群中纤瘦又脆弱，信手一捏就能消融了似的。她身后有不怀好意窥伺的眼神，可她浑然不觉，眼睛正落在窗外一闪而过的景，兀自出着神。

　　姜淮景盯住那个不断向虞无欢靠近的中年男人，他清楚那具蠢蠢欲动的躯体下埋着怎样丑陋的心思，一瞬间眼神便凶恶了起来。那男人对上了他的目光，立刻心虚地看向别处，背脊上莫名起了一阵冷汗，隐约有祸事临头之感，震慑得他又挪开了几步。

　　虞无欢仍是无知无觉的样子，车窗外是蔼蔼黄昏，她在黄昏的薄影里单薄又动人。

　　太美好，也太容易被毁灭。

　　姜淮景心想。

　　夜巷中的恶人，球场上突如其来的篮球，公车上垂涎的目光，这些在他看来不堪一击的东西，也能轻易对面前的这个女生造成不可挽转的伤害，任何一桩小小的意外都能摧毁她。

　　.

　　姜淮景起身，抬手将女生按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双手搭在她前后的椅背上，用颀长的身躯彻底挡住了某个仍不死心的窥伺目光。

　　他低下头，两人的距离在一瞬间无限拉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柔软的呼吸，脑海里无数回忆潮来潮往，翻滚汹涌。

　　.

　　不想承认，可不得不承认。

　　就是这样一个脆弱不堪的她，长成了自己心里难遮难掩的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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