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你到底是什么人？

　　听到这个问题，姜淮景步履一顿，他没回头，只是看着前路昏昏，街灯暖黄的光熨在他眉心，面目模糊。

　　.

　　他自风霜箭雨、骸骨森森的前半生而来，一路焚山踏河，血脉相残，下过万丈黄泉，行过无间地狱，九十九重天地皆杀尽，如今才能站在这里。

　　这样血腥不堪的过往，不是没有说与她听过。

　　那时她眉目盈盈地看着他，说，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不会再有了。

　　他信了，将自己全部的感情交付出去，可后来又如何呢？

　　他记得那个人离开时决绝的背影。

　　大荒尽头，合虚山巅，他半身浴血，她始终没有回头。

　　.

　　“我说过，每个族群中既有干啥啥不成的废柴，也有天赋异禀的佼佼者，只是你运气好，碰上了各路妖怪里最厉害的那一个。”姜淮景敛去眼中所有情绪，答得轻描淡写：“成王败寇，慕强之心四海通用，即便是神明，只要自认实力不及我，敬我一声‘大人’又有何不可。”

　　这话答得合情合理，但虞无欢却敏感地看穿男生言语之下那颗敷衍的心。她知道姜淮景所言不假，只是话里避重就轻地同她玩了个迷藏，将自己的来路经历依旧埋得死死的。

　　他护她的心是真的，却不愿坦诚相待，像个誓死尽忠的哑巴暗卫，无声效力，不言来路。

　　他不愿说，她也不咄咄相逼——反正逼了也是白逼，虞无欢拿他毫无办法。

　　.

　　到了女生家的院门前，虞无欢扭着身子刚准备从男生背上下来，就被姜淮景制止了。

　　“哪个是你房间？”他望着灯火通明的三层小别墅问道。

　　虞无欢以为他只是单纯的好奇，就指了指二楼的某一个窗台。没想到姜淮景直接背着她纵身跳了上去，窗似是有了感应，自己开了，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跳过登堂，直接入了室。

　　女生房间色调是大片大片的白，床单被套也如是。姜淮景走到床边，将她小心放下来，回头的那一刻，若不是女生穿着深色的衣服，他几乎错觉虞无欢要同满床的白融为一体。

　　姜淮景说：“你休息吧，明天早上我接你去上学。”

　　“诶？”虞无欢不解，怎么突然想起当司机来？

　　“想要你命的人肯定还有后续动作，小心为上。作为战斗力负值的人类，保险起见，这段时间你最好乖乖呆在我视线范围内。”

　　姜淮景见虞无欢那头点得无比轻率，还是一副搞不清楚利害的迷糊脸，心简直大得没边。

　　仿佛鱼鳃来袭那一难就是场4D电影，散了场出了放映厅，那种种惊险就从她脑袋里一笔勾销了，一点也没意识到此时此刻攸关的是她自己的性命。

　　他无奈地蹲去她床前，拎起她那只拿着生人骨笛的手，扬了扬，哄小孩似的叮嘱道：“这支笛子不是寻常俗物，遇到危险吹响它就能救你一命，你以后随身带着，以防不时之需。不过有我在，你能用上它的几率应该很小。比起这个，你更要记得的是你耳后插着的那朵合欢花，不管遇上什么麻烦，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一定要第一时间用它召唤我，听到没有？”

　　“放心吧，长官！”虞无欢俏皮地敬了个礼。

　　姜淮景默默扭过了头，觉得这姑娘大概真的缺心眼，晚期的那种。

　　.

　　告别了女生，男生仍是没走寻常路，直接从窗口跳至院内。

　　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便找了一棵离虞无欢卧室最近的大树，脚一蹬，飞身上去，视线刚好平齐她的窗台，女生有什么不测他第一个便能知道，于是很满意地靠坐在枝干上，闭着眼睡了。

　　.

　　姜淮景说到做到，一连几日，从早到晚，他成了虞无欢一条人形尾巴，走哪儿跟哪儿，从未让女生超出过他的视线。

　　每天上课，见此情景，班上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多，众人眼里显然他们已是一对。姜淮景是不屑解释，虞无欢是不知道怎么解释，于是只能三缄其口，为了躲过舍友们轮番逼问，干脆搬回了家住。

　　虞无欢替唐诀请了病假，即便男生说过会请保姆来照顾自己，虞无欢还是会每天在家里做好三餐，再给他带去。

　　唐诀伤的是右肩，最开始两天连杯水都端不起，拿个勺子都会吃痛，虞无欢便责无旁贷地代劳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一旁的姜淮景每每这时就开始狂翻白眼瞎哼哼，哼得女生不耐烦了，就把碗勺往他那儿一推：“那换你喂好了！”

　　那画面真是不敢想，狼妖大人头一扭，嫌弃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

　　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风平浪静，什么危险的苗头都没出现。

　　两人专心等着黑白无常送来新死鬼的消息，可两无常的消息没等到，倒是等来另一位阴帅大人的邀请信函。

　　.

　　信函是在黄昏时分送来的，虞无欢和姜淮景都在唐诀的病房里，女生正在给病人倒水，就见一群纸剪的小人就跟长串风筝似的，你手拉我手，一个接一个地从病房窗口飘了进来。

　　女生本以为是住院部哪家小孩剪着玩的手工，刚准备去拿了扔掉，却被姜淮景拦下。

　　虞无欢朝他丢了个不解的眼神：“怎么？”

　　话音刚落，就见那些纸人和活的一样立在了桌子上，浑身一股冥纸焚烧后的呛人气味，一个个像刚刚被灌了几碗烈酒，走起路来东倒西歪。

　　姜淮景见状讥笑道：“鬼王的阴差真是和他一个德行。”

　　酒坛子里泡大的纸人们虽然走不了直线，但没忘了自己送信的职责。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走到姜淮景脚边，相护交叠，彼此融合，最终拼凑成一张完整的方形信纸，上面黄泉做墨的字迹也渐渐显露出来。

　　姜淮景粗粗扫了一眼，撇去满篇之乎者也和阿谀奉承的官话，大致意思是上次拜托他调查的鬼气来源已有眉目，望他有空亲临一趟阴间。

　　明明信函里就能说清的事情，鬼王却要他亲自跑这一趟路，当面才能告知，想必那股笼缠在虞无欢家宅之上的鬼气，不是什么寻常来路。

　　如今虞无欢身为人类自然不能和他一起下黄泉，姜淮景叮嘱她：“我有事要去一趟阴间，你就呆在这儿，乖乖等我回来接你，生人骨笛带了吗？”

　　虞无欢拍了拍胸脯：“带了。”

　　“……”

　　姜淮景没好意思细问女生究竟把笛子藏在了哪儿，咳了咳，留了一句“有事立刻通知他”后，就离开了。

　　.

　　亲眼目睹过射箭冠军海马怪、狼耳长尾美少年，能走会飞的纸人在唐诀眼里已经算不上什么事儿了，接受起来毫无压力。

　　他看着姜淮景出了门，然后将目光转向正掏出手机准备来一发“保卫萝卜”的女生，问道：“姜同学对你很上心啊，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诶？”虞无欢愣了愣：“这个嘛，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上辈子我救了他一命，所以这辈子他就和田螺姑娘一样来报恩了。说不上什么上不上心的，毕竟现在有人想要我的命，谨慎一点也是常理，总不能一不小心让他的救命恩人死于非命吧。”

　　“能救得了姜同学那样身手的人物，上辈子的你应该不是人类吧？”

　　“说来可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上一世究竟是什么身份。”虞无欢耸了耸肩：“轮回中走几遭，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不害怕吗？前世的记忆一片空白，若是前缘皆断也就算了，可如今偏偏生出这么多瓜葛，无论是前世所经历的业障，还是今生会发生的因果，你都一无所知。”唐诀淡淡地看着她，眉目英挺，细致温文：“你，不会害怕吗？”

　　.

　　虞无欢与唐诀同班这么多年，交情实在浅薄，对他的认知仅限于同学和朋友们口中的夸赞言辞，却没想到这个男生一旦心细起来，竟是如此精准细腻。

　　正如唐诀所说，她背负着一个完全空白的前世，相识的人，经历的事，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需要旁人来告知，陌生得如同他人人生。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先是跳出了一位狼妖美少年前来报恩，又有不知哪方鬼帝出于何种原因对她痛下杀手，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就这样不由分说地朝她打开了门，她在门前进退维谷，不知将面对什么样的人生。

　　虞无欢垂了眼，说：“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迷茫吧，感觉自己就像动画片里被选中的孩子，不论是穿越异世界大战数码宝贝，还是手持魔法棒收集库洛牌，总会发生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对吧？我这人心大，天塌了也不觉得是件严重事儿，但现在烦就烦在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没有人来告诉我这个动画片的终极目标究竟在哪里，甚至连这次的魂火被盗事件，我都不清楚究竟是幕后作者设下的一道小坎，还是我单纯地多管了闲事。”

　　“面对未知，迷茫总是难免的，车到了山前总有路，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唐诀听了，淡淡笑了笑，劝解道：“何况你也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姜同学不是吗？”

　　“听你叫他‘姜同学’，还挺怪异的。”虞无欢有些想笑，一个打打杀杀的狼耳妖怪被冠以这么斯文的称呼，可真违和啊。

　　“我不像你和他这么熟，直呼其名多少有些不礼貌。”

　　“虽说从年纪上来说他是比你大了一点……好吧，是很多。”虞无欢无奈地想，估计得有几千岁了，“不过你不用这么顾忌的，其实就这一世来说，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长，他虽然算不上好脾气，但也不是坏心的妖怪，不然也不会对人类魂火被盗的事情这么费心。”

　　唐诀没有接话，只是揉了揉眉心，女生以为他说多了话犯了倦意，便说：“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热水房打点水。”

　　对方轻轻嗯了一声，虞无欢起身，拎起空空的水瓶出了住院部，往医院大厅的热水房走去。

　　.

　　一楼病人医生来往络绎不绝，虞无欢竟然在人群里看到个熟面孔，她站定了盯着那人的侧脸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个正准备上楼的男生，正是王婷表哥的乐团萨克斯手，似乎是叫罗敬。

　　虞无欢其实不太擅长记人，但罗敬当时在KTV又是闷声灌酒，又是夺门而逃，实在令她印象深刻。

　　她见他身侧还依着一个个头娇小的女生，女生戴着口罩，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只余一双失了精神的眼睛露在外面，她紧紧挽着罗敬的胳膊，半个身子都挨了上去，大约是生了病，看起来阴郁又憔悴。

　　这应该就是王子霍口中那个罗敬的女朋友。

　　.

　　一转身，罗敬也看到了她。

　　虞无欢没指望他还记得自己，但没想到对方不但认出了她，还激动得摆了摆手。

　　“好巧呀，竟然能在这儿遇见。”虞无欢走上去，冲两人点点头，打了招呼，然后看了一眼罗敬身旁的女生，调整出关心的语气：“怎么会来医院，是女朋友生病了吗？”

　　“啊……嗯……不是，来看王子霍的，他最近精神不好，在医院休养。”罗敬支支吾吾地答道。

　　方才离得远没看清，现在正面直接一瞧，罗敬一副三天三夜没睡觉的样子，皮肤隐隐透着青色，眼圈下灰蒙蒙的一片，连说话声音都泛着虚劲儿。

　　要说精神不好，这头一个就要算上罗敬自己吧。

　　虞无欢的目光在两位情侣间不动声色地打了个转儿，不厚道地在心中揶揄，别是血气方刚大小伙儿刚谈恋爱嗨过了头，嗨到肾亏吧，两人浑身上下那股行将就木的萎靡感真是如出一辙。

　　暗地里调侃归调侃，虽然对王子霍病情如何并不关心，但虞无欢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早就将人情世故装得滴水不漏，她刻意露出关切的语气：“王子霍住哪间病房？我等会有空过去探望探望他。”

　　“三楼最里面那间，334，就在安全出口对面。”

　　“好的，谢谢，你也要注意身体，看你气色也不太好。”

　　罗京闻言一怔，伸手颤颤地在脸上摸了几把，神色竟有些忧心和慌乱。

　　已经习惯了对方略有点神经质的怪异，虞无欢朝他礼貌地挥了挥手，准备结束这段偶遇。可她还没来及迈步，就被罗敬突然抓住了胳膊，气虚归气虚，手劲儿却是一点没含糊，隔着衣服女生都觉得有些疼。

　　罗敬似乎半点没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几乎是张皇失措地开口：“我们顺路，一起走吧。”

　　一个要下楼去热水间，一个要上楼探望病人，虞无欢倒是没觉得他们顺路在哪里。

　　不过她下意识地没拒绝，因为她隐隐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恳求神色，不知怎么地，她觉得罗敬抓住自己的姿态，竟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仿佛脱手后就是万丈深渊。

　　“我送你们到楼梯口吧。”虞无欢说罢，下意识看了一眼罗敬的小女朋友，对方唯一露出的那双眼泄露出不愉快的神色，警惕，又有一丝审慎。

　　对靠近男朋友十米之内的所有异性抱有敌意，这很常见，小姑娘吃起醋来都这样。

　　虞无欢也没在意，但边走边挣了挣被罗敬抓着的那只胳膊，对方这才反应过来不妥，慢慢放了手。

　　.

　　虞无欢一怔。

　　她偷偷瞄向身边的男生，可罗敬却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然而就在刚刚，在他女朋友看不见的地方，罗敬趁着放手的功夫，食指顺势滑进女生的掌间，在虞无欢手心里不动声色地画了一个Z。

　　.

　　在楼梯口送走了罗敬二人，虞无欢满腹心事地进了热水间，一边打水，一边皱着眉思索着刚刚男生那一番作为的用意。

　　在KTV的那一面之缘里，虞无欢觉得罗敬和王子霍他们不一样，不像是那么轻浮的人，会趁着女朋友不注意挑逗别人的女生，但他今天又确实表现得很怪异。

　　为何要在她手心写一个Z呢，虞无欢实在想不透理由。

　　.

　　滚烫的热气汩汩冒着，就在女生想得出神的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肩。

　　.

　　虞无欢一惊，下意识回头。

　　竟然是罗敬的女朋友，正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说是面无表情，可对方戴着口罩，虞无欢也只能从她眼睛的细微变动中推测对方的情绪，她很快发现罗敬的女朋友似乎很是惊讶，连眉头都深深地皱起来，原本抬起拍肩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

　　“有事吗？”虞无欢问。

　　足足过了好几秒，对方才缓缓摇了摇头，紧皱的眉心仍是没松，含混不清的声音从口罩后面传出：“我回来借用下厕所，想和你打个招呼，如果吓到你了，很抱歉。”

　　“没关系，是我挡到你了。”热水间与厕所相连，虞无欢赶忙往一旁让了让，让开了通往洗手间的道。

　　对方朝她点了点头，进了洗手间。

　　.

　　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虞无欢心想。

　　刚刚这样凑近了瞧，虞无欢觉得对方的眼睛莫名挺熟悉，可她在脑中遍寻，还是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热水器传来灌满的滴滴声。

　　耸了耸肩，虞无欢拎着水瓶离开了热水间。

　　.

　　没听见任何冲水的响动，厕所里的某一扇隔间的门便静静地开了，罗敬女朋友从里面慢慢走出来，望着虞无欢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大概是被口罩闷得太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装作汲氧的模样。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呼吸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有多多余。

　　.

　　她揭下口罩，背后露出的，赫然是张燕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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