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夏夜像一颗夹心的糖，被日光渐渐融化掉外衣后，流出蝉鸣与蛙声相叠的浓黑夜色。

　　.

　　虞无欢走在狭窄曲折的巷弄里，脚步稍显急促，泄露了一丝慌乱。

　　这长巷漆黑无人，两手边冰冷的石墙上爬着青苔，逼仄的甬道向前延伸，曲曲折折，看不见尽头。

　　夏夜的空气闷湿燥热，虞无欢却起了一身冷汗。

　　——有人在跟踪她！

　　.

　　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虞无欢脚下步速不变。晚风习习，似是不满鬓边被扰乱的发，她伸手打理起来。

　　在把乱发拢向耳后的间隙，女生不动声色地向后瞥了一眼。

　　这一偷眸将身后情景看个清清楚楚。

　　就在她身后十米远的地方，尾随的两个男性小青年正用贼眉鼠眼地打量着她，目光垂涎，宛如打量着一盘即将到手的肉。

　　可能是在刚走进巷子里的时候，也可能是更早，这两个刻意放轻的脚步就一直跟在她身后，像甩不掉的影子。

　　虞无欢知道自己遇上麻烦了。

　　她一边保持着匆促的步伐，一边将自己从头到脚的行头都仔细回想了一遍，愣是没找出一点能防身的东西。她徒劳地握了握捏在手里的手机，可没电的情况下它就是一块砖——还是轻薄型砸不死人的那种。

　　寂静无人的深夜，没有路灯、没有摄像头的小巷，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齐齐具备的完美案发现场。

　　虞无欢心灰意冷地自嘲道。

　　她万分后悔为了赶上学生宿舍的门禁，就抱着侥幸心理抄近道。眼下轻则破财消灾，重则……她可能再也没有赶门禁的机会了。

　　.

　　两个男青年是这一带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一身吃软怕硬的本身，成天正事不干，就靠收保护费和小偷小摸混日子。

　　今天这场尾随也是临时起意，两人在街边大排档酒足饭饱，正打着嗝无所事事地瞎转悠时，正巧撞见了下了地铁匆匆赶路的女生。

　　两人当即看愣了眼——他们是真的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姑娘。

　　一张脸精致又动人，带着少女不经意的娇媚，比电视里的女明星都要好看。她走路时腰背挺得笔直，身形却是楚楚的柔软轮廓，与无边夜色相融。

　　两个酒囊饭袋的脑子平时就转不灵，被这路遇的美色一冲，顿时把经法抛得一干二净。打财劫色的念头从肮脏肠肚里窜出，贼眉一对，恶胆一生，两人便悄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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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无欢的步子越迈越快。

　　眼前是被夜色吞噬的曲折巷弄，望不尽看不穿。身后居心叵测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带着难以按捺的垂涎气息。

　　.

　　坐以待毙肯定死路一条，拼了命狂奔没准还能躲过一劫。

　　一身冷汗的虞无欢决定赌一把。

　　.

　　五、四、三、二……

　　就在她暗自为这场不抱希望的逃亡倒数时，前方那原本岑寂的暗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

　　来者是个身形修长的男生，踱着闲散的步子由远及近，夜晚模糊了他的面容轮廓，叫人看不清眉眼。

　　等虞无欢注意到那人时，他已行至女生身前，出其不意地突然抬起胳膊，一把撩过女生的肩，将她半虚半实地锁进怀里。

　　一瞬间，属于男生的独特气息无限贴近，清冽又陌生。

　　.

　　虞无欢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去望。

　　视线平行的，是从散开的衬衫领口里露出的一截锁骨，突兀的精致。

　　很少见到平视只能看到肩膀的男生，她愣了愣，目光又往上掀了掀，这才觑见一小块下巴。

　　男生有了感应似的，几乎是同时低头望向她。

　　两人的眼神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

　　夜色里，男生的眼睛极亮极深，却又不显得凌厉，狭长的眼尾上扬，勾出一丝温柔多情的风流味道。

　　.

　　两个混混都被这横空出世的少年搞懵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双双停住脚步，迟疑地打量起他来。

　　在两股不怀好意的目光的注视下，男生仍是一派坦然，他看也不看那俩喽啰，低下头，用甚是亲密的口吻问怀中的女生：“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愣了一秒后，虞无欢立马明白了对方用意，大概他是看穿了自己的险境，所以扮作男友替她解围。虞无欢偷偷朝他抛去感激的一眼，但欣喜之情不敢外露，表面上仍要不动声色地要演完这出戏。

　　她答：“手机没电了。”

　　“难怪，下次记得带充电宝，这么晚了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你电话打不通我会担心。”

　　“……好。”

　　见女生乖乖应答，他抬手自然地揉了揉她头顶的发，嘴角的笑意透着熟稔和亲昵：“走吧，我给你煮的夜宵都要凉了。”

　　“好，好！快走吧！”

　　.

　　眼看到手的鸭子就要这么飞了，两个混混心有不甘，扭曲着丑恶嘴脸暗自估量了一下，男生身形虽然修长却不魁梧，略显单薄地束在衬衫衣线里，英挺归英挺，却不是可堪肉搏的模样，若是二打一他们胜算不低。

　　交换了个猥琐眼神后，二人立马快步跟上去，准备从背后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可他们作恶的脚步还来不及迈出一步，那少年就和背后长了眼似的，一回头，一双眼不偏不倚狠狠盯牢了他们。

　　那双眼阴鸷，狠辣，幽深得望不见底，仿佛将他们的龌龊念头洞悉得一清二楚。两混混当即被震得停在原地。

　　少年不出一语地望着两人，原本俊美无俦的脸上突然露出个笑容。这笑说不出的阴森和冰冷，连嘴角的精致弧度都显得诡异起来，不似人，却像只披着披着艳丽皮囊的恶鬼。

　　两个混混全身的汗毛都吓得竖了起来，那原本东拼西凑的几两恶胆立刻泄了个干净，叫都不敢叫一声，掉头遛得无影无踪。

　　.

　　被男生一只胳膊压在肩上，虞无欢回不了头，自然也没看见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她听见身后忙不迭逃跑的脚步声只觉得奇怪，猎物没得手就没得手，何至于落荒而逃？

　　但刚刚虎口逃生的女生没时间细思这些，一心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地，沉默地沿着长巷又走了一段路，出了巷子，灯红酒绿的商业区终于出现在眼前。

　　确定了脱离危险范围，虞无欢长舒了一口气，转头朝带她脱离险境的少年道谢：“刚刚多亏了你，谢谢你帮我。”

　　对方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散懒地应了一声：“嗯。”

　　虞无欢不自在地抿了抿嘴，有些摸不准这声“嗯”是个什么意思。虽不精通人情世故，但她也知道，口头一个轻飘飘的谢字实在太单薄，这个物欲横流的年头，不含真金白银的谢意都是耍流氓。

　　她从包里翻出记事的本子和笔，撕下一页纸写上自己的联系方式，又从钱包里掏出所有的现金，然后连本子和笔一起恭恭敬敬地递给对方。

　　“大恩难报，我出门没带多少现金，这些钱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一点感激的心意。这是我的电话和学校住址，也请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等你方便的时候，希望你能赏脸让我请你吃个饭正式道谢。”

　　这一连串的程序行云流水，堪称答谢界标准动作。那少年瞟了一眼纸笔和现金，却一样也不接过，他勾了勾嘴角，一笑：“不用这么大阵仗，你没事就好，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事。”

　　谁说现代社会人情冷漠，世风日下？瞧瞧，多么团结友爱、乐于助人的社会主义好青年啊！

　　虞无欢暗自感慨了一番。

　　.

　　对方不计较报酬，自己更不能就坡下驴，总要用实际行动好好褒奖这位当代雷锋。但眼下她也不急着立马把恩情还个干净，来日方长嘛，先弄清对方姓名要紧。

　　于是她问道：“你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闻言瞥过来一眼，这一眼中似乎流窜着不知名的情绪，稍纵即逝，她捉不住。

　　他慢慢开口，答道：“姜子牙的姜，淮河的淮，景色的景。姜淮景。”

　　.

　　姜。淮。景。

　　堪堪三个字，却在她心肠上温温柔柔走过一遭，临别不忘打个百转千回的结。这名字漂亮得让她心颤。

　　她随即也自报家门：“我叫虞无欢，虞姬的虞，无欢就是没有欢乐的那个无欢。”

　　“我知道。”

　　“诶？”

　　虞无欢愣了愣，姜淮景没有给她发问的时间，手一抬，拦下一辆出租车。

　　替女生拉开后座的车门后，他自己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走，送你回去。”

　　虞无欢坐进了后座，没说出口的疑问就这么被她忘在了肚子里。

　　.

　　一路无话。

　　到了学校北门下车，姜淮景一直将她送到女生宿舍的楼下，便准备离开，虞无欢却不准这么大一个恩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翻过页去，执意让对方留个联系方式。

　　“真想找到一个人，就算什么线索也没有，凭着执念找个千八百年，也总会有遇到的那天。”姜淮景拗不过她，从她手中拿过那张写有她电话号码的纸，挥了挥，别有深意地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这话听得虞无欢云里雾里，但也不好细问，只能反复强调道：“今天没办法好好答谢你，实在心有不安，请一定要联系我！”

　　姜淮景点了点头：“知道了，不早了，回去吧。”

　　虞无欢朝他鞠了鞠躬，刷卡上了楼。

　　.

　　姜淮景看着女生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瞥了一眼手里的薄纸，神情一转，一张俊脸似笑非笑、高深莫测起来。

　　.

　　她还是从前的模样，第一眼便惊艳的美，神情虽不似旧日那般清绝，连不经意扫过的目光都好似矜贵垂怜，但眉眼却始终如一。

　　他靠近她时能闻到熟悉的气息，那股说不出的、仿佛来自山川河流的迷人味道，这味道让他恍惚间生出错觉，错觉眼前人并非新相逢，而是那个站在时光深处的梦里故人。他们彼此熟稔，他们有好多故事。

　　可如今她什么都不记得。

　　也好。

　　.

　　前尘已尽，往事都囫囵吞进了肺腑。怪谁，不怪谁，谁的因，谁的果，谁的爱憎焚城？

　　九转轮回后早就换了人间，地非旧地，人是新人，故事也合该细说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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