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虞无欢轻手轻脚进了宿舍，给手机充上电后，倒头睡了个囫囵的觉。

　　夜里迷蒙间是有梦的，轰轰烈烈，缠绵纠葛，但早上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只觉得累，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以为是昨晚受了惊，才连累着一晚不得好眠，定了定神，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虞无欢一边喝一边望向窗外静谧的清晨，初阳明媚而温柔，整个城市刚刚醒来。

　　.

　　上课的时候虞无欢一直注意着手机，不时拿起手机确认一下是否有未接来电。

　　“你在等谁的电话？”好友对手机的过分关注太明显，赵湘探过头来，兰花指翘，媚眼如丝，用一种活似被弃怨妇的口吻一唱三叹道：“我的郎君啊~负心的人儿啊~别是背着我一枝红杏出墙去，偷偷交了男朋友吧？”

　　——为什么学校戏曲社还没有收了这个妖孽？

　　虞无欢赏了她一个完美的白眼，然后漫不经心地把昨晚遭遇向好友交代了一番。

　　“……不是，你说你昨晚差点被打劫？！”赵湘激动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淡定。”

　　“淡定个毛线啊，你知不知道昨晚那种情况有多危险啊！”

　　赵湘一改方才造作的娇弱，凶神恶煞地皱起眉。

　　自己这个闺蜜天生少根筋，从小到大身体力行地诠释着缺心眼的所有临床表现——南北不分，东西不辨，揣着手机找手机，戴着眼镜找眼镜，丢过的钥匙和钱包数不甚数，蠢劲儿犯起来能好心到给小偷拿拖鞋……总之劣迹斑斑，惨不忍睹，好在她长了张惹人疼的漂亮脸蛋，性格除了迷糊倒也没别的缺点，虞无欢在众人的帮衬下，竟然也安安稳稳、四肢健全地活到如今，真是个奇迹。

　　赵湘苦口婆心，给虞无欢好好科普了一番当今世风如何如何日下、人心如何如何不古，然后语重心长地劝道：“你那个辅修不行就别去了，咱们学校附近本来就偏，等你赶回来都深夜了，你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子，还长着这么张不安全的脸，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独自赶夜路的啊？”

　　虞无欢知道赵湘担心她，为她着想，便顶着对方滔滔口水，凑过去讨好地笑着，宽慰道：“我昨天是想抄近道才进了巷子，以后不会了。”

　　“你以为大马路上就绝对安全？哪怕你人在校内都没办法保证平安无事好吗？”

　　赵湘一脸“你还是太天真了”的无奈，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知不知道才死了一个材料学院的学长，就在几天前，死在咱们学校西洋乐团的排练厅里。现在世道可不太平了，小心点总是好的。”

　　“可那个学长不是自杀身亡的么。”虞无欢漫不经心地撇撇嘴，自杀总不能怪世道不安全吧。

　　“谁知道是不是自杀呀，有人说他倒霉撞见了鬼，有人说他惹了□□被灭口，还有人说他是校园暴力被打死的，真真假假的传闻那么多，学校的态度又是压着消息草草了事，真相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传闻怎么都这么邪乎啊，现在电视剧都不这么拍了。不是，后面两个就算了，撞鬼你也信？”

　　“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嘛，又没说我都信。”赵湘摆了摆手，下了结论：“虽然不太可能撞鬼，但人心比鬼可怕多了，现在社会上什么样的人都有，见色起意、谋财害命的恶徒一沓接一沓，自己小心点总没错。你昨天能碰上一个坏人，保不齐明天就能碰上两个，可不是回回都那么幸运，刚巧有英雄路过拔刀相助。”

　　虞无欢闻言陷入沉思，赵湘见好友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没来得及欣慰两秒，就见某人认真地纠正道：“其实我昨天碰上的坏人，就是两个。”

　　苦口婆心了大半天的赵湘终于怒掀桌：“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我的重点？！”

　　.

　　永远搞不清重点的虞无欢等了一个上午，也没有等到姜淮景的电话。她和赵湘在食堂解决了午饭，懒得回宿舍，和好友告别后，就提前来到下午选修课的阶梯教室，准备趴在桌上小睡一会儿。

　　等虞无欢进了教室，抬起头刚准备找个空位，就发现心心念念了一早上的人，正坐在第一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不同于昨日长巷内的沉沉夜色，午后的日光丰沛盛大，将男生映照得清晰真切。

　　他面部轮廓深邃精致，一双眼狭长勾人，眼皮清晰得像是被细心勾勒过。左眼角下点着一颗精致的泪痣，平添了几分妖气，眉目间尽是多情春色。可偏偏生了一张薄唇，一笑间愈是孟浪，愈是绝情。

　　没想到对方的突然现身，女生在原地生生愣了三秒钟。

　　.

　　姜淮景挑着眉悠悠道：“怎么，一晚上不见就不记得我了？”。

　　“……你怎么在这儿？”虞无欢惊讶地问。

　　“来你们学校做交换生啊。”

　　东城大学一向重视交流与合作，与港澳甚至海外不少高等院校都签订了交换生协议，每年都有各色皮肤的交换生来就读个一年半载，这早已不是新鲜事，可没想到这样巧，昨天还是陌路恩人，今天就成了同窗学友。

　　她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开口：“……竟然同系同班，好巧啊。”

　　“是很巧。”

　　姜淮景回答得轻描淡写，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邀请女生入座。虞无欢当然不能不给恩人这个面子，顺从地坐了过去。

　　“昨晚的事真是谢谢你，我早上还担心你万一不联系我该怎么办，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结果我连饭都没有请你吃过一顿，实在是太失礼了。”

　　姜淮景并不在意，慢条斯理地说：“那点小事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这怎么能是不值一提的事呢，如果不是你及时出现，钱财不说，我可能性命都难保。”虞无欢固执地坚持：“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情我是一定要还的，知恩不报，那成什么了？”

　　“看来你是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了。”他转头盯住女生的眼，嘴角勾起优美的弧度。

　　虞无欢一怔，从这话中嗅出些许端倪，愣愣地问：“……你是说，我们以前认识？”

　　“不但认识，而且你以前救过我的命。”姜淮景眯了眯桃花眼，笑容倦倦：“所以别再说什么报恩还人情了，真正要报恩的，应该是我才对。”

　　.

　　虞无欢虽然爱犯迷糊，但从小一路拿着A+的成绩长大，智商达标，思维清晰，没道理救人一命却毫无印象。女生绞尽脑汁仔细回忆了一番，自己脑部从没受到过剧烈的外部撞击，从小到大的记忆连贯没有断层，失忆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那为什么却将面前这个自称旧相识的男生忘得一干二净呢？

　　“从前认识？”

　　“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哪里认识？”

　　“我怎么会救过你的命呢？”

　　“为什么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虞无欢内心翻滚着无数疑惑，可任凭她怎么追问，姜淮景都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半字都不肯多说，一直到教授端着茶杯进了教室宣布上课，虞无欢也没从对方嘴里撬出分毫消息。

　　是确有此事，还是因为不想被自己缠着报恩，所以信口编了个理由搪塞自己？

　　向来认真听讲的女生走神了半节课，也没有思考出个所以然来。

　　.

　　像是一早预料到会被女生夺命连环问，教授下课两个字刚出口，姜淮景便施施然起了身，步履从容却迅速地头一个离开了教室。

　　虞无欢赶紧拎起包去追，两人几乎是前后脚出了教室门。

　　长长的走廊一眼便能洞穿，女生左望右看急切地寻找，可稀散零落的几个身影里，没有一个是姜淮景。

　　.

　　留下不知所谓的一句话后，名叫姜淮景的男生如同一个幻觉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

　　虞无欢带着满肚子疑惑结束了一天的课程。

　　傍晚放课时，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所有人围困在教学楼，雨势瓢泼而激烈，一扫午后的充沛阳光，像要把天地都冲刷得颠倒。

　　人群中抱怨声四起，不少人掏出电话准备让朋友送伞，也有大大咧咧的男生脱了外套遮在头顶，大呼小叫地直接冲进雨里。

　　虞无欢一是不想麻烦别人冒雨送伞，二来晚上也没有别的安排，时间充裕，估摸着这样的骤雨一般也不会嚣张太久，于是干脆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等雨停。

　　在这栋教学楼里上课的都是外语学院的学生，同窗几年，彼此都脸都熟得很，关系也不错。不少相识的男生殷勤地邀请虞无欢共伞，女生感谢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渡别人，男生们虽然遗憾，但也没强求。

　　时间慢慢流逝，一盏盏伞面开放在雨幕里，屋檐下等待的人越来越少。

　　.

　　方齐取了伞匆匆从寝室返回，看到虞无欢仍安静地等在玻璃雨棚下，姿态柔软，像朵皎洁的茶花，不禁难抑心中欣喜。

　　他喜欢她，说得再准确点，应该是他暗恋她。

　　她太漂亮，“虞美人”的称号在各个学院里不胫而走，追求者从大一开始几乎是前仆后继，却始终没有人能以被认可的身份站在她身侧。

　　每当方齐听闻哪个哪个学院的谁谁谁又被虞美人发了好人卡后，他既庆幸又心酸，庆幸的是心上人没有牵起别人的手，心酸着女生连那些在学校里大放异彩的男生们都看不上，更遑论接受他的可能。然而最悲哀的，莫过是他连追求的勇气都没有，同班多年却不敢靠近，小心翼翼地远远眺望，隐秘的情感难以宣之于口。

　　方齐看向不远处的女生。

　　替没带伞的她遮蔽一段风雨，送她回宿舍，这是一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他不贪心，也不奢求，能并肩这一小段路，已经是他莫大的幸运了。

　　方齐握紧了手中的伞柄，鼓足了勇气向虞无欢走去。

　　.

　　不过几步之遥，方齐很快便到了，他收了伞站在女生身侧，虞无欢正望着滚滚乌云走神，丝毫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羞涩如同胶水黏住了他的嘴巴，方齐红着脸几次试图搭话，却愣是开不了口。

　　你还在等什么呀，真没出息！方齐暗骂自己。

　　就在他反复咀嚼着打招呼的措辞时，另一个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面前。

　　是同班的唐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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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凄风苦雨可不是一把小伞就能完全遮蔽的，这短短几步路让方齐几乎湿了半身，但同样是自疾雨中而来，唐诀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连易湿的裤脚都没被雨水殃及，一身清爽干净，仿佛还带着初春的温柔味道。

　　唐诀径直走向虞无欢，低下头问道：“你没带伞吧，我送你。”

　　此时屋檐下等雨的只有女生一人，包括方齐在内的其他人手里都有雨具，想着时间确实不早了，虞无欢也就没拂了唐诀的好意，冲他礼貌地点点头，感谢道：“麻烦你了。”

　　唐诀微微一笑，没说话，只是将伞往女生的方向偏了偏，好将她完全纳进这一方窄小天地里。

　　两人并肩走进滂沱雨幕里。

　　.

　　一旁的方齐完全懵了。

　　他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一把湿伞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回来，用得力气大了，浸得满手都是湿淋淋的雨水。满心期待的一次同行就这样胎死腹中，方齐都不知该怪自己的优柔踌躇，还是怪那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他难过地看着大雨中渐行渐远的那一盏黑伞，以及伞下比肩的两剪身影，伞面体贴地往女生的方向倾斜。

　　雨势依旧滂沱，远处群楼闪烁着似有还无的灯火，他们在这疾风劲雨间安静地行走，优雅又从容。

　　.

　　提起唐诀的名字，女生们能津津乐道地聊很久，聊他出色的眉目，聊他不俗的衣品，聊他成熟的举止，聊他优秀的成绩。即使内向如方齐，在几乎没有女性朋友的情况下，也常常能在各种场合不经意间从她们口中听到关于唐诀的言辞，无一不是夸赞的口吻。

　　出色的男生，和漂亮的女生，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方齐自卑地垂下眼，胃里空落落地难受着，轻微痉挛似的疼痛让他佝偻起腰背，将自己折成一棵不起眼的蒿草。可即便是突如其来的胃痛也无法牵扯住男生的注意力，他的脑内一遍遍地重复着伞下行走着的般配身影，多年暗恋的苦味沉重又纠葛。

　　顾不得过路人诧异的眼神，他就这样弓着背捂着腹部，直到痉挛感渐渐散去，额间已有一层薄薄的冷汗。

　　方齐心灰意冷地直起身，屋檐外风雨依旧，他叹了口气准备回宿舍。撑伞的手动作了一半，却突然停住。

　　脑海里反复重播几分钟前的画面，方齐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唐诀暴露在伞外的那侧衣服，怎么好像都是干的？

　　.

　　与此同时，唐诀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勾了勾唇角，执伞的修长手指紧了一紧，那原本在风雨中无恙的衣服仿佛失去了保护层，瞬间被雨水浸染。

　　这一切发生的悄无声息，没有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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