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人间

　　姜淮景脚步如旧，一边走路一边凝了神，细细察觉身后的气息。

　　不是人，是一股将死的衰颓气味，这味道似曾相识。

　　男生面上没什么表情，却当即停了脚步，没等背上的女生发问，便一个转身，不冷不热地开口道：“别躲躲藏藏了，出来吧。”

　　.

　　话音刚落，只见原本空空荡荡的路灯下，渐渐显出一黑一白两个小孩子的身影，各自瞪着一双血红色的、睁得滚圆的眼睛，笑容像是画上去般僵硬诡异。

　　“小帅见过大人。”

　　黑白无常齐齐向姜淮景行了个揖。

　　同是阴帅，比起鱼鳃那个五大三粗的武官，他们在礼数方面做得可谓滴水不漏。

　　.

　　“少给我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得正好，有笔账我要跟你们地府好好算算。”

　　姜淮景眼中寒光一闪，几团妖火猝然从两无常的衣袍下蹿出，那纸糊的衣袍立刻被吞入火舌中，焦味阵阵。

　　两位无常一介文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哪见过这种一言不合就开打的阵仗。顿时像两只半空中断了线的风筝，吓得东飘西窜，连连讨饶：“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不知小帅哪里冒犯了大人，还请明示！”

　　姜淮景怒言：“跟我装什么蒜？上次见面我就敲打过你们，这个小姑娘的命我保了，结果地府还是派了鱼鳃来找我们麻烦。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黑白无常一听，相互交换了个意义不明的眼神，然后忙解释道：“此事与北阴帝君无关，并非帝君授意所为！”

　　.

　　北阴帝君即北阴大帝，司幽冥，阴曹地府的最高权力者。

　　姜淮景闻言眉一挑，一声响指，那险些蔓延两位阴帅全身的妖火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衣衫被火燎得焦黑，黑白无常满身狼狈，再配上那张雷打不动的笑脸，实在是有些滑稽，但他们不敢抱怨半句，又比肩站成那副恭恭敬敬的斯文模样。

　　姜淮景冷冷地问道：“没有北阴大帝的指令，鱼鳃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的跑来找茬？”

　　“十大阴帅确实效力于地府，无令不行，有令必遵。但是大人别忘了，地府中能号令得动阴帅判官的，可不止北阴帝君一位。”

　　“你是说，五方鬼帝？”男生瞬间反应过来，眼中的绿光愈盛：“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位下的杀手？”

　　“小帅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大人自己的猜测。”

　　黑白无常又拜了一揖，两张笑脸天衣无缝，话也说得滴水不漏，看得姜淮景生厌。

　　从前只当这是俩软弱好欺的毛孩，现在一看分明是对心机深沉的笑面狐狸。

　　俩狐狸看了一眼姜淮景背上的女生，被鬼眼这么轻飘飘地一瞄，虞无欢顿时觉得背后一凉。

　　“那日在艺术楼与大人的相遇实属意外，小帅见大人与一姑娘似乎有事相言，不敢私自窥探，便远远地避开了，未曾看清姑娘容貌，如今想来，便是大人背上的这位姑娘吧。”

　　“没错。”姜淮景点了点头：“我说的地鬼风攻击过的人类也是她。”

　　“地鬼风所为也非北阴帝君授意，帝君与大人千百年来一直相安无事，当年大人……的时候帝君都未曾插手过，如今更无意与大人为敌。”

　　.

　　两无常讲到当中某一句时，虞无欢耳边没来由响起一阵嗡嗡声，震得她头昏，那一段便没听清楚，她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当年？当年是何时？当年有何事？

　　还没等她发问，却见黑白无常又将那双血红的瞳孔望向她，眼神直勾勾的，盯得人脊背生凉。

　　“小帅今日前来，是奉帝君之命将此笛献给虞姑娘，略表歉意，还请虞姑娘笑纳。”

　　话毕，一支长笛飘飘悠悠地悬落在两人面前。

　　此笛通体青白，不像竹制，也非玉雕而成。

　　虞无欢在姜淮景眼神的授意下，伸手抓住那支笛，笛身竟是渗人的冰冷，惊得她一哆嗦，让人不由想起夜半无人的坟场，那种由身到心的寒意。

　　姜淮景看着这笛子，表情耐人寻味起来：“生人骨笛？北阴大帝竟然舍得把这样好的东西送出来。”

　　“不是好东西，自然不敢拿到大人面前献丑。”无常幽幽接完话，复又转向女生，耐心解释起笛子的用处来：“传闻此笛乃天地初开后，第一位得道高僧的佛骨削制而成。当年这位高僧为救苍生百姓，与一妖魔大战七天七夜，最终舍身渡了那孽障，与妖魔同归于尽，高僧归西后尸骨却完好无损，经年不烂，不知被何人剔肉取骨，制成这把生人骨笛。笛内封印着佛魔两股神力，乃开天圣物，笛鸣而力出，可为虞姑娘您消灾解难，逢凶化吉。”

　　竟是人骨做成的笛子？

　　虞无欢终于知道那股不知名的寒意源起何处了，她皱了皱眉，问道：“既然骨笛里同时蕴结着两种力量，佛力自然不会害人，但来自那个妖魔的力量会不会反噬这把笛子，甚至是使用这把笛子的人？”

　　“是佛是魔，皆由本心而生，心无杂念，就不用担心会被反噬。”两位阴帅恭恭敬敬地答道。

　　虞无欢闻言，点了点头。

　　.

　　“这份大礼我们收下，替我们传达北阴帝君一声，他的心意我们领了。”姜淮景眉一挑：“还有一件小事正好要劳烦两位，可否替我查一下，这附近方圆百里内，不过还魂夜的新死鬼都有哪些？”

　　“这……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果然地府还毫无察觉，东城大学最近发生了好几起生者魂火被偷的事件，作案的据我推测应该是个还没渡过七七四十九天还魂时限的新死鬼。”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似是没想到还有这等事情的发生。

　　白无常思忖片刻后，说道：“原来如此，难怪最近在这附近引渡的几只亡魂都怨气颇重，想必是阳寿未尽，死于非命。”

　　“你们仔细想一想，有没有可疑的人选？”

　　“具体有哪些还没过还魂夜的新死鬼，小帅需要回地府查一查生死簿才知道，不过大人这么一说，小帅倒是想起一件事。”黑无常略一沉思，然后开口：“大人还记得吗，上次在东城大学艺术楼与大人偶遇时，小帅说过我俩是去楼中引渡那些游魂，其中有一只在当时还是个新死鬼，别说还魂夜，连头七都没过，但不知生前受了什么委屈，怨念冲天，非常危险。这种怨灵一般都是由牛头马面、鱼鳃黄蜂他们先制服，然后再派我俩前去引渡，我和白无常当日毫无准备，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逃走，这一逃，至今也没有发现它的踪迹。”

　　白无常接话道：“但凡是亡魂，身上脱不了尸气，凭着尸气我们不难找到它的下落，可怪就怪在后来无论我们怎么寻找，就是再也闻不见那只怨灵身上的尸气，它就像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一样。”

　　话说到这儿，一人一妖俩阴差都明了，这只怨气冲天的漏网之鱼，就是强取魂火的罪魁祸首。

　　“它应该是在那次从你们手中逃掉后，偷走了别人的魂火，让魂火在自己身上苟延残喘，从而褪掉一身尸气，所以无论你们怎么寻找，都没办法发现它的踪迹。”姜淮景总结道。

　　可两无常仍有疑惑：“纵然怨气再重再凶恶的怨灵，仍然不过是普通人类的亡魂，何况还是只没什么修行的新死鬼，它是怎么知道盗取魂火、延续生气的方法的？”

　　“等抓到他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姜淮景瞟了两位阴帅大人一眼：“任由怨灵祸害人间这么久，这事说到底还是地府的失职，你们可长点心吧。”

　　“大人教训的是，事不宜迟，小帅立刻回地府彻查这只怨灵的来历。”

　　“别在磨叽了，磨叽越久死的人就越多，有什么结果记得派阴差来通知我一声。”

　　黑白无常连连点头，姜淮景挥了挥手，两位阴帅便渐渐由透明至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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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无常，姜淮景转头望向背上的女生，只见她正盯着手中的生人骨笛若有所思，便问：“想什么呢？”

　　虞无欢却不答话，反问道：“五方鬼帝是什么人？比北阴大帝还厉害吗？”

　　姜淮景背着她继续往女生家的方向走着，边走边慢慢解释道：“凡生人活物，死后均被打入到地狱。无边阴界，魂魄多如牛毛，难以管理，遂分东、南、西、北、中五方地界，各有神明坐镇，被称为五方鬼帝。北阴大帝也是其中之一，而他居中，权位最高，帝君是对他的尊称——他和天界的东皇太一，是唯二两个有资格被尊称帝君的神明。”

　　“这么大来头的人，为什么要特意送一支笛子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人物？”

　　“他送你生人骨笛的目的不难理解。”姜淮景把其中缘由耐心解释给她听：“大概你不知道，地鬼风曾经在催眠你后企图攻击你，我在暗中帮你化解了。而地鬼风和鱼鳃都来自地府，所以我一直以为追杀你是北阴大帝的意思，但他却特意派黑白无常来澄清，并且暗示是其他四方鬼帝中的某一位想要你的性命。显然，他既不想直接插手此事让其他鬼帝难堪，也不愿与我为敌，于是派人把生人骨笛当做人情送给你防身，至于能不能防得了鬼帝的明刀暗箭，那就看我们自己的造化了。总之他这个人情已经送到，两边都不得罪，继续隔岸观火、两袖清风地当他的幽冥帝君，打得一手中庸之道的好算盘。”

　　言及于此，姜淮景心中一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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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言后的女生却沉默久久，一阵冷风吹来，顺着衣领钻进她的胸口，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虞无欢的确脑子里缺根弦，大事小事上的糊涂没少犯，可在某些常人不易察觉的细节处，她却敏锐的像只猫。

　　女生看着身下背着她前行的男生，墨色的发柔软又服帖，覆在冷白的后颈上，像一块按捺住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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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他是夜风中背她回家的普通少年。

　　愿他是夜风中背她回家的普通少年。

　　——却，不仅仅是夜风中背她回家的普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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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鳃和黑白无常这样的阴帅敬称你为大人，统掌阴间最高权力的帝君不愿与你为敌——如果真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妖怪，他们何必如此慎重对待？”

　　背上的女生缓缓开口，那声音温温凉凉，虚虚实实，捉摸不透温度。

　　她问——

　　“姜淮景，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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