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阴间无光，黄泉水冷。

　　行过重重森寂殿阁，姜淮景来到鬼王居处，主人早已备上茶水恭候多时。

　　茶是好茶，珍惜的品种连人间都罕有，可经冰冷的阴间泉水一泡，喝的人怕是要冷到骨子里去。

　　可姜淮景却浑然不觉，小口小口地品，茶香沁在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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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帅如此谨慎，想必那团鬼气不是一般来头吧？”悠悠放了茶盏，姜淮景抿了抿嘴，薄薄的水光潋在他唇间，艳色撩人。

　　“大人英明，劳烦大人跑这一趟，实在是因为此事非同小可，若被有心人截了信看了去，怕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因有贵客来访，鬼王难得精神清醒，说起话来也条理分明，只是浑身那股酒气早已浸透进了骨子里，经年不散，依旧冲人。

　　鬼王接着说道：“那团鬼气乍闻之下似曾相识，可一时又想不起它的来路，等小帅将一切查明后才恍然大悟，为何我对它的气息如此熟悉——因为它非妖非怨，而是来自小帅的同僚，黑白无常。”

　　“哦？”姜淮景眉一挑，神色玩味。

　　“黑白无常身为阴帅，身负着为世间亡灵引魂渡魄的职责，可并非所有亡灵都甘愿乖乖被带走。大人难道不奇怪么，这么长时间，弱不禁风的两位无常是如何顺利执行公务的？”

　　“但凡遇上恶灵，不是有其他武职的阴帅相助？”

　　“恶灵厉鬼自会有其他阴帅出面处理，但上不上下不下的小鬼打闹，就犯不上去麻烦其他阴帅了。大人有所不知，黑白无常两位阴帅脱胎人间，来路不明，只因各着黑白衣，又在北阴帝君座下报道时一人说了一句‘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帝君便干脆赐了‘黑白无常’这个称号，但他们原本的姓名，却无人知晓。”

　　“‘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这是《大般涅槃经》中的一句偈子。如果黑白无常真是来自人间，那很有可能是僧人得道，立地成佛。成了神明倒是不忘老本行，渡不了人，干脆摇身一变做了阴帅勾魂使，渡起了生魂。”姜淮景啧啧了两声：“也难怪黑白无常手无缚鸡之力，佛门中人，除了少林寺那一群开了挂的怒目金刚，哪一个不是念着心有慈悲放下屠刀呢。”

　　鬼王说：“若真的半点本事没有，怎可能当得上阴帅。大人也别小看了黑白无常，他们的确不像其他阴帅那般孔武有力，但却天生带着一股气息，犹如圣光笼罩。那气一黑一白，相互缠绕，噬魂吞魄，专抓亡灵，那些不愿归西的小鬼都逃不过它的爪牙，即使是恶灵遇上了它，恐怕也是要脱层皮的。当初北阴帝君也是看黑白无常天赋异禀，才给了他们勾魂使的职位。”

　　“如果我猜测不假，那团可不是什么肮脏鬼气，而是佛气。”姜淮景低了头，喃喃道：“而如今，这股气息却不知为何笼罩在虞无欢的住所之上，少了它们的帮助，难怪黑白无常会让那个新死鬼逃掉。”

　　他复又抬起头问道：“你知道黑白无常将那团佛气缠在一个人类女生的住宅之上，是什么用意吗？”

　　鬼王摇了摇头：“这小帅就不知了，小帅说起来有个阴帅之首的名头，但只是有名无实而已，各位阴帅都是直接奉上令行事，根本就不会经过我这一手，我也是道听途说，才知道最近哪位阴帅大人正在哪里做什么公差。”

　　“那可否替我向黑白无常旁敲侧击一番，问出他们的目的？”

　　姜淮景刚准备再烧沓冥币以表心意，却被鬼王婉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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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等厚礼，小帅可消受不起啊。”鬼王笑得颇为谄媚：“小帅我胸无大志，更惹不起是非，好不容易混上个阴帅之首的位子，只想安安稳稳地坐到退休，拿着养老金与好酒为伴，和美人同眠，无牵无挂安度晚年。”

　　这话说得含混，姜淮景却听得很明白，老滑头鬼王是不想趟这趟浑水。见他这番态度，必然是清楚这浑水有多深，里头多少弯弯绕，所以急于撇清。

　　“你帮我查明了佛气来历，我很感激，当然不会为难你。”姜淮景拎着一双通透的眼，在鬼王这只装糊涂的老匹夫身上来来回回打量，目光如同一把刀，威胁二字亮得明晃晃，将对方看得寒意遍生：“只是鬼王你如今拍拍袖子上了岸，任我往这泥潭深处走，却一句劝言也没有——这是等着看我笑话呢？”

　　鬼王抖了个哆嗦，颤巍巍地抬手抹了抹额间的汗，满脸为难：“大人说的哪里的话，就是再借我两个胆子，小帅也不敢看您的笑话呀。”

　　他现在后悔至极，当初受不住那一点蝇头小利的诱惑，竟把自己搀和进了这么一桩麻烦事里。领导们的内斗不能涉足，面前这尊大神更是得罪不起，鬼王左右一权衡，便略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出真言：“大人虽逍遥已久，但从前也在天界任过职，这官场如战场的道理恐怕多少也有点体会。如今的地府看似一心，实际内部早就四分五裂，五方鬼帝各有算盘，彼此势力盘根错节，云波诡谲。”

　　“你倒说说，怎么个四分五裂法？”

　　“北阴帝君虽为尊，实力最盛，其他四方鬼帝也不容小觑。天高皇帝远的，自个儿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就拿西方鬼帝——姬西君来说，本就是靠着天界的裙带关系混上了一方鬼帝的位置，和天上的那些大佬们关系匪浅，交往甚密。现在又拉拢黄蜂和鱼鳃两位阴帅进了她麾下，和幽冥十殿中的几位判官走得也近，对帝君早就不如从前恭敬了。”

　　姜淮景眉目一凝：“鱼鳃效力于姬西君？”

　　“不错，十大阴帅向来是鬼帝们乐意拉拢的对象，多一位阴帅替他们卖命，就多一份实力与其他鬼帝抗衡。鱼鳃黄蜂效力姬西君，黑白无常仍在北阴帝君麾下卖命，这几位阴帅的站队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了，其他几位就暂不明朗了。”

　　“那不知鬼王打算做哪一路的买卖？”

　　“不像大人从前的威风，小帅我说是阴帅之首，不过空有个名头，实际上就是给人手底下当差的无名小卒，从来都是看上头的眼色行事，稍不注意可能就当了炮灰，变成弃子。我如今只剩几百年就能熬到退休了，实在是冒不起这个险，倒不如成日办办差，喝喝酒，诸事不问，平平安安。”鬼王答得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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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到这儿，姜淮景已经在心中快速地捋清了局面。

　　想要虞无欢性命的必定是西方鬼帝姬西君，本以为派个地鬼风便能悄无声息干掉女生，没想到被自己在背后化解，于是顾不上会不会暴露身份，直接让麾下的鱼鳃前去索命，仍是无功而返。

　　北阴帝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并不打算出手相拦，也不愿得罪他，便主动让黑白无常送来了生人骨笛，人情做到位，生死不怪他。还顺便巧妙地透露了口风，看似没明说幕后黑手是谁，但鱼鳃听谁派遣在地府已不是秘密，自己一查便能知。既送了人情，又能借他的手找一找姬西君的麻烦，一举两得的好生意。

　　至于鬼王，他摸不准这位是真的安于当个伴食宰相，还是北阴大帝借着鬼王的嘴将矛头指向西方鬼帝。

　　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无所谓了，鱼鳃效力于姬西君这种地府人人皆知的事，鬼王没有撒谎的必要。姜淮景只想知道答案，并不在乎答案是因何原因摊开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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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辞了鬼王，姜淮景心想干脆直接顺路找一趟黑白无常，把他惦记着的事情都问清楚，但无常不比鬼王这样游手好闲，居所常年无人，多半会扑个空。

　　好巧不巧，姜淮景路过奈何桥正准备回人间，恰好撞见黑白无常拎着手铐脚链急匆匆地飘过。

　　姜淮景没客气，直接上去拦下两位，招呼也懒得打，劈头就问：“你们将黑白佛气笼在虞无欢的房子上，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黑白无常已经习惯了这位大人的桀骜无礼，即便手头有急事，依旧先是恭敬地摆了个揖，才齐声答道：“此乃北阴帝君授意，为的是保护虞姑娘不受游魂荡魄的骚扰。”

　　“北阴大帝对她可是有够上心的。”姜淮景语气讥诮。

　　从虞无欢所言推测，那佛气笼在她家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她是祖上冒了青烟还是前世积了大德，堂堂幽冥帝君竟如此护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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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非，她根本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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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前以为北阴大帝送笛给虞无欢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从一开始，他就想保虞无欢的命吧。”姜淮景意义不明地看向黑白无常，眼神难测：“北阴大帝又不是活菩萨，乐善好施这种词跟他可扯不上半点关系，他为什么要帮虞无欢？”

　　“帝君心思，怎容我等小帅擅自揣测。”

　　“不知道？那我换个问法。”姜淮景眼一转，目光极深极亮，说：“虞无欢此世虽然投了人胎，前世却身份不明，会不会北阴大帝和我一样，从前也是她的某个旧识，所以今生才对她诸多担待？”

　　这话他说得慢条斯理，不慌不忙，黑白无常却有些乱了阵脚。

　　很多话帝君交代了不能说，偏偏姜淮景半猜半套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们不知他究竟将所猜的往事笃定了几分，也不好直言相问。

　　几番踌躇，黑白无常进退两难，既不能实话相告，又不能用明显的混话蒙他，生怕一个没留意惹他不开心，被他反手一爪拍得魂飞魄散。

　　犹豫到最后，还是那句苦着脸的“小帅不知”最为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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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淮景当即沉思了一番，心中无数个念头竞相翻过，最后也不知是哪个占领了高地。看在黑白无常眼里，只觉得面前这位大人的神色愈发难测起来。

　　姜淮景知道已经从对方嘴里撬不出什么来了，懒得追问下去，话锋一转，关心起另一件事。

　　“新死鬼的名字查到了吗？”

　　“查到了，小帅正准备通知牛头马面二位阴帅，协助我们去人间将其捉拿归案。”

　　“死因呢？”

　　“这个新死鬼生前受尽凌辱，被领带勒住脖子窒息而死，死不瞑目，怨念滔天，最终魂魄化成厉鬼。”

　　窒息而死？姜淮景眼中精光一闪。

　　“它现在重燃了魂火，去了尸气，你们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和位置，准备怎么捉拿？”姜淮景问道。

　　“名字是咒语，有了名字，一切都好办。小帅自有办法，大人不用担心。”

　　黑白无常扯了扯骨灰画在脸上的嘴角，笑容越发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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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此时，虞无欢打完水回到病房，见到唐诀正对着报纸紧蹙眉头。

　　见她回来，唐诀叹息：“第四个了。”

　　“什么第四个？”虞无欢放下水壶，不明所以。

　　唐诀没说话，将手中报纸的头版递给了女生，虞无欢顺势望过去，白底蓝字的耸人标题赫然映入眼帘——

　　“东城大学一学生意外猝死教室，三月内连续四条生命陨落！巧合？还是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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